泰威王城。
位于山巅的王座议事大厅,门外长廊中,夜色中一位衣着青袍身形高大的老者,正望着峰下被战火照得通明的王城出神,沧桑褶皱的手指不自觉地一遍遍捋过灰白的长须。
漫天火光,烽烟四起,被血月和鲜血同时染红的王城映于风后眼底,睿智深邃的目光伴着四起的杀伐声变得犹豫闪烁。望着下方城中颜色各异的细小光珠骤然发亮随即消逝不再,风后长叹一息,胸口竟隐隐作痛,历经百年,自己终究还是讨厌杀戮争战,好在今日若是幸运,此役便是解脱了。
三月前,冥主血脉更迭交替之际,南北二侯胁迫西方侯三方联同,突然发难,夹击泰威山,北方主神玄冥集结十万号称银山铁壁的冥界驻军辅以二侯手下军队,以清君侧,正幼主之名,凭数量上的绝对优势仅以短短两月击溃驻守泰威山的王都军,重伤王都军统帅大鸿,又将王都军残部以及王城驻军五千余人及一万多百姓围困于王城之中。凭借王城天险以及城防坚固,王城苦苦支撑一月有余,今夜是三方军队第六次攻城,这一次固若金汤,自建城以来未被攻破的泰威王城,竟被冥界自己的军队攻开了城门。
“报!”一白头赤身巨鹰飞至厅前,幻做人形,跪于风后身后,只见此人身披数处箭伤,满身血污,但跪姿仍是恭恭敬敬,手臂端得纹丝不动,腰杆挺得笔直坚硬。
“讲。”风后也不转身,仍是看着下方,淡淡说道。
“城门失守,大鸿统帅伤重未愈,战不得几时便被常先统帅安排至城中山体密道计划与百姓一同撤离,常先统帅则率领余下军队和诸侯叛军战斗,但恐怕也撑不得太久,遂命小人前来护送冥主以及国师一同撤离至山体密道。”
风后微微点头,转过身来,刚欲开口,便见一道迅捷身影带着劲风闪至身前。
“哈哈哈哈哈哈哈!”来人乃一赤发大汉,身高九尺,上身袒露,竟未批半分甲胄,身上遒劲肌肉染满鲜血,左手提剑,右手赫然提一人头,笑声粗犷豪迈,竟震的人耳朵有些生疼。“想溜,哪那么容易!”,语毕此人提剑竟是一劈,如用刀斧一般砍向跪在地上的鹰妖。
鹰妖于此人到来之时便欲起身迎敌,哪知此人身手竟是如此之快,自己身形未动,他便已出手,只能转身提刀荡开此人攻势,不想这一剑竟然如刀切豆腐般将自己宝刀劈断,而且攻势丝毫未减,鹰妖脸色一沉,退身闪开,口中大喊,“国师先退,小人留住此贼!”
说罢,鹰妖身后便幻出一对丈余鹰翼,头顶生出二尺尖角,双脚化作一双尖锐鹰爪,腾空而起,尖唳长啸,如婴孩啼哭,令人胆寒发毛。
“退下,护送冥主退入密道。”风后大手一挥,袖袍卷起强风竟将鹰妖吹得左摇右摆,几欲坠落,鹰妖满眼惊诧,正欲开口,突然发现胸口一阵温热,胸甲之后竟不知为何凭空多出一物,思量一瞬,旋即用力一抿嘴唇,转头飞离,眨眼间已是消失在黑红夜空之中。无何,空中传来一坚定男声,“小人蛊雕,定不辱国师统帅之命!必以死戍护冥主,有朝一日,亲戮叛军千万,以报今日之恨!”
“哈哈哈哈哈,杂鸡一只,竟然口出狂言。”蛊雕离去身影丝毫没有引起风后眼前大汉的关注,只见他哈哈一笑,便将剑锋直指风后,周身青蓝妖气喷薄而出,直冲天际。
“老夫见过南方主神。”风后倒是面不改色,恭恭敬敬地向大汉行了一大礼。这大汉不是别人,正是南方一方主神,水神共工!
