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段时间俞树之的日子不好过,画了一批画没有销路,经济拮据,加之嗜酒的习惯,在商店赊酒赊烟,别人来要账没钱还,便要拿画抵账,要账的人只认钱不认画,气的俞树之无话可说。钱是个硬通货,而画是艺术品,不能当钱使,再值钱也要看对象,还要识货才是。无奈之下,俞树之让姜蕊想想办法。姜蕊是俞树之的学生,还是她的婚姻介绍人,理应想想办法,或是给点救济,但姜蕊没答应,至今埋怨俞树之有眼无珠,给她介绍的人不但没给她幸福,反而毁了她的幸福,自然怨恨这个老师了。俞树之碰了姜蕊的软钉子,就像蔫了的气球,再也鼓不起气了。岳磊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好长时间没有去看望俞树之,直到接到姜蕊的电话,才知到自己的老师生活拮据。岳磊也没多想,匆匆从银行取了两千元钱,喊了司机直奔俞树之家去。
敲开门,俞树之见是岳磊,喜出望外,一把拉住岳磊的手不肯丢下,眼里闪着点点泪花。
岳磊难受极了,赶忙把俞树之搀扶到破旧的沙发上,掏出一支烟递给老师,打着打火机。俞树之猛吸了两口,呛得咳嗽了两声。
岳磊安慰道:“慢慢抽,小心呛着了。”
“岳书记,你不知道,俞老师背得很,事事不顺,活得越来越不像人样了。”
岳磊还在部队时就知道,俞树之离开了学校,调到雕漆厂当工艺师。起初工厂的效益不错,雕漆的格式家具出口东南亚、北非、欧洲等地,是人们羡慕的单位。昙花一现。经济转型后工厂产品老旧,大量滞销,工人发不出工资,直到破产。到退休年龄的人还好,多少能拿点退休金,不到退休年龄的人就得跑市场,或是被聘到外地的雕漆厂干老本行。俞树之是工艺师,负责搞设计,属于技术人员,而外地雕漆厂有自己的工艺师,只需要熟练工人,像俞之这样的人才反而没有职业了。不过也没什么,凭手艺吃饭的人不管到哪都饿不着肚子,这是硬道理。于是,俞树之哪也没去,就呆在家里画画,挣多少算多少。
“能给我找个活干吗?什么都行!”俞树之终于开口,请求当大官的学生雪中送炭。他明知他这个学生是遵守纪律的模范,不会为了老师的请求而破例,有损形象。
俞树之的这一招的确将住了岳磊,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俞树之是个画家,除过画画还能干什么呢?干力气活肯定不行,干跑腿的活也不行,年轻人身体力壮的闲了一大片。
岳磊想了许久也没想出办法来。
“俞老师,先不急,我回去后找找人,想想办法,行吗?“
见学生答应帮忙,俞树之的愁脸展拓了。
“啊呀!老师我高兴啊!你就是有权不会用,白白糟蹋了。你看别的干部,逑大的官,什么事都办了,还好好的。人们都说天地良心,什么天地良心?都瞎眼了,蒙了一块黑布,能看见什么?只有你是个清官,什么样的忙都不帮,少见了。”
岳磊听的不顺耳,劝老师:“其实我也没那么清廉,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不该享受的享受了。老百姓都知道,当官的有招待烟、招待酒、招待茶,出门有公车,参加个剪彩仪式还有纪念品等等,太多了……人啊,就是太贪,要多少都不得够。欲望无底洞,填不满……”
俞树之感慨道:“你还是那么忧国忧民,我佩服!”说完,顺手从沙发边提出半瓶子酒。
“我只有这烂酒,你看上就喝,看不上就不喝!”俞树之的话充满讽刺意味,还带着一股冰凉的风。
岳磊也不理会自己的老师,爱咋说就咋说。没等俞树之倒酒,他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张口就喝了。
俞树之看的发愣,一把夺过酒瓶道:“你哪是喝酒?不敬老师,自己先喝上了,有点差错,得罚!”
岳磊一句话也没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
“我已经自罚,俞老师还要罚吗?”
俞树之惋惜道:“我就剩下这一点酒了,你来不拿酒,差点喝光了我的酒。你也不想想,来时拿两瓶酒,不就有酒喝了嘛。”
岳磊从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的两千元钱,放在茶几上。
“俞老师,钱不多,算我的一点心意。”
俞树之死活不接。“钱我不能拿。你给我找个活干,老师就谢谢你了!”
