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刚停,路面上都是积水,陈逸走在一条幽暗的巷道里,一直走一直走,仿佛没有尽头。
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只能顺着巷道一直不停往前走。
忽然,她听见有人在喊自己:“丫头。”
猛然转身,身后的巷道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一个男人。
他站在离自己不到五米的距离,但陈逸怎么努力就是看不清他的长相。
她问他:“你在叫我吗?”
男人蹲下身子,朝她伸出手:“丫头,过来,不用怕的,没事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莫名给人一种安心感。
陈逸犹豫一下,走过去。
她低头看着脚下的路,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自己的脚怎么......怎么那么小?像小孩子的?
她停下脚步,低头打量自己——明明是夏天,自己为什么穿了一件粉色的棉衣?
这好像是.....六岁的自己?
男人蹲在前面,依旧朝她伸着手:“乖,丫头,到叔叔这里来,不用怕了,没人可以伤害你。”
她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往事历历浮现眼前。
她本能朝后退了一步,好像踩上了什么东西。回头,地上躺着一个男人。
是自己的父亲。
他脖子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正在噗噗往外冒着鲜血。
她连连退开几步,一跤摔在地上,伴随清脆的一声“哐”响,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里握着一把刀,一把沾满鲜血的水果刀。
她吓得一把扔开刀,想往那个喊他的男人那里跑。
可等她再回头时,那个男人不见了。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眼泪控制不住,无声地掉落下来。
哭了一会儿,她胆战心惊回头,身后躺着的那具男人尸体也不见了。
幽暗逼仄巷道里,空空荡荡,一阵冷风只扑心间。
进退维谷,不知何去何从之时,她听到了一阵音乐声,悠扬、婉转,好像是一首钢琴曲。
她缓缓睁开眼。
晨光照进屋子,透过玻璃窗投射进来的那束阳光中,隐隐可见微尘浮动。
关掉闹钟,起床洗漱。
她休息了整整五天,今天正式复工。
***
接受美|沙酮替代治疗的患者,或多或少有自己的本职工作,在不耽误工作生活的前提下,他们多会选择上午8点到9点、中午12点到1点这段时间前来服药。
八点一过,一下子进来五六个人,挤挤攘攘站在服药窗口前。
保安前来协助维持秩序,让他们一个一个排好队,按顺序、按流程服完药离开。
轮到最后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陈逸问了他的编号,同事李姐在电脑上查询后,“嘶”了一声,表情奇怪地看向该男子。
“朱富勇是吧?”
男人愣了下,点头。
李姐声音冷冰冰的:“你已经被停药了,没人通知你嘛?”
陈逸本来低头在登记本上做着上一个病人的记录,闻言抬头,先看了男人一眼,又看向李姐,低声问:“尿检阳性?”
李姐点头。
男人愁眉苦脸:“没有啊医生,我真的没偷吸,我也不知道为啥前几天去查尿,警察就跟我说我尿检不过关了,我是真的冤枉啊!我真的没吸啊!”
陈逸凑近电脑屏幕,看清上面更新的信息,尿检结果确是阳性,该男子也确是被停药无疑。
信息库跟警方是联网的,病人按时按要求去当地派出所验尿,结果出来后会记录在病人的治疗信息中。
男子不依不挠:“医生,你们要相信我,真的,我没偷吸,我对天发誓!”说着他还举起四根手指,“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偷吸!你们快给我开药吧,我现在好难受啊!”
这种情况遇到过不少,处理起来也有一定经验,不需要废话太多,陈逸冲外面站着的保安示意。
保安是个大块头彝族中年男人,一步上前架起该男子的胳膊,把他往外面拉。
男子突然发力,拼命挣开保安,一拳垂在服药窗口上,发出一声撞响。
他恶狠狠道:“叫你给我拿药啊!你聋了吗!?你们有什么权利停我的药!?”
李姐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吓得退了一下,而陈逸,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瞧见似的,语气波澜不惊:“不是我们要停你的药,是你自己放弃了治疗。”
保安过来架起男人,一口粗狂的乡音吼他:“要闹事是吧?要不要给你送派出所去闹啊!?”
男子大口喘着气,语气一下子又变软了,“不不不,我不闹事我不闹事,我就是来喝药,喝美|沙酮的,医生,求求你了,你快给我开药啊!”
诊室里两位医生都不再多言,保安拽着男子出去,边警告他:“这里有24小时监控,要敢来闹事,把你送派出所去!”
李姐拍拍胸口,还有些惊魂未定:“突然那么一下,真是吓死我了。”
陈逸看看李姐,道:“这个月停药的病人有点多,偶尔会有人来闹一下。”
李姐直摇头:“这份工作还只有你能安心做得来,我一看到这些吸毒的,就浑身冒鸡皮疙瘩。”
陈逸静了下,没说话,继续记录病历。
到了中午饭点,又陆陆续续来了五六个病人,两人忙活完手头的事,才开始轮流用餐。
李姐是从家里带饭过来,综合楼办公室有个旧微波炉,过去加热一下直接吃。
等她吃完回来,再换陈逸出去。
可能天气燥热的缘故,没什么食欲,也不想吃什么实打实的东西,短暂思索后,陈逸来到医院斜对面那家米粉店。
下午一点半,店里过了最忙的用餐时期,老板娘拿着笤帚在打扫一地狼藉,男老板光着膀子坐在吊扇下吹风,边数着挎包里的零钱。
见客人来,老板娘笑眯眯地招呼:“陈医生来啦,今天吃点儿啥?”
