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丽华对岳磊讲:“儿子眼看就要毕业了,你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市里、县区领导的子女不用考试都进了行政机关,你一点也不急。”岳磊说:“哪有那么容易,说进就进。进市里的单位必须有一把手写条子。”
“那就让一把手写个条子,把儿子的工作安排了。咱儿子美院毕业,要求不高,安排到画院就行了。”
“说得轻巧,我张不开嘴。”
“你呀,榆木疙瘩。你张一次嘴,我就不信一把手把你吃了?”马丽华提醒岳磊:“听说市里有规定,县级干部可以安排一个子女进行政机关,好多县的县级干部把子女安排到了市里,都是吃财政的。人家可以搞,你咋就不行?”
“你比我知道的还多!县级干部的子女安排工作是前任领导调离时作出的决定,现在管不管用我也不清楚。”
马丽华迫不及待地说:“那你赶紧问问,别耽误了机会。”
“行行行,我去问。不过,咱们得征求儿子的意见,看他愿不愿意干公家的事?现在的孩子都追求个人解放,不服管理,自由惯了,喜欢单打独斗。”
“你那儿子我清楚,嘴上的劲,说的一套,做的一套,根本没个准。”
“那可难说,说不准你儿子早有主意,偏偏不干公家的事,就爱干自己喜欢的事。”
“去去去,胡说。干公家的事多轻松,谁又不是傻子,让孩子吃苦受累。只有你才不顾儿子的死活,让儿子风里雨里,忍饥挨饿。”
“好好好,只要儿子愿意干公家的事,我就去找一把手,把儿子的事办了。”
马丽华见岳磊就范,不再嚷嚷,但还是不甜不淡地说了句:“不是我坚持,你才懒得管儿子的事。”
岳磊还是了解儿子的。儿子从小就爱画画,学前班就得了全省少儿绘画金奖,以后就偏爱画画,直到考上美院。儿子毕竟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很少跟父母交流,整天忙忙碌碌的,电话也很少,问起儿子的情况总说好着呐,不用你们操心。不过,岳磊放不下心,曾背着儿子给他的老师打过电话,询问儿子在校的情况,老师说不错,是个好苗子,有希望成为画家。听到老师得夸奖,岳磊暗暗自喜,总算儿子争气,不用老子提心吊胆,省了许多麻烦。几次暑假回来,儿子仍是很忙,和一帮同学办美术班,反响良好。儿子学的是油画,专业太专,就业门路窄,出乎他意料的是儿子报了中国画进修班,寒暑假也不回来,天南地北地写生,几乎花完了他的全部积蓄。马丽华见儿子大把大把地花钱,心疼的不得了,怀疑儿子在外面搞对象,傻不叽叽地供“猴精”花钱,占了许多便宜,气死人了。还好,儿子一根筋,不近女色,一直是童男。
过了几天,马丽华又催促岳磊:“你问了没有,到底怎样?”
