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日落仿佛格外地早。
远处的云重重叠叠,沉厚而滞涩,仿佛要将整个天空铺满。霞光也是暗的,隐约间带上了灰蒙蒙的色彩。剑客抬眼望着这阴晦的天,不由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身边的女子对他这一叹息像是有所会意,但始终没有开口。其实,二人都明白的,这两日来的一厢之暖,只是这江湖险恶里暂时的停靠。潮落后的下一刻,不知将要迎接他们的,又会是多大的风雨。
如此宽的街道上,沿途的店铺却门庭冷落,一片萧条,唯有他二人并肩而行,如同这路上孤零零的风景。厚厚的心事填不满心底的缝隙,只不过将脚步拖得更加沉重。
他们要去的地方,唤作“闲杯”,是城中予南桥附近,一间再普通不过的酒馆。
已是黄昏时分,这家小小的店里只有两个客人。这二人一立一坐,面对门口的方向,桌上有酒却不饮,显然是在等人。
站着的是一名青年男子,他面白如玉、身形微胖,衣着也算得上考究,乍看一副斯文的富家子弟模样。双手却结了厚厚的一层茧,应当是个练外家拳的好手。此刻正神色凝重,有如大敌将临。而坐着的是位老者,头上戴了斗笠,看不清具体面目。他看着对面二人走来的身影,用格外沙哑的嗓音冷冷道:“看来这两位,便是常王爷要找的人了。”
易栈看了这老者一眼,没有答话,径直到那桌前坐下,先为自己满满斟上了一碗。
“乔大哥。”旁边的女子看着那位青年男子,面上虽有犹豫,还是轻声唤了一句。
“小妹,你将东西带来了吧。”这男子迎上前来,语气里带着油腻腻的腔调。此人名叫乔浙,是闻名京城的捕头。其在六扇门中的地位,于宋祁之上。
“我今日既然依约而来,自然不会食言。”女子话虽如此说,却并未有将物事取出之意,而是将目光扫向他旁边的那位老者。乔浙见状会意,转过身去,对那个带着斗笠的老者躬身道:“李老,若是这‘无题书’可以原物奉还,您便看在六扇门一心效忠的份上,卖乔某一个人情,今日就此放过他二人可好?”
说着话时,他面上和话里带着极力的谄媚,生怕对方因为隔了那层面幕,一时间看不分明。
“不、可。”老者的声音却冰冷而决断,没给那乔浙留丝毫余地。
这老者的反应令乔浙一时难免有些尴尬,他不由干笑了几声,搓着手道:“那您说,这件事……”
“怎么?这件事,连威震江湖的乔捕头都做不了主?”易栈揶揄地打断他的话,随即抬起碗灌下一口酒,“也是,如今的六扇门早已不为百姓办事了。乔捕头现下如此卖命,说到底不过是给那常王爷当一条走狗罢了。
“你——”乔浙面上一扫方才的卑微之色,眼中爆出官府中人惯有的凶狠来。双拳被他紧紧握得作响,只因未得老者明确指示,一时没有出手。
“你可知道老夫是谁?”只见那老者听得易栈此言,也微微抬起头来。即便隔了一层黑布,剑客也能感觉到他的双目正紧盯着自己。
其实早在进门时,他便对这老者的身份猜出了几分。此刻见他问向自己,易栈的神情也不由转为凝重:“如果我没有猜错,阁下应当是‘涂亭北’的二当家吧。”
这“涂亭北”本是在野的神秘组织,却不知如今为何会为朝廷所用。而这位二当家名唤李雨枨,极少在江湖中露面。早些年易栈曾与他的弟子打过交道,因此对这人的名号有所耳闻。
“你猜得不错,”老者摘下斗笠,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神却有着不输年轻人的锐利,“你既然听说过我,就应该知道,‘涂亭北’一向不会放过犯我同门之人。老夫问你一句,那夜在御史府,我‘涂亭北’派出的五名高手,可都是你杀的?”
