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什么要结婚?”他收回放在她头发上的手问。
“不知道,也许因为每个人都结吧。我也不知道。”
“婚姻不是爱情的坟墓,而是男人的。我永远不会结婚。”他拿起床头的烟递给她一支,“是小女孩长大了,竟然开始问婚姻的问题。你想结婚?”
“不想。我痛恨婚姻,我母亲给我上足了功课。”她用力摇摇头。
“可是我想可能还是会期待别人的求婚吧,”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婚姻虽有不自由的地方,但却会带来人与人之间的连带感与信任关系。这种关系,很难得到,让人感觉安全。”
还有剩下的半句她却没有说。
无论女人是否向往婚姻,男人表达爱慕之前的最高级别,依然是那句“我们结婚吧”。
工作被认可,外形得到赞誉,这些都能令人充满自信,却只能说明你具有那样的能力。然而有人肯与你结婚,像假人一般同你相互扶持走完一生,这却不是对你的能力,而是对你的人格作出了选择。
人格得到明确肯定的瞬间,是少之又少的。
人生的基调是孤独的,而美满婚姻却能让人忘却命中注定的孤独感,哪怕只是一时。从这一点来说,玫瑰的母亲应彩珠,应该到目前为止的一生,都是十分孤独的。而玫瑰也并不相信,自己能有摆脱孤独的幸运。
“总之不结婚是对的。”她仓促的总结陈词一般结束了这段对话。她不愿在周域面前说出实话,怕他有更深的误会。
婚姻不是她梦想的归宿,不提也罢。
他俩又谈起她的学业,谈起她的梦想,甚至谈起鲁本斯和卡拉瓦乔,几乎一路聊到天明,俩人才沉沉睡去。
她醒来时周域还在梦中,她侧过身去对住他的脸。他悄无声息,睡着的样子并不安然,眉毛锁得紧紧的。
她伸出手指将那纠结处抹平,他却又在梦里将它锁紧。
他过得也许并不像看起来那样轻松。在女人面前自信自得的模样,以及他意气风发的坐上那辆黑色捷豹的样子,并不是他的全部。
她想起他在闻庆永面前的恭敬,以及闻诺难听的嘲讽。
是,他亦有他的难处。
闻言在心里做了许久的建设,才坚定决心来到世闻集团的大厦前。
这像巨型火柴盒一般的丑陋建筑,是这城市里她最不想踏足的地方。她熟门熟路进到电梯,无视的路过对她齐齐鞠躬的前台小姐和助理们,穿过长得有些夸张的走廊。
面前就是她父亲闻庆永那间枯燥无味的办公室。
门没锁。她深吸一口气,并不敲门,高跟鞋踩着厚而软的地毯无声无息的长驱直入。
老头子背对着门站在窗户边上,这个背影看起来竟这样矮小无力,且是一头白发,有些老年人的佝偻。
这不是她记忆中的父亲。记忆中的父亲,是她十三岁大声质问“为何扔下母亲”时,一个用力的耳光甩到她脸上时的样子:高大、阴沉,带着些沉默的无情。
面前这矮小佝偻的老头,难道是那个记忆中的父亲?血脉是不能被改变的,心酸涌了上来。她沉默的看着闻庆永的背影,知道他转过身。
“你来对质。”老头毫无表情,阴沉的看着她,他没有吃惊的神色。
厌恶感瞬间回来。她原地站着不动,远远的对他说:“你对付我的手段很低劣。”
“我何必对付你?我是你父亲。”
“你也算我父亲?”她抽动一下嘴角,“害死我母亲的人,也够格算我父亲?你的所作所为,我为你感到羞耻。”
“你太过目无尊长。”闻庆永叹气,“你姨把你教得太过无礼。”
“你不配做我尊长。我只愿你离我远些,我要的生意你别来挡道,井水不犯河水就好。过去十年也是这样过来,你现在却要出手收拾我?老糊涂了?”
闻庆永气得几乎要发抖。
女儿曾是他的骄傲,漂亮,聪明,独立,闻庆永家的大小姐提起来人见人夸,人见人爱。他妻子死后闻言便坚持要住去姨妈家里,发誓永不与他相见。时隔多年再次面对面谈话时,竟已是自己古稀之时,她也早过了而立之年,却依旧视自己如仇人。
“总是血脉至亲,你怎能如此对我说话?”他面色有些发青,哆嗦着嘴唇有些结巴的说道。
“更难听的我都忍住了,你别为老不尊,自己好自为之。”闻言骄傲的扬一扬下巴,转身走出这间空荡冷清的办公室。
身后传来一声闷响,闻庆永沉重的倒在了厚软的地毯上。
她闻声回头看见了这一幕,心里一紧,冲到他身边,发现老人早已失去了意识。她尖声大叫来人,助理下属保安等立刻人潮般的涌了进来,把她挤到了一边。有人七手八脚的想把老人抬上沙发,有人高声阻止说也许是中风不能动人;一时有人急急忙忙的打电话通知闻家的家庭医生,一时又有人抱着电话打120。
闻庆永倒下了,印钞帝国彻底乱了套。他很快便被送到医院急救,又被快速转移到了icu。
整个过程中,闻言只觉茫然失措,可那些乱糟糟的人群和尖叫的救护车仿佛都离她很远,她有一些恍惚,沉默而无助的跟着。人潮散去后,她只呆滞的守在闻庆永的独立病房门口,像断了线的木偶。
“确定是中风?”周域闻讯及时赶来,风尘仆仆。
她分明听到了周域的问话,却木讷的转过头望着他,仿佛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你可还好?”他见她眼睛里黯然无光,平日里那样犀利的一个人,现在竟这般失措,不由得有些关切的问候道。
她回过些神来,说道:“是我害的。”
他不知做何回应,只能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我只顾一时逞强,我却忘了他是个七十几岁的老头,”她的眼泪扑簌簌的滚落,“那么□□的一个老头,也能说倒下便倒下么?说与他人听谁会信?很好,也许我马上就可以如愿以偿的变成孤儿了,很好很好。”
“可他为何不放过我?难道大家各顾各活在这世上很难么?”她大哭,尖声叫道,“他放弃母亲那么容易,放弃我就这样难?”