岳磊的鼻子有点酸。“好!我回去就办,没什么大不了的。”
俞树之越加放心了。“好!我等你的消息。”
岳磊回到办公室,静静地坐了一会,思考着给俞老师找个什么样的活。
文联单主席来了,进门就说:“岳书记,我最近写了一篇小说,你给看看,把把脉,能不能打出去?”
岳磊问:“什么题材?”
“文革期间的。”
“文革期间的?”岳磊摇头:“恐怕不行,难!”
“为什么?”
“不是主旋律,行吗?”
“非得主旋律才行?”
“对!非得主旋律才行。”
单主席十分烦躁地说:“你也太偏激了吧。”
岳磊问:“你不觉得你太偏激了吗?”
“我太偏激?”单主席伤心了。
岳磊不想再说什么,免得单主席不愉快。“要么我看看再说?”
单主席知道岳磊是推托之词,就说:“算了,你是名作家,明察秋毫。”
“你呀,就是太直,比我还直!你的脾气该改一改了,否则得罪的人就多了。你想想看,为什么你的各个协会的领导与你不那么亲近,反而与我这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打得火热?”
“你是领导咋不说?他们有利可图。”
“你说得也对,我不反驳你。不过,你也看到了,我可没有给他们惯坏毛病,反而时时刻刻给他们敲警钟,让他们收敛一点。”
“这我知道。你这个人心好,考虑的比较周到,生怕他们犯了错误,毁了前程。”单主席对岳磊打心眼里是佩服的,关键是岳磊太清高,对没本事的人不屑一顾,让人反感。他又宽慰自己,有本事的人都是这样。
“单主席,你还有事吗?”岳磊想打发人走。
单主席听出了岳磊的意思,就说:“没了,你忙。”转身走了。
岳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个单主席,就是不成熟,跟谁都顶牛。”
俞树之的事又在脑海浮现,使他不能安宁。他突然想到了画家吕家田正在毗邻的一个县城搞雕塑,不知他哪里需要不需要人?反正死马当活马医,打个电话问问再说,说不定还行!
电话通了,岳磊寒暄:“吕太后的人,整日不见你的身影,钱挣疯了吧。也不来看看我,害怕我抓了你,没收了你的钱?”
吕家田恭恭敬敬地答:“岳书记,我太忙,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回市里了。唉!没法子,工期紧,耽误了赔不起。”
岳磊笑哈哈地说:“你咋不多找几个人手,光知道自己挣钱。我给你说,钱是挣不完的,给别人也留一点,免得财神爷扎紧了口袋,你再没钱挣。”
“我是那样的人吗?关键是我的活别人干不了,害的我一个人干。岳书记,你是有事吧,说!”
岳磊直言不讳地说:“我有个老师叫俞树之……”
“知道知道!画工笔的,你写过评论。”吕家田快人快语道:“俞老师的画我见过,挺好的,就是有点匠气。”
“那好,给你当个下手如何?”
吕家田怔了一下,尔后开玩笑地说:“俞老师是大家,行吗?我的庙小,容得下他?不过,他愿意来就来吧,反正我正缺人手。”
“那就好,我谢谢你了。”
“不谢。你给俞老师说,我现在主要是搞泥塑,剩下的壁画部分都给他。你给俞老师说清楚了,我包来的是每平尺三千元,他若干,我提成五个点。先说清楚,我不是爱钱如命的人,我揽工程也要开销。”
岳磊没多想,有活干总比没活干好。“行啊,你看着安排吧,不亏待我老师就行了。”
“行!让俞老师来吧。你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同行嘛!”
“什么时候来?”岳磊想尽快把时间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随便!不管什么时候。岳书记,最好是快!”
“说定了啊!”岳磊挂了电话,会心地笑了一下,总算如释重负了。
马不停蹄,岳磊给俞树之报告喜讯:“俞老师,吕家田你认识吧,我联系过了,他那里有活干,画壁画。”
俞树之一听有了活,马上答应道:“好好好!我去,壁画这活我懂!以前我画过,不比吕家田差。”
“别胡吹了,吕家田能揽下活,你咋揽不下?还好意思说。我说,你出去嘴巴严实点,不要胡说,我发现你胡说了,再也不管你了。”
“嘿嘿嘿!嘿嘿嘿……”俞树之一个劲地笑。
岳磊没治了。“你就是个老顽童!”
俞树之的事办好了,还需把自己的老师送过去。他不想用公家的车,打电话给罗成:“喂,干啥呢?又请画家了?”