“再等等,儿子还没毕业,等儿子毕业了再办不迟。”
“你就推吧,就怕不保你的乌纱帽。你担心个啥?那么多的领导干部明着把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弄进了行政事业单位,也没见哪个被法办了、撤职了。你是纪委书记,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要是有能耐,就把那些通过关系进入行政事业单位的人统统清理出去,我就服了你,咱的儿子自然不进。问题是你没那个能耐,违反政策进去的人照样升官发财,你还是不敢惹他们……”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不可能与他们同流合污。”岳磊耐心地对马丽华讲:“你讲的都是事实。我承认,我们的部分领导干部作风腐化、权钱交易、自私自利,眼里没有群众,只有自己的亲属、朋友、同学等等,除此之外好像他们的眼里什么也没有了。可是你好好想想,为什么那么多领导干部还是被撤职查办,所吞财物一个不剩全部追缴?真正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哭天喊地也来不及了。”其实,岳磊的脑子里还装有许多领导干部被撤职查办的典型案例,本不应该说给妻子听,他不想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带进家里,以免破坏了温馨的家庭环境。可妻子不让人省心,闹腾的他心烦意乱,身心不宁。
“我不管了,你看着办吧!”马丽华彻底失望了,不再指望岳磊能办成什么事。她从心底痛恨岳磊的无能和胆小怕事,不像一个敢作敢为的男人让人省心、有安全感。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男人什么时候变得诺诺喂喂,一片树叶掉下来能砸碎他的头脑。
岳磊知道妻子的情绪很糟,不再宣扬他的为官的大道理,而这些大道理对妻子来说显得那么空洞无力,没有任何使用价值。妻子是讲实惠的,许多当母亲的都讲实惠,为了自己的儿女可以豁出自己的性命,而男人可能更理智,不会轻易为了一点私利放弃自己的追求、梦想。
“我们吃点啥?”岳磊看了一眼挂在墙壁上的时钟,已是中午一点多了,感到有点饿了。
“我气都吃饱了,不吃!”马丽华转身进了卧室,午睡了。
岳磊穿上外衣,默不作声地离开家,在一家小饭馆吃了一碗刀削面,径直到办公室,坐到圈椅里休息片刻……
秘书在敲门。岳磊看了一下表,已是下午两点半。他马上记起来了,下午还有一个书法作品点评会。他答应柳斌璋前去看看,主要是听听专家的意见,他就不发表意见了。不过,岳磊还是有准备的,几天前忙里偷闲翻阅了《陈子庄谈艺术》这本书,受益匪浅,开阔了他的眼界,明确了书法艺术的真谛。这还不够,他又在电脑上看了几篇零星的书法大家的作品,并与本地书法家的作品做了比对,从中发现存在的问题和不足。岳磊对待艺术的态度是真诚的,从不马虎,力争做到精益求精。他看不惯在艺术上没有自己的特点,盲目追风,导致作品千篇一律。
参加点评会的有四十多人,绝大部分是书法家,他们的作品挂在展览厅,供专家点评。退休的老书法家来了八九个,他们承担着点评的任务。
看作品只用了十来分钟,然后大家围坐在条桌旁。老书法家都很谦虚,对“年轻”的书法家给予了积极肯定,认为作品大气、有功力,既有传统的又有现代的,符合当今书法创作的潮流。至于缺点与不足讲得很少,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话。被评的书法家个个沾沾自喜,大谈自己创作的经验,拜了什么老师,进了什么书法高研班,唯独不谈自己的作品有什么不足。点评会已不像点评会了,反倒成了庆功会了。
岳磊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他想发火,狠狠地给书法家们泼一头冷水,但想了想不妥。管他呢,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把自己摔死了还不知是怎么死的。
“我们请岳书记点评,大家鼓掌欢迎!”柳斌璋热情地向书法家们介绍:“岳书记是我们市的主要领导,想必大家已经知道。他是著名诗人、作家,还是书画评论家。他的文学作品在我省有地位、有影响,书画评论也毫不逊色,专业评论家也望尘莫及。所以,我们要珍惜这次难得的机会,仔细、认真聆听岳书记的点评。现在就请岳书记点评。”
岳磊望着齐刷刷期待的眼睛,不得不滥竽充数了。他想了想,决定单刀直入,直奔主题,不再绕弯子,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总之,他要惹人了,不计后果。