姓易的剑客毫无畏惧,直直迎上这鹰一般的目光:“不错。”
“既如此,那就没得商量,唯有拿命来偿。”
“晚辈愿意奉陪。”
说完这话,易栈霍然起身,向那老者一拱手,随即将碗中的残酒喝了个干净。他又抄起桌上满满的一坛酒,大步行至屋外,朗声道:“李老若欲取易某这一条性命,便请移步出店,免得出手之间有所拘束。纵然易某今日丧命于此,也算得上死得畅快。”
李雨枨眯起他那细线似的双眼,望了望屋外那灰白的天色,连同易栈脸上全无惧色的神情,不由点了点头:“好,老夫便要看看你的本事。”
“李老,那‘无题书’的事——”这李雨枨毕竟是“涂亭北”的二当家,是常王爷请来的人。乔浙一时间不免有所犹豫,不知该不该阻拦。
“这是你自己的事,老夫不过帮你掠阵而已。”李老人冷哼一声,便也起身出了门去。
于是这店里只剩下乔浙与那女子二人。
女子不开口,静静环顾着四周。她心里自然清楚,以“无题书”这三字对六扇门的重要程度,今日虽请得“涂亭北”出手,上面也不会只派乔浙一人前来。这整间酒馆内,至少还有七八个高手正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单论武功,她或许较那乔捕头略高出一筹。只是如今她负了伤,出手难免会有失精准。倘若此处只有乔浙一人,她还能留有一丝胜算。然而众人环围之下,想要全身而退的几率,只剩下不到一成。况且门外还有那武功莫测的‘涂亭北’二当家,如此看来,今日多半要殒命于此了。
一念及此,她心中反而觉出一些莫名的平静来。
“小妹,你也应该知道,这件事逃是逃不过的,”乔浙见她并无开口之意,不由主动上前,“所以……还是将东西交给我吧。”
“东西可以交给你,只是我有个条件。”
“这个我知道,嘿嘿……”说着,乔浙看了一眼屋外,“那人应该是你的情郎吧。别听那姓李的老头子胡说,只要你现在乖乖把无题书交出来,让我早些回去复命。等常王爷见了东西,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便不会太过为难你们了。”
女子并不理会他的说辞,却是摇了摇头:“不是这件事。”
“怎么?”乔浙面上带着笑,不自觉间向前走近了两步,“什么事尽管讲出来,乔大哥能办到的事,一定帮你办好。”
“乔大哥,拿到这无题书后……”说到这时,那女子踱步至乔浙身畔,并且有意压低了声音,低得只有他一人能听得见,“你要毁了它。”
“什么?”乔浙不明她言中何意,一时不免惊诧。
“没错,我是说——要你毁了它。”
“这——”他心中的困惑尚未说出口,便听得“铮”的一声划过耳畔。
正是在他兀自迟疑的瞬间,那女子已然拔剑!
只瞬时,乔浙便听得自己背后闷哼一声。是那女子的长剑绕过自己,刺穿了一名暗卫的喉咙。事出突然,他不由惊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
“小妹,你若执意如此,便莫怪乔大哥不念旧情了。”
说完,他右手食指轻轻在那桌上叩了三下。这是给那些暗卫们的信号。事已如此,再没必要按兵不动。
只见屋顶横梁之上,几名黑衣蒙面的男子一跃而下。另有二人藏身桌案之下,身形未露,手中暗器却早已挟风而出。瞬时脆响一声,案上的酒坛从中炸裂开来,一时间瓦片飞迸,让人避之不及。
这酒馆本就狭窄,现下屋内人多,便显得更加逼仄。纵那女子轻功非弱,此刻衣衫也不免被溅出的瓦片划破。那些暗卫自然不会给她留以喘息之机,甫一落地,便齐力合围而上。这些人不用长兵器,尽持短刃,无非是忌惮她长剑之利。借以近身缠斗,一是可以拖延时间,二是为逼她弃剑。待她体力不支、手无兵器之时,再行以必杀之击。
那女子不同于易栈,她出剑制敌,往往一招致命。所用剑意,全凭一个“快”字。而现下长剑受阻,出手间招式也未免滞涩,唯有凭着身形灵活与对方缠斗。短时间虽不至落于下风,但倘若一直这样拖下去,等到体力消耗殆尽,难免会落入对方所设之局。
她心内情知如此,此刻却唯有僵持下去。
因为她知道,现在还不是弃剑的时候。
不只是因为一旁的乔浙尚未出手,同样让她感到压力的,还有这屋内的另一个人。此人藏于暗处、不动声色,以她的武功,一时竟不能辨出其方位所在。
当务之急,便是要寻得机会,设法逼得此人出手。
正思忖间,只听得背后“倏”地一声,女子下意识身子一矮,一枚钢镖自她颊边贴面而过。与此同时,方才被她剑招逼退的几名蒙面男子,趁此间隙已稳住身形,转眼又猱身而上。
