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烤宴一直到将近八点才结束。
男人们在院子里收拾残局、搭篝火堆,陈逸和曲木沙依在厨房分工合作,清洗锅碗瓢盆。
她手上的指甲长得比预想中快了很多,两周过去,已经长好了大半,沾水和提东西都没什么大问题。
正在清理最后几个盘子,忽听见旁边的人问她:“陈医生,你觉得山哥怎么样?”
愣了一下,陈逸把最后一个盘子放进竹篮,道:“他人挺好的。”
曲木沙依擦着手,余光悄悄打量陈逸:“我山哥这人是挺好的,就是有点闷,也没啥浪漫细胞,一颗心思都在彤彤身上,有时候可能注意不到旁边的人。”
陈逸笑了一下,“当父亲的人,全身心都在孩子身上,很正常。”
曲木沙依不说话了,看陈逸擦干净手,犹豫一下,问她:“听野胖子说,陈医生你在美|沙酮门诊工作?”
他和方青野一样,原先以为她就是个普通的卫生院医生,后来知道她的真实工作后,惊了一大把。
震惊过后,又随之而来一股巨大的欣慰——她明知薛山在戒毒期,还跟他走得这么近,要么就是纯粹圣母心泛滥,要么就是真对薛山有点意思,愿意接受。
所以,曲木沙依想试一试,看她是哪一种。
陈逸叠好毛巾,挂在墙上的挂绳上,语气平静:“嗯。”
曲木沙依感叹:“挺不容易的吧,这份工作每天都要跟瘾君子打交道。”
陈逸摇摇头,说:“跟你的工作比,差远了。”
曲木沙依疑惑:“我的工作?你知道我干嘛的?”
陈逸点头,“你是警察,而且是在禁毒大队工作吧?”
“......”曲木沙依傻掉了。
陈逸看她一眼,笑了一下,“走吧,出去看看有什么帮忙的。”
***
院子里,方青野悠然自得扇着蒲扇,薛山和阿布阿都合力搭着篝火堆。
他们把劈好的木柴和晒干的木杆搭成支架,依次堆垒成垛,再用干燥的玉米芯点燃引火。
很快,院子中央冒起了滚滚浓烟。
彤彤被烟呛着,捂着嘴躲到陈逸身后,不停地咳嗽。陈逸拉着她进到屋里避烟,给她倒水喝。
再出来时,原先的滚滚浓烟已经变成了熊熊燃起的火焰。
方青野坐在火堆边上,怀里抱一个簸箕,里头盛着红薯、土豆和玉米棒。
他把它们接二连三扔向火堆,阿布阿都在一旁拿火钳将其送进火堆深处。
薛山洗了手过来,手上滴着水,陈逸从包里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他自然接下,边擦手,边跟陈逸解释:“等火熄灭后,再从火灰里把东西刨出来吃,很香。”
陈逸点点头,那边阿布阿都在招呼大家过去跳舞。
“会跳达体舞吗?”薛山问。
陈逸摇摇头,反问他:“你会?”
薛山笑了下,“会一点。”
陈逸也笑,“看不出来。”
薛山说:“以前跟沙依一起玩,她硬教我和青野的。”
陈逸有点好奇,“我之前有听说,在篝火晚会上,彝族单身姑娘和小伙子可以互相邀请跳舞,若是心仪,则姑娘告诉小伙自己家的地点,晚上小伙前去幽会,成就一桩美好姻缘,是不是这样的?”
薛山也不太了解,轻摇了下头,喊来曲木沙依解答。
曲木沙依一听,哈哈笑起来,“陈医生你说的这种,是摩梭族的走婚。篝火晚会上,男子遇见了心仪的姑娘,会邀请她共舞。如果俩人看对眼,彼此有意思,男的是用手指抠姑娘手心,以此暗送秋波,而姑娘则是告诉男子自己的花楼地点。晚上12点之后,男子就去走婚,他要过了三关,才能进入姑娘的花楼。”
陈逸听得兴致盎然:“哪三关?”
曲木沙依继续解释:“一是翻院墙,这个并不难,一般小伙都没问题;二是想办法让狗不叫不咬。这个也容易,只要带些狗爱吃东西就可过关;三是要解决姑娘所住花楼木屋的门闩,用随身戴的长刀砍断那门闩就可以进门啦!”
大家都听得很有趣,方青野突然插|了一句:“麻烦死了!耍个朋友那么多规矩,幸好我不是摩梭族。”
曲木沙依怼他:“你想是人家还不要你呢!看你那一身肥肉,还有你永远睁不开的的眼睛,人家摩梭族姑娘瞎了眼才选你繁衍后代!”
“人身攻击!”方青野气得差点弹起来,“各位,都听到了吧?她这是人身攻击!”