“刚才,我看了诸位的书法作品,总体讲高于绘画作品,这是优势。但我不想只讲好的,而是要讲一讲存在的不足,还请大家谅解。我是个门外汉,对书法作品没有深刻的研究,只是凭感觉谈一点我的看法。我要强调的是,我们的书法家知识面不宽,读的书不多,面过窄,无法吸收多样的文化,造成了我们的书法作品缺乏深刻的思想内涵。不知大家注意到了没有,我们这个地域的文化在中国占有突出地位。齐家文化、马家窑文化、安国文化、西王母文化、古城纪文化,儒、释、道文化均表明这里产生的文化乃是中国文明文化。从现有出土的石磬、铜磬、鼎、碑文等也证明了这一点,加之历代文人墨客遗存大量墨迹,为后人研究中国文化提供了详实的资料,这些资料潜移默化地影响、渗透在人们的思想中,且根深蒂固。”岳磊喜欢研究历史,更加擅长文化历史的研究,一旦打开记忆的阀门便滔滔不绝。他开始兴奋起来,喝了一口茶,继续讲:
“磬是一种击打乐器,兴于商、周、秦、汉,其音质优美、悦耳,堪称天籁之音。磬乃权贵之象征,磬律响起,宫女翩翩起舞,华丽的服饰、婀娜的舞姿、碎步的流云、倾国倾城。磬与舞的结合,实为雄浑、厚重、力量、唯美与天生丽质、妩媚、优美、潇洒的结合,怎一个美字了的。磬多为天然玉石打磨而成,后为青铜铸造,虽材质不同,但音律相近,美轮美奂。无论是玉石的磬还是青铜的磬,上面均刻(铸)铭文,多为甲骨、大(小)篆,记录着朝代的兴衰荣辱,是当代人认识中国传统文化必备的文献资料。不知道大家是否注意过这种现象,要是没有,应当注意。我希望大家秉承先制,捡起锈铜烂铁、残石碑帖,承担起传承中国书法乃至中国文化的责任。”
有人在底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岳磊的观点。柳斌璋发现了这一情况,站起身训斥:“是不是你们的本事比岳书记大,这里放不下你们?岳书记讲的非常好,一开始就抓住了要害,值得我们重视。好了,注意听讲,不要在底下议论。”
岳磊得到了柳斌璋的支持,用感激的目光看了柳斌璋一眼,继续讲:“书法涉猎甲骨、金石、颜、柳、欧、苏、黄、米、蔡、八大山人、石涛等,获得成功的书法大家下得功夫极深,正所谓闭户数年,埋笔成冢。大家要自有心得,不能小觑临帖功夫,多看、多想、多练,然后才有心得、体会。而临帖的过程也是认识的过程、思考的过程、积累的过程、成长的过程、成熟的过程。不能一味求成,而要得其神理,达到心摹手追,即:须心摹有得然后手追有成。临摹虽苦,但也是一种幸福,把苦当做幸福的事来做自然陶醉其中。初学者忌讳求清、隽永,下笔要重,往后则越写越轻,若初学即轻,则会越来越轻,越写越浮了。”
此时,汪墨涵站起身问岳磊:“岳书记,你是否讲一下临帖与创造的关系?”
岳磊说:“博览众长是很重要的,不能读死书。在临帖的过程中博览众长,既学雄强的一路,也学浑涵的一路。写字下真功夫在其用心用脑,严格要求,烂熟于心。对于各种字体抖得散,合得拢,随意捏拿。学习他人的东西意在研究、吸收、提高。既学粗笔,也学细笔,摒弃矫揉造作,锻造内蕴强健。学古人也学今人。今人也有高人,直接学习他们的成果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有人问:“听说你在私底下说我市的书法家:“我的确说过,那是几年前的事。现在不同了,有了很大的改观,迎头赶了上来。不过我要说功底扎实,书写自然也是很重要的。书法应就字取形,各尽其妙,需平则平,当斜则斜,笔画照应,顾盼生情,这是写好书法的要领。而达到这种要领需功底扎实,否则不能领会其要害。书写自然则在其领会的基础上才能实现,由表及里,循序渐进。达到自然有一定难度,而柳主席强于技术性与艺术性的结合,功力深厚,用笔精到,赋有天趣。自然来自于功夫,但优于功夫,这是难上加难。如他的甲骨文已从旧有的模式中脱胎出来,凝重简洁、精廋挺拔、朴素俊美,明显的带有现代气息。自然是一种功夫,功夫深,才胸有成竹,下笔不滞。我们讲的厚重感是指字体的构成与内涵的强健,而并非大与粗。他的甲骨文的确精到,厚重中容进秀气,既有男儿的雄气,又有美女的俊气,好看、耐看。石磬、铜磬的音律与舞蹈的行云流水,恰似甲骨的形体,一面是历史的沧桑感,一面是舒展的馨心感。由此我们得出结论,书法要自然必吸取外来的东西,如舞蹈、武术、音乐、文学、历史等。王羲之的草书之所以大气豪放,来源于剑客舞剑,即剑的威猛与舞的豪放、洒脱。”
柳斌璋坐不住了,因为他听到了岳磊评价了他的甲骨文,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对岳磊说:“你不要评价我,按照你的思路说。”
岳磊没有理会柳斌璋善意的请求,说:“我也不是随随便便评价一个人,关键是他的作品值得我评。我下面要讲的是书法必须沉稳大气,容仪威严。沉稳者才能有大气,容仪者才能有威严,这是艺术大师陈子庄的话。容仪威严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黄土地的亿年堆积,高原起伏,沟壑纵横,民风朴实;二是地域文化塑造出的人的秉性,也就是藐视困难,战胜对手的霸气与傲气。大家生于此,长于此,独占地域优势,文化优势,锻造出黄土地的沉稳大气,藐视困难,战胜对手的容仪威严。体现在书法上更是如此。他的魏碑就兼容了黄土地的广袤、浑厚、沉稳、大气,兼备了此种元素,自然就凸显出了容仪的敦厚、冷峻、亲善、和谐,故而使人生恭敬心,自然威严。”
有人问:“你能否讲一下书法作品好坏的评判标准?”