这些暗卫,无一不是难缠的对手。女子方避过一人手中的短刀,又回身剑尖一挑,将背后射来的一枚透骨钉打偏。她努力沉住气息,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出手间虽仍留有三分余地,但毕竟是生死之搏,还是难免牵动旧时伤口,这不由令她眉头一皱。
这时听得一声惨叫,却是那枚透骨钉飞将回去,直直钉上一名男子的左眼。女子顺势快步迎上,将那人手中匕首夺下,反手向桌下射出。一名暗卫猝不及防,被她刺中腹部,登时委顿在地,已无再战之力。
场中少了两人,女子的压力登时减了大半。
与剩余几人周旋之隙,她犹有余光瞥向桌案旁的乔浙,却见他仍旧负手静立,并未有出手的意思。看来,是在等暗处那人的指示。
他们也在等,一个可以将自己一举击杀的良机。
甫一分神,先前那拿短刀的男子转瞬已袭至眼前。此人武功平平,却对手中这件兵器极为精擅。八寸长的短刀,在他手中竟似剑戟一般,气势咄咄而又暗藏杀招,一时间将女子逼得后退数步。
她本就旧伤未愈,此刻仓促躲避,便难免力有未逮。正待收剑变招,忽觉得左臂一凉,已被那短刀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伤虽不重,半爿衣袂却也尽被鲜血染红。
她心知已不能再拖。拖得越久,情势就会越对自己不利。
拖到最后,只怕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当下便不再犹豫,长提一口气,足尖轻点,腾身飞掠而起。长剑越过身后那几名暗卫,向一直袖手在旁的乔浙刺去。
细细的剑光自她手中分成几束,直直逼到乔浙眼前,一时间让他觉得眼花缭乱。
乔浙那张白面一样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紧张,额上竟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双拳被他紧紧攥住,双目一动不动盯着前方,眼珠几乎都要爆出来。
但他仍旧没有出手之意。
因为他知道,自会有人出手。自己要做的,唯有静等。
就在此刻,一个灰色身影自女子身后一跃而出。他的身法极快,快到让人连他的面目都看不分明。转瞬间,一掌已朝女子左肩击落。
他的出手迅疾如电,而那女子的剑似乎更快一筹。耳后风声呼啸,而她浑若未闻,手中长剑依然挺得笔直,直取向乔浙的咽喉。
她知道,仅需再向前一步,对方便将丧命于剑下。
可就在这一瞬间——她却,断然弃剑!
乔浙显然始料未及,错愕间他下意识将身形一转,向后退了三步。那柄细细的长剑虽已脱手,去势却仍旧不减,将他颈后头发削去好大一片。
而那女子趁他这后退三步的间隙,竟于半空转过身来,与那灰袍男子对了一掌。
只听得吱呀一声,方才乔浙立身的方桌被这掌风所激,竟从中生生开裂。那女子向后踉跄退了数步,全靠左手扶住门框,才勉强稳住了身形。只见她面色白了一白,吐出好大一口鲜血来。
“俞二哥……你也来了。”
“小妹,好久不见。”灰衣男子缓步上前。他面色阴沉,语气冰冷,全无客套之意。
女子微微冷笑,抬袖拭去唇边的血迹:“没想到,为了拿到这‘无题书’,常王爷竟请动了你这六扇门第一高手。”这灰衣男子姓俞名沉,六扇门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地位仅在乔浙之下。此人乃是刺客出身,近年才转而投靠朝廷。因此武功虽高,江湖上却鲜为人知。
“既知如此,你又何必再费力与我们周旋,趁早将那件东西交出来吧。”
“是啊,小妹。我也答应你,到时会在常王爷面前进言,尽力保全你二人性命。”乔浙此刻也缓过神来,带着他那油腻腻的表情凑上前来。
“咳……咳……”女子没有答话,兀自咳嗽了几声。右手探入怀中,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
“这就对了嘛。你若是早就如此合作,我们又何必折掉那么多人手……”乔浙脸上堆满得胜的笑容,伸手便要将那“无题书”接过。
“大哥,不可——”这时身后的俞沉忽开口提醒。
“怎么?”听得此言,乔浙急忙将手撤回,但指尖仍不免扫过那书的脊背。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触碰过的地方已染成黑色。
他转向那女子,两道浓眉不由微微皱起:“你用毒?”
