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一片通红骇人的血色,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红得通透光亮,红得鲜明可怖。
山边的残阳如血,血光普照大地,河畔的血流如注,血水滚滚流逝,地上的刀光并着血影,纷飞的血花儿四处开放,天地间的血色浑然一体,宛若天成,好似混沌开辟以来,这世界就是如此。
呐喊声,厮杀声,哀嚎声渐渐平息,遍地的尸首交错层叠,横七竖八,喷涌的血泉已近干涸,破碎支离的血肉依稀冒着热气,满身血污的兵卒从死人堆中爬起,从尸身上踏过,挺着长戈,挥舞着长剑,怒吼着向前进发,好似誓要踏平前方的每一寸疆土。
身处其正中央的,是一位英气勃发,身着华贵金黄甲胄的男子,他骑在一匹同样披着战甲,前腿跃起的高大骏马背上,他手中宝剑高扬,激昂呐喊着进攻的号令,一只漆黑如炭的巨鹰一只脚搭在了他的肩头上,巨鹰已然展开了修长的双翅,将要振翅高飞,翱翔蓝天!
那人,那马,那鹰缓缓归于停滞,凝固成了一座高耸的八角结构的庙宇大殿前一尊雄伟肃穆的金像。“先君在上,福泽四方,佑我后人……”稚嫩的声音经远处四面回音壁反弹,在空旷的殿前回响。火苗倏地燃起,稚嫩温润的五岁孩童手中恭敬地捧着的那根乌黑的羽毛快速燃尽收缩,化为一块焦秽。
“好圣孙!”身后传来了苍老但又洪亮的赞许声,声音里又带着几丝掩饰不住的慈爱。此人黄袍加身,冠冕在头,眉须之间,尊威尽显,正是此间国主,盛安帝武常!伴着水磨青砖石道上富有节奏的脚步声,盛安帝缓缓走来,轻柔的抚摸着他这孙儿的脑袋,他身后亦步亦趋紧随着一位毕恭毕敬的老太监。“圣祖,您怎么来了?”孩童兴奋地跑了上去,用一双小手缠住了他。
“来看朕之好圣孙呐,怎么了,七平,又来太庙瞻仰祭奠先君了?”盛安帝缓缓在金像前虔诚地跪倒,拜了三拜,起身宠溺地问道。“嗯,”孩童用力地点了点头,“圣祖,给七平讲讲先君之事嘛,师傅整天都只教习六艺,一问那老头先君之事,他就诚惶诚恐,话都说不直了,哼!”他嘟起了小嘴,但眼里却满是仰慕的目光:“从小就一直听说先君那是何等人物,英明神武,天下无双,震烁古今!真想知道他是多么地厉害无敌……”
盛安帝哈哈大笑起来,眼睛眯成了条缝:“好,好,好!”他对这孙儿一直是万般宠爱,并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他目前唯一的孙嗣,也因为武七平天生仁哲聪慧,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比之其父幼时,犹过之而无不及,故而厚爱之,向来百依百顺。
金像无言,微风四拂,盛安帝牵着孙儿的小手,缓缓步行出殿:“先君生前,号曰武圣文皇,在位五十年间,一力缔造海内为一,八方朝服的强盛皇国,他的功绩远迈前人,功如丘山,名传万世!”
“那该是百余载之前的事了吧……当他二十年岁顺应天命,承继大统,即位源江祖地之主之际,生民疲敝,士卒老弱,地不过千里,城不足百数,带甲不过十数万,然先君英雄少年,豪气千云,登基便豪言将立不世之功业……当先君七十高寿、驭龙宾天之时,先君治下的皇国疆域,已经比源江人祖地远远大了十数倍乃至数十倍,东西南北地跨数千里,生民数千万数,带甲百万,栗如丘山!”