共工道:“国师当真是国师,大家风范,此时此刻仍是气度超然,本神佩服,比起这乡野糙汉,强了不知多少,哈哈哈哈哈!”共工大笑之后便随手将手中头颅,抛于风后脚下,头颅滚了几圈,正好面对风后停下。
望向脚下头颅,一如风后般泰然仍是把持不住,苍老眼中,瞳孔一缩已是泪光满溢,满面的皱纹不住痉挛,缓缓弯下高大的身影,用干瘪修长的双手颤巍巍地捧起那颗头颅,慢慢地端到自己面前,这一瞬,共工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这个叱咤冥界百年的强人老者,已在刚刚那一刻,轰然倒塌。
风后手中,常先的头颅上,双瞳竟然丝毫不散,仍有精光爆射,怒目圆睁,睚眦欲裂。盯着常先充血双眼中的细密血丝,风后长吁一口气,仍是望向手中头颅,缓缓说道:“主神好本领,常先乃我等兄弟中最善战之人,于主神面前仍是全尸难留,老夫自愧弗如,当引颈受戮。”
“哈哈哈哈哈,人贵自知,国师真是让本神愈加敬佩欢喜了。”共工一笑,收起剑锋,敛了妖气,踱至风后身边,接着又道:“以国师气度才智,若为我所用,实乃一大快事,可惜本神性子,斩草必除根,今日斩杀国师,恐怕没有本神之前所想那般痛快。”
“谢主神谬赞,老夫一届匹夫,于这冥界人间乱世挣扎百年,仍是落得护主不能,手足被残的田地,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气度才智。”风后言语间便脱下身上长袍,托起常先头颅,赤裸上身,身形一弹爆射至王座议事厅穹顶之上,将长袍整整齐齐铺平,常先头颅端端正正放上,跪叩念到:“常先兄弟,你可继续看着,千万瞧着,这泰威王城,这冥界疆土,是不会落于乱臣贼子之手的。”
“国师,与好友告别就至此为止吧。赴死之前,国师可以考虑将冥主下落告知一二。”深知风后老谋之名的共工片刻不敢放松,长剑搭在风后肩头,妖气已开始凝聚。
这老儿背后虽是干枯嶙峋,但密麻斑驳,大小伤痕无数,称得上是触目惊心,不愧是傲视两界百年的英豪,共工心内难免慨叹。
“主神已知老夫答案,何必多此一举。”风后淡淡说道。
“那便死吧。”共工剑锋一挑,径直削向风后脖颈,这一剑看似平平无奇,实则蕴含千钧之力,饶是精钢玄铁也会如纸片一般被切开。
自与风后碰面为止,共工从未松懈片刻,妖气一直紧紧锁定风后,饶是刚刚蛊雕化身逃脱也不管不顾,怕的就是毙杀风后出了什么乱子,而此刻得手在即,心里也是不敢有一丝放松,风后不死,后患无穷。只是这一切未免太过简单,这老匹夫竟真的会任人宰割?心中闪过一念,妖气便不自觉地施展更多,仿佛这暴躁妖气便可将风后撕成碎片。
刹那间,风后身体突然向前一倾,迅捷如电,便是如此突然迅捷,肩上也是被削去一大块皮肉。
“唰!”共工一剑劈空,剑气缠着妖气带着血肉斜飞而出,直将王座议事厅一处屋顶劈开,尘烟四起,瓦砾四射。共工不假思索,腰身一扭,强收剑势,反手回砍,劈背而来,这一击更是雷霆万钧排山倒海,即便是风后有逆天之能也无法闪避。
风后前倾身体之时,双手便将长袍两端用力一抻,常先头颅向身后一弹,便射向共工,正迎向共工这惊天一击。
“无谓之挣!”共工口中怒喝,直直劈向常先头颅,打算连同风后二者一同劈成两半。
只听得“轰”得一声,常先头颅与共工刀锋相接一瞬,便轰然爆炸,激起漫天血雾,血雾遮天蔽日,夹杂着森森黑气,雾中毒性可见一斑。共工不敢妄动,只得向后退去,大手一挥,掀起一阵劲风,将血雾吹散开来,索性爆炸威力不是很大,并未触到半分毒血,倒是王座议事厅的金光琉璃顶被腐蚀得漆黑洞穿。而此时哪里还见得一点风后人影,唯有一传音密符缓缓从空中落下。