女子一脸平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她不仅在书上下了毒,”俞沉摊开双手,只见他两手掌心处也是漆黑一片,应当是方才二人所对那一掌所致,“只怕她自己身上中的毒,要比我们重多了。”
“乔大哥,俞二哥……得罪了。”女子此刻重伤在身,呼吸已有些不畅,但她神情郑重,眼中自有一种让人无可轻视的坚定,“只是倘若我打算活着回去,今日就不会来这一趟了。”
而屋外的易栈却不急拔剑,他甚至抬头望了望天。
只见墨色的密云层层覆压下来,渐渐遮住了天边的暮色,让人看不到半点光亮。这层灰蒙蒙的颜色,笼罩在众人蹙起的眉间,也郁结在他们纷乱重重的心底。隐约已有轰隆隆的雷声在耳畔响起,仿佛下一瞬间,大雨就要倾盆而降。
可惜,今夜没有月光。
面对眼前这个敌人,易栈心中一分把握也没有,可此刻他还有心思念及月光。
对他这样一个剑客来说,月光是什么呢?是酒,可以洗忧,还是剑,既出于鞘,便一往死而不顾?它是迸溅的碎裂,是奔流的行走,是唐突的冲撞,是撇下杂尘的音律,是不带眷顾的仓皇,是他折断了自己将身抛入的沉沉大江。
也是他身后霍然而起的,让他闭上眼也看得分明的,一道灼目剑光。
易栈知道在屋内,那女子已然出手。于是他也出手。
他向来少用虚招,起手这一式“饮风斗酒”,便是极凌厉的一式。古剑横掠,径直向李雨枨的面门扫去。剑锋所至之处,带起一阵劲风,连同地上的尘土都被激起厚厚一层。
见了他这起手一式,老者细长的眼中却是一亮,竟开口道了句“好”。随即足下生风,将身疾退,避开了剑客这一剑。不待第二剑袭到,他已是侧身一腿踢出,攻向易栈下盘。
这姓李的老者已近耳顺之年,却不料身形竟如此灵活。易栈惊诧之下,丝毫未敢大意,纵身后跃,将他扫来的腿堪堪避过。继而古剑一挺,接连刺出数剑,指向老者周身各处大穴。
李雨枨苍老的面上仍旧是看不出任何表情,他不过是将双眼迷得更细。只见他右肘虚作一格,错开剑锋,向后滑出一步,转瞬已撤出易栈所攻范围。不过三招,便将对方的来招一一化解。然而自始至终,他的双手却始终收于袍袖,不曾抽出。
易剑客知道,这李雨枨之所以迟迟不亮兵器,并非是他有意托大,而是在等这场雨落下。他擅用一柄长刀,早年间在江湖上有“乱风借雨”之称。须在狂风骤雨时,方能将其刀法发挥到极致。
正思忖间,剑客忽觉得鼻尖一凉。
一滴雨珠,穿透稀薄而潮湿的空气,已沾上他的鼻翼。
他知道,对方就要拔刀了。
只见李雨枨将袖一抖,露出一截枯瘦的手臂,自背后缓缓抽出了一柄长刀。那刀刀身极细,薄如一线,犹如被水洗过,在这黯沉压抑的天气里泛出透亮的寒光来。
“老朽这柄刀,已经有十年没出过鞘了。今日就由你来试一试,不知道它是否还如十年前那般锋利?”