陈逸看了看墙上贴的菜单,说:“清汤羊肉米粉,小份的。”
老板娘点头应是,“不放葱花和味精,没记错吧?”
陈逸笑了一下,“对,麻烦了。”
老板进厨房忙活,老板娘拿来抹布擦净一张方桌,招呼陈逸过去坐。
这家店面不大,统共只有四张方桌,陈逸坐在吊扇正下方,“呼呼”的转动声响在头顶盘旋,头发被吹得四处乱飞。
她索性捞起长发随意绾成一个髻,凉风噗噗吹进衣领,浑身都是舒爽。
纵然老板娘擦过一遍,桌上还是太油,没法放手,陈逸就这么端坐着等餐,无聊地望着门外的马路,思绪一下子飞得有些远。
她想起上午那个被停药的男子。
他被保安带离出去时,回头恨恨地看了自己一眼。
她默默在心中提醒自己,这几天外出要小心一些才是。
以前也遇到过类似的状况,被停药的病人直接来找门诊医生麻烦。她遇到过一次最严重的,是有天晚上下班,刚走到宿舍门口,正掏出钥匙开门,旁边忽然窜出一个男人来,二话不说直接捂住她的嘴、掐住她的脖子,将她往宿舍背后那片小树林拉拽。
她感觉到脖子上有一丝冰凉的金属触感,应该是刀。
那人在耳边恶狠狠警告她:“明天这个时候,带200ml美|沙酮过来!我拿不到药你就等死吧!”
那是从做这份工作之后,她第一次感到了恐慌。
好在那人只是威胁吓吓她,拖拽了一段路,把她丢下,自己离开了。
剧烈咳嗽着从地上爬起来,她捡起沿路掉落的手机、钥匙,回到宿舍报了警。
跟这些人打交道有一段时间了,陈逸心里大大致有怀疑目标,派出所民警也很快根据她提供的线索找到了那个人。
但却是个死人。
毒瘾严重发作得不到任何缓解时,他用威胁过陈逸的同一把刀,割断了自己的颈动脉。
民警告诉陈逸这个消息后,安慰她不要害怕,人已经死了,放宽心,但她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纵然有错,却也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只要活着一天,即使希望渺茫,也许还是能有浪子回头的那一天,不是么?
想到这些过往种种,陈逸不自觉苦笑了一下。
再一抬眸,她看见门口站着的薛山。
他好像正要跟自己打招呼,却被自己突然投过去的目光看愣了几秒,才抬步进店。
她看着他逐渐走近,问:“来吃午饭?”
薛山点点头,犹豫一下,走到陈逸那桌,“你一个人?”
陈逸点头,“嗯。”
他从桌底下拖出一条绿色塑胶凳,在陈逸对面坐下。
陈逸静静看着他的动作,没有说话。
老板娘过来招呼薛山,薛山点了大份的羊杂粉,要求多加点葱和香菜。
老板娘进厨房帮忙,很快把陈逸的小份米粉端出来。
薛山看着她碗里的调料,问:“你不吃葱?”
陈逸点头,笑了一下,“从小就吃不惯那个味儿。”
拌着汤汁,陈逸问起生病的小姑娘。
“彤彤今天怎么样?”
“挺精神的,好得也差不多了,医生让明天来照个片复查,没问题就可以办出院。”
陈逸点点头,想到什么,又问他:“那你过来吃饭,彤彤一个人么?”
薛山说:“青野在陪她。”
今天是彤彤住院第三天,前两天陈逸还在假期中,经常去病房看看小姑娘,陪她说话聊天。
医生开的挂水一般三个小时就能输完,所以他们往往都是上午挂完水,再回家解决午饭。
但今早彤彤不肯起,硬是睡了个懒觉才慢悠悠来医院,中午饭赶不上回家,方青野自告奋勇熬了粥送过来。
汽修店最近生意不太好,两个人又各自忙着各自的事,可以说是入不敷出。他一个人成天成天地待在店里,都快待得发霉了,借着机会出来一趟也好,权当是出门散心。
汤汁拌匀,陈逸夹起一筷子米粉送入嘴里。
她吃饭的样子很斯文,小口小口的,细嚼慢咽,没有一点声音。
她额头上冒了一层细汗,额前几缕短碎发被风吹得四处乱窜,耳边掉落的一缕发丝不下心被吃进嘴里,她又慢条斯理捋出来。
她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衬衣,袖子松松地堆在胳膊肘处,每抬手一次,那截袖子不听话滑落一点,她又耐心地挽回去。
头顶的吊扇呜呜转动着,送来一波又一波凉爽的风。
薛山就这么看着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
直到陈逸挽起的发髻突然松垮掉落,长发铺散在肩上,他才恍然明白——是发型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