院子里又响起两人对嘴的骂声,一时很是热闹。
闹了一小会儿,阿布阿都把音响接好线,摁下播放键,节奏欢快的音乐霎时填满整间院子。
“来呀!”曲木沙依冲他们招手。
方青野其实最喜欢这种场合,无奈他现在是个瘸子,还带着一腔怒气,只能眼巴巴在边上看别人跳,时不时随着音乐打打节拍,比比手上的动作。
少民同胞善歌善舞、热情似火一点都不假,曲木沙依已经踩着节拍跳起来,阿布阿都快步过去,牵着她的手,两人很好地带起了氛围。
见陈逸有些犹豫,薛山一把拉起她的手腕,将她带了过去,彤彤在身后紧跟着。
达体舞不难,反反复复就那几个动作。陈逸还算四肢协调,跟着曲木沙依的动作学了两遍,总算能比较准的踩上节奏,随着音乐“踢嗒踢嗒”跳起来。
薛山动作也不见得多标准,但踩上节奏没问题,他边跳着,目光不时投在陈逸身上。
风把长发扬起,她偶尔抬手梳理,更多时候,她小心翼翼低头看着脚下的步子。有那么一两步忽地跳岔了,她露出一个尴尬而可爱的笑,随即纠正过来。
小姑娘学不太会,也不管这么多,跟在薛山和陈逸身边,摇头晃脑,全然按照自己的节奏跳着。
寂静的山林里,一首曲子点燃了这个夜晚。他们围着火堆跳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疲累也不愿意停下。
这仿佛是个无忧无虑的自由世界,没有疾病、没有苦难,只有彼此最真实的笑容,映照在燃起的火焰之中。
***
十点左右,一切收拾妥当。小姑娘很困,已经躺在屋里沙发上睡着了,薛山让曲木沙依照看着她,等他送了陈逸回来再来接彤彤回家,而方青野腿脚不便,就歇在阿布阿都这里。
凉风习习,摩托车缓慢行进在乡野小道上。后座上,陈逸禁不住打了好几个冷战,一头长发也被夜风吹得张牙舞爪。
四下漆黑一片,摩托车灯打出的光束,劈出了一条道路。
陈逸闻到他身上残留的淡淡酒味和烟火味。
仔细回想下,他其实也没怎么喝酒,更多时候,他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听别人的高声谈笑,看不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
陈逸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始终觉得,他在竭力隐藏一些东西。
她也知道自己现在无权探究他的秘密和过去,但心里有个疙瘩解不开,仿佛在下一秒,这疙瘩就会变成一个黑洞,把她吸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在他身后,微微眯着眼,任冷风在脸上拍打,无意识地喊了一声:“薛山。”
车速未减,薛山微微侧过脑袋,仍目视前方,问:“怎么了?”
良久,身后的人却一言不发。
薛山觉得不对,把车停在路边。他转过头去看她,黑暗里,什么都看不真切,只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吐息轻轻扑在自己的侧脸。
“怎么了?”他问。
“算了,没事。”陈逸说:“走吧,你待会儿还要回来接彤彤。”
车子依旧没动。
陈逸说:“走吧,真的没事。”
直觉不会骗人,但薛山不想在这荒郊野岭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外面太冷了,她一直在哆嗦。
“很冷?”他轻声问。
黑暗中,陈逸摇摇头,“还好。”
她双手一直抓在座位下的金属支架上,裸|露在外的肌肤早已冰冷一片。
寂静中,她感觉有一双温热的大手,覆在了自己手上。
她一动不动,指间关节紧紧攥住金属支架。
手背上的温度越来越明显,带着茧壳的掌心轻轻刮蹭着她冰凉的肌肤。
***
摩托车停在卫生院门口,陈逸下车,薛山拔下钥匙,车灯骤熄。
他跨|下车,道:“走吧,我送你到门口。”
陈逸没说话,微微垂着头走在前面,他紧跟其后。
综合楼一楼那盏路灯这几天出了问题,一闪一闪,忽明忽暗。走到半路,路灯突然罢工,眼前仅有的光亮彻底消失。
四下一片漆黑,在黑暗里静静站了两秒,薛山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却发现陈逸一动不动,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
他轻声喊她:“陈逸?”
她背对着他而站,身形单薄,长发飞扬。
她今晚有点反常,薛山感觉得到。他几次欲言又止,因为觉得自己并没有立场去询问和争取什么。
静默半晌,陈逸转过身来。
手电筒光束打在地上,两人的身影一半晕在光亮里,一半晕在夜色里。
他看不太真切她的表情,她也看不清他的。
两道目光在黑暗中交汇,似乎藏着千言万语,只是找不到出口、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契机道出。
“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她终于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疏离。
薛山刚要张嘴,又听她道:“你别着急答应,因为这些问题,可能你一点也不想回答,或者......你无法回答,也不能回答。”
她的声音像把利刃,一剑一剑,刺在他身上。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答应了,说:“好,你问。”
陈逸静静看着男人黑暗里的轮廓,心中思绪万千。
她该问什么?
问你为什么跟缉毒警察要好?为什么认识有恩于自己的吉爷?问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还是......彤彤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太多了,太多了。他像个秘密的承载体,装着常人无法忍受的过去。
你确定要亲自撕开这些伪装,逼他用最真实而痛苦的样子面对你吗?
良久,陈逸深深呼出一口气。
她突然笑了下,说:“算了,不问了。”
薛山静静凝望着她,“为什么不问?”
她又笑了一下,但薛山看不到这个笑容,只能听到她微弱的声音。
“我原本觉得,如果两个人要在一起,彼此之间也许不应该有太多秘密和隐瞒。”
他心跳骤然漏掉一拍。
“但是,当我尝试着想去把这些疑惑都解开时,又忽然发现,好像也并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呼吸一滞,只觉得体内流窜的血液像是突然停了一瞬,脑袋里嗡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
“所以,我不问了。”
陈逸定定望着黑暗里男人的轮廓,轻声道:“你呢?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太静了,四周太静了。
一直藏在云层背后的半弯皎月,探出脑袋,静静看着夜色中这一双人影。
回应她的,是一个结实而有力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