话音未落,老者已然挥刀。此番挥刀,全然不似方才所用虚招,而是带上了实打实的内劲。空中雨水也被他这刀气所激,凝成一粒粒的水滴,好似千百颗暗器般向易栈泼天打去。
这一刀当头劈下,速度又快,竟未给剑客留以躲避之机。当此之时,他唯有举剑来格。古剑与那长刀甫一相交,易栈只觉得双臂如覆千钧之力,虎口一麻,险些长剑脱手。与此同时,身上又难免被那些水滴所袭,虽不致受伤,却也被扫得生疼。
李雨枨眉头微皱,方才那刀已用上他六七成的内力,却没料到这人仍能硬接下自己这一刀。他猛地将刀身回撤,而后身形一晃,长刀在半空划出一个弧形,斩向剑客右肋。
易栈虽已料到他有此变招,但对方速度实在太快,让他避之不及。长剑欲要突围而出,却绕不过老者重重迫近的攻势。无奈之下,只好以剑卸力,又生生接下了这一刀。
这般硬碰硬的打法,极耗内力。十几招下来,易栈便觉胸口发闷,呼吸不畅。好在他本身内功非若,一时间尚能咬牙支撑。然而那李雨枨手中的刀却是越攻越快,所用内劲也是越加越大,已将他逼得只有招架之功。
此刻,雨势已是越来越大。雨水劈头盖脸地打下来,让剑客的眼前模糊一片。远处的闪电,混合着刀光,将这昏沉的夜色都晃出一片绝望的苍白。
一未留神,易栈腿上便已中了一刀。未待他起身变招,老者又是一刀劈到。他足下一滑,膝盖一弯,险些摔倒。而左肩的旧伤早禁不住这般折腾,已然迸裂,隔着衣衫仍渗出鲜红的血来。
“怎么,你既能灭我‘涂亭北’一众杀手,难道就这点本事吗?”老者冷哼一声,挥刀的速度却丝毫未减,径直指向易栈的脖颈。
眼见便要被这长刀当头砍到,剑客不由下意识将头一低。纵然他反应够快,也不能完全躲过老者这蓄力一刀。只听得一身闷响,胸口已被那刀背拍中,当下便喷出一口鲜血来。顿觉剧痛不已,恐怕肋骨已然折断。而手中长剑也再握不住,“叮”的一声坠落在地。
当此时,老者却将手中长刀一偏,并未取去剑客性命,只是在他颈侧留下了一道血痕。
易栈一时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是雨势太大还是身受重伤的缘故,他只觉眼前一片迷蒙。
感觉到老者在一步步向自己走近,沉声开口道:“方才那几招,已用了我七八成功力。‘借雨’之身法,也已施展大半。江湖中,大概没有几人能敌过我手中这柄长刀。只是若非你早已身受重伤,应当还能再抵我三刀。”
料来他早已看出,易栈不是在拼,而是在拖,不过是为给那女子争取多一隙的时间。若非如此,只怕早已支撑不住。
此时李雨枨已行至剑客身侧,刀尖抵在他的额前:“我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愿一试?”
“不愧是‘涂亭北’的‘二当家’……”易栈看向老者的目光格外沉着,“既如此,易某又何妨一试……”他强忍胸中剧痛,将地上那柄生了锈的铜剑缓缓拾起,挣扎着站起身来。
“好!若你今日能抵得住我三刀,我便答应你,往后‘涂亭北’不会再找你的麻烦。”
“好,”易栈尽力抑制着胸中的血气翻涌,放声大喝一声,“李老,且让你看看我这一‘飘蓬’之剑——”
无论去与住,俱是一飘蓬。这一式乃是他在外漂泊良久,初至京城时所创。十几年流离山下,飘然旷野。在这茫茫漠漠的人世间,又有几人与他来去相同?
这一剑里,有他满眼的不羁与愤懑,也有带着狼狈的自嘲与庆幸,更有他难以平复的仓皇心境。这么多年来,从南到北一路浪迹,他读过衰草,也念过哀风。可终究还是没有只选择做一株飘蓬。
“这毒,是解椽派的至毒‘荒帘散’。中毒后,便不能妄动真气,否则随时都有性命之虞……”乔浙的声音已有些颤抖,“小妹,看在乔大哥一向待你不薄的份上……不知你可愿帮大哥解毒?
“此毒毒性虽烈,却并非无解。你们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现在尽快赶回六扇门施针医治,或可保住一命。”因为重伤失血的缘故,女子的面色愈发苍白,可脸上的表情却愈发平静,“至于他们几个,杀了我之后,自然可以回去复命。”
她话中所指,是此刻场中仅余的、方才与她交过手的几名暗卫。
那几人听得女子此言,心中均不由一颤,手中的兵器握紧了几分。他们此番虽随乔浙等人前来,却并非六扇门中人,而是常王爷为确保“无题书”之事不被泄露,特意从自己府上调来的亲信。
“乔大爷,俞二爷,没拿到东西,我们回去可不好交代……”其中一人上前一步道。
“怎么?”乔浙转过身道,“她中了俞二弟那一掌,本就受伤不轻。现在又身中剧毒,凭你们几个,还怕打不赢?”言下之意,便是让那几人快些出手。
那些暗卫们虽心知如此,却对那女子的“荒帘散”之毒有所忌惮,一时间不敢贸然上前。
“看来这一本‘无题书’,诸位是都不想亲自过来拿了。”女子将手里那本薄薄的册子放回怀中,缓缓附下身将她那柄长剑拾起,“既然不知道回去该如何复命,那你们今日便不回去如何?”