“纵观天下千百年间,远拓邦土者不计其数,席卷天下者,亦非鲜有,然如先君武圣文皇者,功业之伟,版图之大,古今可有能相提并论者乎?”孩童脸上浮现着神往仰慕的光芒,静静地听着盛安帝的讲述。
“数十年间,先君率领源江精卒,自祖地进发,一统各自为政的源江族裔所世代繁衍生息的领地,东向扩张数百里饮马寒域,西进势如破竹收服千里天牧林原,并带甲数十万南下大举功伐,先后征服了广袤的西野荒原和河湖纵横的老渔地,奠定而今西越国与我们玉国的基本疆域……
“时至八十年前,先君与三川国一场惊世大战后,从此罢却血与火,施仁政,行德治,一心于征服地推广文明教化,传习技艺。经年累月数十载之后,让原本尚属蛮荒落后的老渔地和西野荒原,摆脱大海,森林与草原的束缚,变得日益生机勃勃,走向繁华,人丁兴旺,因而官民敬仰,世人爱戴……”
“武圣先皇故去之后,被尊奉为无量先君,皇廷在各地都建起了他的雕像和庙宇,四时享祭,民间亦挂起了他的画像,当做神位供奉,祈求福气平安……”
孩童的眼晴像夜空中闪烁的繁星,不停地眨着:“这是什么意思呢,圣祖?”他急切地追问道:“那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先君了?”盛安帝一时语塞,生死之问,向来深奥难解,他又如何能向一个数岁孩童解释清楚?他只好指了指天上,言道:“非也非也,先君一直在天上看着,护佑着我等后人呢……”
孩童似懂非懂地看着天边,嘴里喃喃自语,不知在念叨着什么。忽地,他又牵住了盛安帝苍老的手掌,轻轻问道:“既然皇国一统,天下兴盛。那我们为何不能去皇国其他地方呢?我好想到去天南地北去玩儿呢,去看山,看水,看草原,看雪山……”
孩童能感受到盛安帝的手掌猛地收缩颤抖了下,两人脚步也停顿了,一声饱含不甘与愤怒的叹息飘然而出。“七平呀,”盛安帝继续牵着他走去,低矮的松柏不断往他们身后退去,“也许与你谈及这些为时过早,但你总要知道的,而且…”
“先君殁后,十九公子武恒承皇命,继承大统,号曰文宁皇。文宁皇性宽和仁爱,有明君之风。然身子文弱,自幼多疾,在位五年,大多时日皆在病榻上度过,治国理政之事有心无力,力有不逮,于是只得授朝中大臣与地方诸王以大权,赖其等之力共治天下。”
“文宁皇而立之年因病殁后,少主武峙即位,号曰昭僖皇,然而昭僖皇自幼于荣华富贵中长大,自小骄横无比,又酷爱享乐,不喜欢这繁忙的国务和聒噪的群臣。昭僖六年,二九之岁的他成年亲政。然而,这成为了帝国灾难的渊始……
“他罢免了原本忠心耿耿的前朝老臣,任用自己的亲近左右执掌国事,而自己终日只是与美人饮酒嬉戏作乐,搜刮各地的奇珍异宝和飞禽走兽,对民间疾苦充耳不闻,十数年间,原本欣欣向荣的帝国走向堕落与腐败,民生日益萧条,皇国又接连北部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灾,南部又是水灾频繁。”
“于是,昭僖二十四年,老渔地之豪族,云家逆魁云天怒率先举起了叛乱的大旗,一时间帝国之内,民变四起,烽火狼烟遍地。若不是皇国根基雄厚,以昭僖皇这般荒淫无度,皇国也不至于在支撑了十几年后,又是遭遇各种大灾难的情况下才出现这场浩劫。”
“你以后可不能学他!听到没?”盛安帝还特意警诫了一下他,武七平调皮地吐了下舌头。
“手足无措的昭僖皇在慌忙中听从了亲近之策,赋地方诸王以全权,组织大军平叛,朕之先帝平世王果敢刚毅,颇有先君之风,率老渔地之军屡破逆贼,建功无数,与封于西野之平山王一道,于征战中脱颖而出,成为了平叛的主力……”
“叛乱发生两年后,贼军几近攻陷新都,先君皇陵亦险些毁于一旦”盛安帝的语气中明显火气上涌,“昭僖皇逃至北方旧都后,闻此惊变,数月之后于羞愧与惊吓中死去,本来,此时皇国迎来了扭转乾坤的时机。昭僖皇无嗣,仅过继有二皇子,病重之际,大多重臣与地方诸王均上书拥立先帝平世王为新君。以先帝之天纵英才,即位之后,定能平息叛乱,一统皇国,再铸辉煌!”
“然而!”盛安帝话的火气已经抑制不住,都快可以喷涌而出了,“昏庸的昭僖皇竟听信…听信左右亲近与后宫爱妃之谗言,临终前,立过继而来的大皇子武继为储,昭告天下。于是,皇国的荣光要注定消失,复兴遥遥无期了,辉煌不再了,不再了……”
“即位的安献皇同样年幼无知,碌碌无为,对局势已然失控,先帝悲愤之下,与北方皇廷渐行渐远。又过七载,民变的火焰终于在围剿中熄灭,然而庞大强盛的皇国实际上已经四分五裂,难以为续。地方诸王重臣各据一方,各自为政。先帝和平山王相继自封帝号,名义上称帝不称皇,保留了北方皇廷最后一丝颜面!”