共工长吁一口气,伸手一探,便将符箓吸入手中。符箓金光微闪,便开始缓慢燃烧,风后略显疲惫的苍老声音缓缓传出:“吾兄弟之间保命拙技,冒犯主神,望主神见谅。主神及三方诸侯布局巧妙,心思缜密,野火烧至面前,老夫才有所察觉,导致王都围困,幼主出逃,王城落入贼人之手,众将士无辜热血抛洒家门,实在是甘拜下风,五体投地。冥主虽幼,但仁善高远,望南方主神以及其他主神诸侯善待城中降军百姓,待来日羽翼丰满,重归王城之际,以减轻诸侯罪责。今日我兄弟一人重伤,一人命丧主神之手,他日必将讨回,虽是蚍蜉撼树,仍望主神分神惦念。至于冥主踪迹,劝各位主神及各位诸侯不必费心,老夫兄弟自会将冥主服侍得体贴得当。此役冥界动荡,必传入人间耳目,三月时间,恐人间已有所行动,为防人间四族趁虚而入,诸侯须尽快整顿朝纲,稳定军心,王都王城统帅之职尤为重要,望主神慎重考虑,老夫伴君百余年,如若不嫌,老夫举荐狌狌、山獩二人(hui,原字是‘犭’加‘军’,因为拼音输入法找不到这个字所以用‘獩’替代)。此二人谋略过人,骁勇善战,不容小觑。狌狌于枭谷一役,虽有人数优势,但天时地利皆不得,更有老夫布下奇门卦阵,以助守军。老夫本以为高枕无忧,不曾想英雄少年,狌狌三日便破我阵法,打得我军措手不及,重挫我王都军,大铩我军锐气,才至后来节节败退,退守王城。而山獩此人,更不必老夫多言,退守城中之际,老夫已料到破城之人,必是山獩,此人武力虽不及各位主神,但于城防工事,土木建筑尤为精通,实乃难遇奇才,应予以重任。况且狌狌为南方侯麾下名将,山獩乃北方侯门客上宾,其间权衡制约,也可让二侯皆为满意。老夫今日一别,尚不知再见何时,望主神珍重,以赴国仇兄恨之约。”语毕,传音密符也恰好燃尽,化作一缕细烟随风而去。
“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风后,好一个三朝名师!”共工仰天大笑,胸中虽有顾忌,但仍是一副释然畅快的感觉。共工心中暗暗佩服,挚友尸身亦能用作逃命手段,遁逃之际仍不忘离间我军麾下大将,我这多疑性子也是被这老奸巨猾加以利用,明明一介失国失君老匹夫,仍是不卑不亢心系天下,当真是经天纬地,出鬼入神之人!这样的对手,戮之可惜,不杀可惧!
共工跃下穹顶,站到风后之前所站之处,杀伐声音渐渐息止,诸侯联军已经控制了大部分王城,天色也愈发明亮,血月隐去猩红血色,慢慢淡出天际。望着眼下疮痍的王城,共工嘴角一咧,抬手一剑,斜挥而出,直径数丈,淡蓝妖气包裹下的弯月剑气直穿王座议事厅墙壁,轰在厅中王座之上,在陨铁王座上留下触目惊心的沟壑。
冥界三侯联合清君侧,历时三月零十二天,战争之迅捷惨烈骇人听闻,王都军王城军尽数破灭,除少数跟随冥主退却军队,余下被俘残部皆以乱贼之名处死,尸身弃至城外荒野被鸟兽蚕食。王城军统帅常先之无头尸身被挂于城门,鞭尸曝晒七日后挫骨扬灰。朝堂中百官,风后残党,九族皆被屠戮。城中百姓,凡有亲属友人于王城军王都军中服役者,皆被放逐至边疆苦寒之地。王都军王城军从三侯联军中抽调人马,重新组建,狌狌为新任王都军统帅,山獩为王城军统帅。因未能寻得冥主下落,便由北方侯颛顼暂时管理朝政,北方主神玄冥为国师,南方主神共工担任王军大统帅,管理王都王城二军。
此役,王城的不破神话幻灭,王城易主,王座新的主人,也因为共工斩出的那道沟壑,坐起王座来,不那么舒服。
而洞悉冥界动荡局势的人间四大家族,也将自己的亲信人马,暗地安排,潜入冥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