话音未落,她便已一剑击出,指向乔浙左手边的一名暗卫。
这一剑来得实在突然,没人想到她重伤之下,竟犹有出剑之力。那人避之不及,被这一剑刺中咽喉,登时毙命当场。
众人不料此刻突生变故,心下不由惊愕,纷纷退后,撤出了数步。
“这一剑……是‘承术’?”俞沉眉头一皱。他抬眼间恰与那女子对视,此刻已读出她眼里的决意。
“不错,”女子点点头,“想当初,这‘承术’一剑……还是俞二哥你亲自传授与我。”
这一式“承术”,是从前朝一死士组织中流传而出,可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乃是玉石俱焚、与敌偕亡的一式。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料来不会有人使用这一式。
看来今日,她是打算同那“无题书”一起,再不走出这间酒肆了。
但闻“铮”的一声,女子一剑再起,又有一人应声而倒。
她所用这“承术”之式,威力之强,不由令人震惊。转眼间,场中暗卫几乎尽数倒下。
只是每动用一次真气,女子的面色便要白上一层。由于频频出剑,她体力早已严重透支,殷红的鲜血不断从唇角渗出。如此下去,恐怕再撑不了多久。
她情知如此,此刻仍是强提起一口气,一剑向着另一名暗卫头顶斩落。
这时忽觉身后风声呼啸,女子的身形霎时一顿。但长剑未停,直直刺进了对面那人的胸口。却是那用短刀的男子,将手中兵器飞掷过来,正刺中她的背心,一时间血流如注。
她适才全凭抢得先机,方能一鼓作气支撑至此,此刻剑势为其所阻,便再难以为继。现下只觉百骸俱散、周身疼痛无比,若不是手中长剑支撑,当下便要委顿在地。
女子兀自喘息未定,便听得背后“砰”的一声,一个身影应声倒下。竟是俞沉一掌拍出,结果了方才掷短刀那人的性命。他这一掌动用了三成力道,甫一收掌,顿觉胸口一阵剧痛,好在他内力深厚,迅速调匀气息,暂时将那毒性压下。
“大哥,我们走。”
他对乔浙淡淡道了句,转身便要离去。阴郁的面上再没别的表情,语气中却仿佛带上了悠长的叹息。毕竟同门之谊,而他也只能相帮至此。
“这……”乔浙虽有犹豫,但还是跟上俞沉的脚步,朝着酒肆的后门行去。
看着乔、俞二人离去的背影,女子心中仿佛空了一空。
像是往日被蒙住了双眼,而今终于得以从层层黑夜里抽身;或是迷失于茫茫广袤的雪地,前行跋涉许久,总算找到了栖身的处所。
她记得自己几年前向俞沉学这“承术”一式时,曾不止一次向他问起。
“俞二哥,这一式,应该何时出剑?”
她身处六扇门这么多年,事情经历过许多。其中有能够一眼明辨的是非,有始终没办法解开的重重谜题,也有她永远理不清的纷乱纠葛。可没有哪次如这次一样,让她愿意放下驳杂的情感与旧日的执念,纵背后暗箭追杀、前路蹭蹬难行,也甘心情愿一试。
而这一选择回复给她的,是这许多年来,前所未有的清朗和笃定。
这应当就是,到了该出剑的时刻吧。
只见她半扶着墙,咬牙忍住身上的伤痛,再一次拿出那本“无题书”来。
然后抽出随身带着的火折,将手中这本薄薄的册子点燃。这里面的内容,无论是空白一片还是潜藏着惊天之秘,只要过了今夜,就永远不会再有人知晓。
一片火光之中,女子握着剑的手缓缓垂下。这淡淡的光亮映过她细细的眉和薄薄的唇,映出她眼底未尽的一抹清愁,以及那令人无法详述的怅然与温柔。
倘若还能活下去,那么——
今日过后,她便不必再仗剑,且把许多心事搁下,去看那陇上长风、黄河日落。前路漫漫,她自有她的追寻……
剑客的余光瞥到一丝稍纵即逝的光亮,那是屋内女子抬手燃起的火光。
这火光虽然微弱,却也将他疲惫的身体与枯干的眼神点亮。
今晚没有月光,何妨借以此光出剑?