“安献皇自知无才无德,难担天下重,下诏设立了五大封国,先帝据老渔地为根基,统以周边数百里地,获封玉国,因地处东方,又称东玉;平山王据西野,封越国,另号西越,但不承认帝号。五大封国虽仍以北方皇廷为尊,共认皇国,然已是貌合神离,仅仅名为藩属,按时朝贡,但是已然自主行事”
“在叛乱中,帝国原本征服的部分疆域瓦解,老渔地东北部,天牧林原一部疆土之民元利人叛离皇国,另建其国,疯狂征伐扩张,与我玉国纷争不休。先帝虽有志讨之,然于平世帝在安献皇十年遇刺重伤,数月后也因伤重离世,朕奉先帝遗志,即位至今,亦有十数年矣……”
武七平好似真的在听故事一般,听得如痴如醉,犹陶醉于梦幻之中,忽感寂然无声,抬头一看,发现盛安帝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他“啊”了一声:“完了,讲完了?”
盛安帝哈哈大笑起来,不过他很快收敛起了笑容,轻叹道:“七平啊,你可知圣祖缘何赐你此名么?便是希望终有一天,七地悉平,皇国再度一统啊……圣祖此生怕是看不到了,你父若也不能完成这一伟业,那朕倒愿你能一手完结此宿命重责……”
武七平却也不甚明了这一切,只是听得圣祖言及父亲,心中倒生出了几分委屈:“王父……王父他都不肯陪我玩,好几天都见不到一次王父。”
盛安帝抚摸着他的小脑袋,安慰道:“圣祖会去说说他,不过你王父身为国储,诸事繁忙,你也要体谅他,明白么?”孩童听话地点了点头。两人不知不觉间已逐渐走远,高大的太庙已越缩越小,变得模糊。
“对了,”盛安帝忽如记起了什么,回头对身后的太监言道:“万总管,下个月便是先君寿诞,把国师召回来吧,祭祀大典之事也该着手准备了……”
王畿方圆百里,位处老渔地腹地,南北山峦环绕,东濒辽阔浩瀚的捕鱼海,西边数条大河大江西来,千湖如镜,河网密布,沃野千里,人口稠密,生民安居。王畿四周卫城拱卫下,恢宏壮阔的京城在广袤的平原铺开,拔地而起,一片祥和安静,于京城诸街市环绕之中的帝宫,总是那般的森严肃穆。
帝宫据京城之地近一成,高墙耸立,青砖墨漆,偶有一面的白墙,也是精心匠造的蚝壳墙,墙上外露的蚝壳坚固无比,好似密密麻麻的一排排尖牙,加以黑瓦与金色的装饰,即庄严又华贵,好不气派!如卧倒的巨龙般的宫墙合拢处,是四座雄伟壮观,高耸入云的城楼,城楼之下为宫门,宫门约有数丈高,两个侧门倒要矮些,估计仅有两丈左右高。
上面镶嵌着神兽铜首的乌黑精铁匠制的门板,莫说几个乃至十几人,便是数十人一起用力,也难以推动分毫,宫门由机关掌控开启关闭,自宫门进去,前面是一片宽阔的广场,上有三道白玉石道,其他部位都铺设了石砖,细细一看可以发现上面刻满了精美的纹饰,内容像是描绘衣着大多裸露的古老生民在进行采集,狩猎,耕种,商贸,战争等场景。
精锐的御守军甲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持戟站立巍然不动,他们身材高大,脸容棱角分明,不怒自威,金色的战甲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让人难以直视的光芒。
青岚宫作为太子宫,地处帝宫东南角,戒备反而显得极为松垮,一眼看去,看不到几个侍卫,而其内亭台楼阁众多,园里百花齐放,千红万紫,桃杏争妍,就簇簇如锦绣一般,香风醉人,美不胜收。
但此时青岚宫内激荡着的,却是不绝于耳的刀剑碰撞与激鸣声!却见那庭院铺满水磨青砖的空地之中,一位青衣男子与两位身披华贵甲胄,身材高大威猛的将官正在兵刃相交,月转星奔,激战正酣。
那青衣人看上去还是十分年轻,他面容冷峻,目若朗星,手舞一把青色宝剑,从衣饰宝剑一看便知出身不凡,地位高贵。他步履轻盈,挥剑迅疾如风,劈斩威势如雷,对战的两人的手持大砍刀,招式应是刚猛一路,力道十足,大开大合!战到深处,那青衣人舞剑越发轻快,剑锋更是犀利无比,两位将官渐渐抵挡不住,只有招架之力,哪还能出招反击?
“着”只听得一声大喝,紧接着“当”的一声巨响,一将官手臂发麻,手中大砍刀早已脱手而出,直飞上天,再重重落地,又是一声巨响,砸得水磨青砖上碎砖粒飞溅。
大局已定,胜负已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