她俨然已经失控,周域扶住她说:“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何用?你父亲不容易。”
“他害死我母亲,不易的是我母亲,是我,是失去母亲的弟弟!也许是报应,可报应怎会让我来给?太残忍。”她喃喃念道。
“你冤枉你父亲许多年,”周域叹一口气,“今日闻总躺在这icu病床上,明日之事还不知会如何,逝者如斯夫,你早该知道事实,若是最后一步,也总不至于还带着对他的恨。他太固执。”
她瞪大有些迷蒙的泪眼望住他,眼神里满是惊恐。
“你可曾想过他处处与你为难都是为你着想?他年事已高,尚且不知道有多少日子,最怕你吃亏,只想教你学低调学乖。暗地里你的生意他许多次伸手相助,怕你不接受,一瞒到底。他的方法也许欠妥,却是做父亲的苦心。”他柔声说道,“再说闻太太去世的事,你父亲有一定责任,却绝非他一手造成。”
原来闻言年幼时,闻庆永一向忙碌总不在家中,闻太耐不住寂寞,竟与家中管家发生暧昧关系,闻庆永知情后一怒之下便要撵她出门,后来干脆成日不落家,就此闻太太才发作了抑郁症。
“他为瞒你,不破坏你母亲形象,事实真相绝口不提,却被你仇恨这么些年,他心中难道不苦?”周域说道。
“我不信。你不过是帮我父亲跑腿,我的家事你会知道得这样清楚?你尽管编。”她早已几近崩溃,却逞强般的摇头。
“跑腿这么些年,”他苦笑道,“个中缘由也会略知一二。闻总是到死都不愿让你知道的,但我也算做桩好事。”
闻言哭得像泪人一样瘫倒在他身上,他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哄着她。她不知哭了多久,渐渐在他怀里安静下来,断断续续的抽泣着。
“害怕么?”他扶正她,轻轻问道,像怕吓到她一般。
“怕,怕变成孤儿,”她点头,脸色苍白,带着狼狈的泪痕,“最怕的却是再也没有弥补错误的机会。”
她紧紧抓住周域的手不肯放松。闻诺在国外一时无法赶到,此时能倚靠的,似乎便只有这样一个男人,这个曾经同自己发生争执的男人。他十分绅士,没有要抽回手的意思,却又保持着该有的礼节,安静而有耐心的坐在她身旁。
夜已很深,他提议送她回去休息,她却不愿离身。
“你能也留在这里么?我没有勇气,要是……”她拉住他,又落下泪来。
“不怕,我也不走。我懂今夜很关键。”他重新坐下,说道,“放宽心,闻总是个硬朗的人,不会有事。”
言之不假,天亮时医生便告知他们闻庆永已度过危险期,很快便可以转出icu住入独立病房观察。
“只是醒来后……”医生小心说道,“究竟状况如何,还不得而知。虽不至于完全失去行动能力,但你们应该知道,许多中风病人会留下眼歪嘴斜或是行动不便的后遗症。你们应有心理准备。”
闻言点头,掩面而泣,周域也叹息不止。
任是怎样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风云人物,到此时,也是只有服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如何?到头来都一样。只有生命这桩买卖是公平的。
闻言像失去了主心骨,任由了周域去安排乱七八糟的人与事,她别无选择。
“闻小姐,这里的事情,我尚可以协助你,可公司的事,你却得立刻就扛起。许多人虎视眈眈,闻诺也还靠不上。”她在花园呆坐时,周域找到她,对她说,“拿出你本来的气概,如何?”
“我实在是乱了方寸,”她苦笑着摇摇头,“你现在知道我的气概都是假的了。”
“你是个坚强的人,”他说,“现在躺在病床上的闻总能倚靠信任的,只有你。”
她低下头良久,又抬头看着周域。他很高,逆光在她面前站着,风把他的风衣衣角吹起来,他脸上带着鼓励的笑,有一些憔悴。
她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