瓢泼的急雨有如烈酒般当头浇下,浇热易栈心中潜藏的沛然与汹涌。他缓缓抬起头,凝视着对面的老者,眼中已满是拓然与坦荡。
“老夫这第一刀,唤作‘开天’!”
只见李雨枨轻身跃起,一刀对着易栈迎面劈下。这一刀混合着雨水和闪电,也带着疾风与阴云的力道,破开了空气里重重的压力,径直递到了剑客的眼前。而他苍老的面容,似乎也因这一刀,焕发出年轻时候的神采。从他的额上眼角,那些层层叠叠的皱纹深处迸发出来。
这刀刀身极薄,几与长剑类似,然而此刻在老者手中,却为其平添了几分厚重。掌中源源不断的内劲,瞬时尽已注入刀身,倘若身受这一记重击,只怕登时便要丧命当场。
眼看这一刀自上而下斩落,距离剑客的头顶只差分毫。
而易栈双目圆瞪,视线紧紧盯着那刀刃,握着剑的手仍是一动不动。
剑客能感觉到,已有疾风呼啸过他的耳畔,刀气逼近他的乱发,雨水溅上他的浓眉——
霎眼之间,但见他左足向后一错,右足向前,上身便骤然一矮。而手中长剑划出半圆,虚晃一记,随即横于胸前,疾扫而出。
这是他“飘蓬”剑法中的一式,“随处生涯”。他这一式,不仅让自己避开了要害。与此同时,他还趁着间隙,转而向老者攻出了一剑!
“好胆气!”李雨枨开口赞道。他腾身而起,顺势一刀挥出。这一刀并非有意强攻,而是旨在卸力。将易栈这一剑攻势逼退后,他一个旋身,回撤数步,又退至剑客三丈之外。
“多谢前辈手下留情。”易栈一开口,只觉声音嘶哑,呼吸急促,胸前伤口处疼痛更甚。他受伤非轻,方才那一招,已让他几乎耗尽全力。
未待剑客稍作调息,那边李雨枨已然开口:“下面就让你瞧瞧我这第二刀,‘辟地’!”
只见老者将手中长刀舞起,手腕翻转,挽出一个刀花来。这“辟地”一刀不同于之前的招式,并非迅速直接、直抵要害,而是循序渐进、伺机而动——他不是在出刀,而是在舞刀。
老者明明舞得极慢,剑客却觉得好似有千百道白光在他面前交错。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前一刻还遥在几丈之外,下一刻倏尔已至眼前。
他凝视前方的视线,被老者这一刀搅得失却了焦点;本还算清明的意识,也变得俞发纷乱起来。额头上渗出的汗水,连同连绵的雨水混在一起,自颊边不断流淌而下。
当临此时,别无他法,易栈唯有下意识举臂一挡。
只觉一股巨力自手臂传至肺腑,剑客身子一震,遽然前倾,喷出一口鲜血来。
可没想到的是,他居然生生用双臂夹住了这一刀。
李雨枨没料到他竟能徒手接住自己这一刀,一时不由神情微愕。他猛然回身,大力一扯,将那柄长刀自易栈双臂中抽出。
而易栈再经受不住这巨大的回挫之力,当下向后疾退数步,跌坐在地。
手中长剑也被他飞掷而出,随着雨声狠狠砸在地上。
“看来,是老夫小看你了,”说这话时,李雨枨的双目中又暴出那鹰隼一样的精光,“且看我这最后一刀!”
“等一下……”
只见易栈左手一伸,捞过方才放在地上的酒坛,扬起脖颈猛灌了一大口。然后随手将那酒坛掷于地上,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
他踉跄着起身,抬手抹去嘴边的酒渍:“还请前辈出刀——”
此刻夜至极深,一饮未竟,已有声音在他胸中沸然。
夜来,那是风雨声——
风是好大的疾风,雨是沓来的淋漓,直浇到穹苍昏昏下尘世那已腐烂的伤口里去。凭以古剑,他吼得天地嘶哑;时间断弦,那是日与月失了声。
他不过是个剑客,所求无非痛饮与狂歌。而生命不就在于这样一场把握,可以忍着痛大口饮酒,可以留着泪大声放歌!