罗成正在整理以往的画,但没有停手,说:“岳书记,最近没请书画家,积压的画还有,说了几家来取画,过了一个多月了也没来取,可能要黄。我请得太勤了,先缓缓。”
“也对。说个事,你替我跑一趟,送一下俞老师。”
“知道、知道,就是俞树之,对吧!往哪送?你说吧。”
“庙上。不远,一百多公里吧。”
“哪……你去吗?”罗成嫌太远,有点犹豫。
为了打消罗成的犹豫,岳磊决定亲自去一趟。
“行!我去。”
“好!什么时候去?”
“现在吧,如何?”
“好!你等着,我就来。”
岳磊要好了车,赶紧给俞树之打电话,让他准备一下,马上出发。
“我在桥头等着,车过来能看见。”俞树之约了会面地点。
岳磊准备了两条烟,一箱酒,给俞树之备用。岳磊太了解这个老师了,没有烟和酒,什么事也干不成。尤其是手里没钱时,抽的是五元钱一包的烟,喝的是十元钱一瓶的酒。不过,俞树之不在乎这些,好坏都能对付。
车跑得快,两个小时就到了。
庙宇宏大,气宇轩昂。
“气势磅礴的仿古建筑群,自然与人文历史的紧密融合。好啊!大手笔、大智慧、大气派!”岳磊感慨万分,深深地被眼前的景致吸引住了,并被震撼。
罗成说:“还可以吧,像模像样的。”
俞树之说:“我才不管那么多,只操心我的壁画能挣多少钱?”
岳磊瞅了瞅自己的老师,口吻生硬地说:“再说钱我就烦了。”
俞树之瞪了岳磊一眼:“学生本事大了,不把老师放在眼里了,说话吹毛求疵的。老师不行了,也就这个样了。”
罗成生气了,冲到俞树之跟前与他理论:“你还有理了,数落岳书记的不是。你也不看看,你有本事咋混成现在这个模样?说明你不行,没资格训人。也就是你这个学生涵养好,放给我早就不管了。”
岳磊制止罗成:“别胡说!老师就是老师,没你说的份。”
俞树之感到食言,不再说了。
庙宇琼楼,亭台楼阁,顺着山势层层递进,可谓一层一片景、一层一重天。
岳磊仔细看着一座石碑。石碑为明代所立,记述了历代藩王在此修缮的过程。还有许多石碑,大多为历代官员所立,歌颂皇帝和藩王的丰功伟绩;还有文人墨客的诗文,歌颂自然风光的美景与爱情。
吕家田从山上跑下来,气喘吁吁的。他的脸明显黑了,一身旧衣服,满身的黄泥巴,酷似一个农民,没有一点艺术家的模样。
“岳书记,来得真快,让我来不及接驾。”
“尽胡说!我又不是皇帝,也不是钦差大臣,接什么驾!”
“你这身份当然算钦差大臣,地方官员知道了肯定来接驾。”
岳磊四周望望,没发现什么人。他对吕家田说:“悄悄地来,悄悄地去,懂吗?不要打草惊蛇,这样最好,少惹麻烦。”
吕家田向岳磊竖起了大拇指:“好样的,是个人物。敬佩!敬佩!”
岳磊拉着吕家田边走边说:“我记得你原先是画画的,怎么现在搞雕塑了?怎么样,成果如何?”
吕家田故意卖关子:“我不说,等看了我的作品后,你再说。”
佛堂、大殿、僧舍样样具有,且高大威武,一律的黄墙碧瓦,十分耀眼。布局奇特,可谓一步一景,景景连套,均在意料之外。
吕家田领岳磊进了大殿。大殿内光线阴暗,正面的素泥如来佛像大体成型,若绘上彩,肯定的栩栩如生,光彩照人了。
吕家田介绍道:“如来佛像高达二十七米,重达十七吨。”
岳磊道:“不得了啊!耗费人的多少心血啊!人人给佛塑像,为的是消除人间灾难。所以,佛是越塑越多了,人间的灾难越了越少了。你这是给人间造福,功不可没!”
吕家田继续介绍道:“你看两边的护法神,一共十八尊,就像你们纪委、监察局、公安局、检察院、法院。”
岳磊频频点头称是。“你的技法很娴熟,人物造型十分到位,没有任何挑剔的毛病。我就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画画了?
“画画养活不了自己。”吕家田说:“问山这个地方邪,不养活本地的画家,外来的画家不管好坏,全部能挣钱。我给你说,有人算过一笔账,外地书画家一年挖走问山七八个亿。太可怕了,七八个亿!效益好的企业一年能挣多少钱,拼命干活的工人能挣多少钱?没有营业执照、没有税务登记证,挣多少钱也没有人管,白白流失了那么多的税收。挣钱是好事,国家起码得税收,为什么就不收税呢?想不通!”