岳磊向提问题的年轻书法家问:“你今年多大了,写了几年书法?”
年轻书法家答:“二十三岁,写了五年书法。”
岳磊说:“近日,我看了书画频道的一条新闻,书坛泰斗沈鹏在他的精英书法班结业书展上接受记者采访时讲,写好书法的评判标准有两个,一是字体的线条在纸面上的运动有法度而顺势;二是远观能欣赏,近观好看、耐看。看似简单,实为不简单。草书多有变化,张弛自然、有度、顺势,既有观赏性又有好看、耐看性。草书多能体现书者的功力与学识,更能体现书者的自身修养与品格。俗话说书品即人品,一语真谛。大凡高手的草书融合了甲骨、篆书、魏碑、隶书、行楷,故而丰富而多变,既有山一样的气势,又有黄土一样的厚重;既有法器一样的威严,又有舞者一样的俊美。忽儿狼烟四起、战鼓轰鸣、角斗厮杀;忽儿磬声响起、萧笛绕梁、歌舞升平;忽儿佳人出水、面带桃色、可观可餐;忽儿竹林聚贤、咏诗作画、一比天高……其变化之多、之快、之雅、之宁静、之意境高令人赞叹……”
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在场的书法家被岳磊丰富的文化、深厚的历史、专业的术语、激情澎湃的点评深深感染。
书法家们纷纷拉着岳磊在各自的书法作品前合影留念。
有人问:“岳书记,既然你那么懂书法,是否现场书写一幅作品,让大家开开眼界。”
岳磊想了想,摇摇头说:“很让你们失望。我这个人恰巧是只懂理论,不懂实践,而且学习理论一知半解,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那种人。”
“不可思议。”有人小声议论。
“并不矛盾。事情往往有两面性,读哲学的人就懂。”岳磊也不知道自己讲得的对不对,因为面对突然提出的问题,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故而不好准确回答,只能糊弄一下,至于效果任何就不得而知了。
柳斌璋出来打圆场。说:“你们哪壶不开提哪壶,不动脑子。岳书记是著名诗人,何不让岳书记写一首助助兴。大家欢迎!”
书法家们掌声雷动。
岳磊说:“好吧,那我就随便写一首,请大家见谅。”
线条
岳磊
书法家的眼里
江河是湍急的线条
高山是耸立的线条
房屋是错落有致的线条
延绵的道路是细长的线条
大漠戈壁是放荡不羁的线条
婀娜窈窕是舞动的线条
钟情于墨
留下清晰的印记
镌刻进石头成为永恒
轻盈的纸开口说话
道不尽书者乐此不疲的传说
——整个世界都是线条
井然有序 和谐共存
柳斌璋带头鼓掌。在他的示意下,鼓掌声不绝于耳……
“不行不行!没有细想,只是有一点意向而已。”岳磊虽这样说,但心里清楚,自己的诗还是硬朗的,具有说服力的。他一向有这个优势,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写出精美且深刻的诗歌。他付出的艰辛谁人晓得?只看到他潇洒的一面,未看到他苦难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