这时耳畔闻得一声呼啸,他知道,是那老者的最后一刀。
这必杀一刀,他究竟该如何避过?
身后急雨不停,声如大江,有如潮水滚滚而来,而他仍是——
人如长剑,笔直立于风前。须发蓬乱,潦草的眉眼,只有那布衣当风猎猎,神情不减,宛如少年。
头顶的云像是低皱的眉,总是郁结的,不散的。覆压下来,便仿佛只手遮住了天地。厚重而且密集,带着北方气候特有的干燥,不留余地地扼上了观者的咽喉。天也因此暗了一暗,像是阳光失了声,再没力气喧嚣。天地间,仿佛一切都已哑然。
只因为这里是京城。是权势之所在,更是倾轧之所在。当权者自然不会允许,那些百姓本该被卑微填满的眼底,还留有一丝丝对时局的不满,以及对自由的渴望。就如同一张密密匝匝的大网,将一切重重缚住,不留丝毫喘息之隙。
或许是因为如此阴霾的天气,让一向勤于公务的张大人,今日难得地睡过了头。昨夜窗外大作的风雨声,也没打扰到他这几日来难得的一场酣眠。
张黯舒出一口气,像是挽留不住的那种叹息。北方秋雨很少,一场雨下来,便又要平添一层凉了。而他久泊于官场,早已习惯以这种凉将自己心底填满,也凭这雨方能洗去周身蒙蒙的尘与杂音。冗忙如他,在空白下来的时光里,倒也有怀抱着却只是偶尔想起的……所谓遐思。
那两个人,料来应当已经出了京城吧。那位姓易的剑客,仗剑而行、四海为家,落泊却也潇洒。倘有时日,张黯倒愿与他把酒而坐,对这茫茫尘世共饮一杯。而那女子,总让他想起夜里相伴的箫声,感念那些重重叠叠的旧事,也读出他心底的怅然孤独……
“大人,方才上面有人传话过来,今日不用上朝了。”说话的是何七,御史府的老管家。从张黯赴京任职起他便一直跟在身边,如今已在这里呆了近十年了。
“怎么回事?”
“听说昨晚予南桥那边出了事,几个不明身份的人,在常王爷的地盘上动了手。这事情闹得很大,甚至连六扇门的人都出动了。据说这事情还牵扯朝中几位大人,因此圣上下令,要将此事彻查清楚。在此之前,大人还是尽量呆在府上,不要外出为好。”
“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据说,是为了抢夺一本……册子。”
“册子?”张黯心中一颤,已隐隐猜到此事必与自己相关。
“这东西里不知藏了什么秘密,不过应该同常王爷有点关系。我这也是今早出门时,从别人那里打听到的,余下的咱也就不知道了。”
“何老你可清楚,昨夜那些人……可还有活着的?”
“就算是找到活口,也不会送到衙门来,早就被常王爷的人直接带走了。现今朝中奸佞当道,互结党派,彼此尔虞我诈。这其中是非,哪有人能说得清楚,大人您还是少和这些事情扯上干系为好。”
张黯不再答话。他在想,昨夜予南桥发生的那件事,可有那二人参与其中?倘若他二人当真有所牵连,以常王爷的手段,纵使能够侥幸逃过刺客的追杀,恐怕也难以活过昨夜了。自己拒绝那女子的相帮,又委以剑客“无题书“之托,原只为保他二人性命,却不料,他们却做出了同自己一样的选择。
张大人不由舒出一声叹息。
这倥偬生命里,总有他难以料到的一脉深情,也总有他握也握不住的一场虚空。
“大人,可还需要备轿?”
“还是备轿吧,”张黯点点头,语气坚定得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我要去一趟安府。”
“是。”何七应道。他极少见到张黯露出这样郑重的神情。
只见这位年轻的御史大人负手而立,他眯着眼,试图透过重重云层,望向那北边最远的方向。而今日的雾气太浓,那远方又太远,让他眼前模糊一片,如何也看不分明。
足下的路,就同这眼前的路一样。没有众人的来去,也没有岁月的尽头。
可还是会有人解下长袍,抖落一身的尘世缧绁,然后披起孤独的蓑衣,将那些失去的旧日长风通通抓进衣袖,选择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走。
而那些远望的人渺无声息,他们只能归还给他长长的路。自此天涯作别,再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