俞树之插言道:“收税只能收大款的,小画家能挣几个钱,再收了税怎么活?小吕说的有道理,但不能一概而论,区别对待。”
岳磊不想再谈论税收的问题。他问吕家田:“壁画在哪个大殿?”
“多了,太多了,就怕俞老师拿不下来?”吕家田对岳磊说:“走,吃饭去,这寺庙的斋饭还可以。”
岳磊来了精神,说:“好啊!吃斋饭好啊,绿色食品,有益身体。”
做饭的都是些居士,义务帮工的。斋饭是拌红萝卜丝、炒洋芋丝、红烧茄子、清焖豆角、馒头、饼子,还有西红柿疙瘩汤。
四人吃得狼吞虎咽,津津有味。
岳磊吃饱了,吃好了,说了声:“回!”
正准备离开,从门里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和尚。吕家田肃然起敬道:
“释然法师!您请用膳。”
岳磊知道是主持来了,起身道:“师傅善良,庇护芸芸众生,德高望重。”
释然法师道:“阿弥陀佛!你我有缘,贫僧有幸。”
吕家田向释然法师介绍道:“岳磊终生学佛,自有心得,其虔诚超乎他人想象。他熟读经文,且传播我法,受人尊重。”
释然法师惊愕,问:“可否到禅房一述?也算你我相会有缘。”
岳磊不好推辞,便答应道:“好!正和我意。”
进到禅房,岳磊开门见山问:“释然法师,现在社会已十分发达,人们吃穿不愁,物质精神空前丰富,可人们私欲膨胀,没完没了,甚至贪污堕落,人民无比反感。我有点茫然,请释然法师明鉴。”
释然法师又是一惊,上下打量岳磊一番,然后说:“我佛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佛所说我懂。善是向上的、积极的、光明的、公平的、正义的;而恶是向下的、堕落的、阴暗的、自私的、霸道的,它们天壤之别,不共戴天。我担心的是,人心里的恶隐藏得很深,无法察觉,往往祸害芸芸众生,芸芸众生不是火眼金睛,看不清善恶,错把恶当成善,后果不堪设想。善有时很弱,被恶罩住,就像正在成长的幼苗压上了一块巨石,虽幼苗终要出头,但付出的代价疼痛无比。”
“那依施主之意如何?”
“法是利器,只有法才能抑制恶,弘扬公平与正义。可法有时候施展不开手脚,被禁锢了,成了摆设。人民需要法、拥护法、支持法,因为法是维护公平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法被摧毁了,国家不保、人民不保。”
“你是高人,自然想的与他人不同。你也有佛缘,头脑有我佛思想,洞察风云变幻。三生有幸啊!日后定与我佛相逢。
岳磊似信非信,对释然法师说:“如果有来生,我可能投入佛门,做一个虔诚的弟子。”
“不可。你浑身法器,自在众生中护法,人们拥戴。我虽说你与佛有缘,看中的是你一身正气,而我佛也是如此。只有正气在,恶才不敢嚣张,善才能滋生、强大、长久。”
吕家田拿了一张黄色的宣纸,对岳磊说:“既然你和佛有缘,就留下墨宝,也算是功德一件。”
释然法师附和道:“施主既然诗文了得,就为我佛赐下墨宝。”
岳磊平时看过不少佛经典故,心中并不慌乱。他略想片刻,提笔写下《凌空塔》诗一首:
和许多塔一样
腹是空的
正因如此
包容了许多苍海
任你驾舟独行闯荡
四面全是壁
也无岸可寻
许多人进入又退出
回归到自然
塔顶的松柏像一位哲人
默视着你
——金钱权力荣耀都是空的
只有血肉之躯才是真的
释然法师道:“真谛也,不愧为文曲星下凡,老衲敬佩!”
岳磊道:“不敢,不敢,学海无涯,我等只是学了一点皮毛而已,日后定要勤奋努力,无愧于公仆这个称号。”
告别释然法师,岳磊从车上取下两条烟、一箱酒,对俞树之说:“你这个学生不称职,也没多大本事,帮不了老师什么忙。不过,人凭本事吃饭,不要看谁的眼色。你是我的老师,我不便再说什么,你心里清楚就行。”
吕家田说:“岳书记,你回吧!俞老师有我照顾着,放你二十四个心。”
岳磊满意地上车走了。
罗成说:“你这个老师够呛,整人不是装的。”
岳磊叹了一声:“谁叫他是我老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