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9年2月27日,北域国达曼希摩底,国都阿布侞,赫砂城,佐神殿】
土翅膀鼠非常清楚,现任继尊公——继承先王名义暂时摄政的,目前整个达曼希摩底最为位高权重之人——也就是他的亲姐姐,真的是一点也不喜欢他。
两人所在的家族历代辅佐皇室,被天择中之人会带着背上一条通红的血脊线出生,然后经历人生注定的四个阶段:作为立尊公,选王;作为正尊公,辅王;作为继尊公,代王;作为祭尊公,怀王。一辈子肩负众望,引领前方,为王而生,为王而死。
换句话说,一位新任立尊公的出生,代表着一位旧王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
所以土翅膀鼠并不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姐姐如此讨厌自己,即便她的厌恶是极其不讲道理的、极其不负责任的,土翅膀鼠也不觉得这份厌恶是在意料之外。
十五年前的先王与当时的正尊公——历史上第一位女性正尊公之间发生了什么,整个达曼希摩底人尽皆知,并且被大家不约而同地当作国耻闭口不提,也成了她心上一块治不好的痈疽。
伊厄·芙勒朵塞(iofrodosa)正坐于佐神殿的高位之上,早已步入继尊公阶段的她与土翅膀鼠相差十五岁,成熟的气质衬得她端庄优雅,但那张脸却生得异常娇艳妩媚,火红的长发一丝不苟地齐齐盘在头上,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一双上挑的丹凤眼轻微眯着,居高临下地看着数步阶梯之下的土翅膀鼠,隐形的怒气缠绕在内殿的高柱上,来自四面八方。
“王选赛开幕式在即,赫砂城上下就连负责花草的下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一片要命的寂静之后,继尊公终于开口,精心修理过的指甲划在高位的金边上,声音一点一点的听得很清楚,“而你这个万众瞩目的立尊公,却清闲得很嘛。”
土翅膀鼠撇过视线去,两手背在身后小动作不停,满脸不服气地嘟囔:“开幕式的准备工作早就已经做完了。”
继尊公的回答保持不紧不慢:“立尊公在选定新王之前不可在民众面前露脸——我以为这么简单的一点是不用同你讲那么多遍的。”
依然没有认错态度的土翅膀鼠捏一捏自己黑色短发的发尖尖,继续嘟囔:“我这不是乔装打扮过了吗……”
“那我就不会一眼认出你来了。”
“因为是姐姐把我带大的啊……”
“不许叫姐姐。”
“……”被突然锐利起来的语气打断,土翅膀鼠有些不悦地抬起头来。
高位上的那个眼神中是自孩提时代就司空见惯的浅浅怒意,土翅膀鼠暗下声线,言语半凉:“我也没希望过你是我的姐姐。”
他可以理解伊厄对他的憎恶,却并不代表他乐意接受这样不讲道理的迁怒。
“那就好好准备入圣堂,听神谕,按照世翁的指示选出新的王尊,这样你就再也不必看见我了。”对于土翅膀鼠不是非常礼貌的发言,继尊公也没有动气的意思,仅仅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而已,“现在正是关键时期,我不想跟你争执,你好自为之就是了。”
“可要是……今年还是没有……”
“那就等明年。”
继尊公的回答虽然理所当然,但是她那泰然自若的语气实在是叫土翅膀鼠听得很不舒服:“八年了——今年是第九次了,你难道就一点都不着急吗?”
“既然神谕未到,我的身体状态也没出问题,那又有什么可急的呢?”
高位上的继尊公从来都没有照顾过土翅膀鼠的焦虑。
王选赛每年一届,在新任立尊公六岁的时候就开始了。按照代代相传的规矩,立尊公在开幕式当晚会进入圣堂入眠,等待世翁在梦境中给出的提示——如果世翁在白天的开幕式上见到了值得他关注的人,他便会提供一些零星的线索提示立尊公。
当然,神谕只是个来自世翁的建议,并非是命令。所以无论得到神谕与否,立尊公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立王尊,因为最后的定夺权还是在世人手里。
然而历代立尊公统统选择了听从世翁的安排。若是没有得到神谕,他们宁愿选择再等一年,也不敢按照自己的判断决定。事实上,这样的做法是明智的,凡是按照神谕择出的王尊,都不会让达曼希摩底失望,于是这个国家才得以繁荣昌盛数千年。
唯一的一次意外,便是出在了伊厄的那一届。
相信自己选择的伊厄没有遵从神谕,凭着她自己的感觉,结果选出了达曼希摩底历史上在任时间最短的王尊。在短短的五年之内,达曼希摩底在她择出的先王带领下征战不断,几乎是在自取灭亡。有了这般惨痛的教训,芙勒朵塞一族终于将神谕的重要性摆到了最前端,再也不敢将选择权交至立尊公一人手里了。
虽然先王是在位时间最短的王尊,但伊厄却是在位时间最长的继尊公——整整十五年,她手握大权掌管国事,尽全力恢复达曼希摩底的元气,也算是将功赎罪。可按照传统,继尊公的在位时间决不可长久,否则天罚是迟早的事情。所以土翅膀鼠若迟迟做不出选择,伊厄的身体终有一日会垮下来,尽管她目前毫无病容,也不曾对选王的事情着急过。
整整八年,土翅膀鼠年年都会按时在圣堂虔诚情愿,却年年都是彻夜无梦,只有睁眼后一片苍白的晨光,和圣堂外那些族内元老的失望。
每年来参加王选赛的人千千万,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人有资格成为一位好王尊?
土翅膀鼠不信这个理。
“当然应该着急!你知不知道外面都在传……”
“他们怎么传,结果都是一样的。”
虽然继尊公还是无动于衷,但土翅膀鼠依然不放弃地竭力反驳,尽管他实际上知道结局将会如何:“可是为什么一定要等世翁的神谕呢?我这些年做了那么多的调查,今天也是为了确定那些人的真实面目才乔装出门,所以对他们每一个人的情况都了如指掌,我绝对有信心做出最好的选择!”
土翅膀鼠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佐神殿内,久久不去。继尊公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高位之下的他,许久,那张好看的脸上终于蹙起了眉,随即一阵满是压迫力的气感突然间破面而来,门窗纷纷颤抖作响,沉重的压力死死按到土翅膀鼠的肩膀上。
“跪下。”继尊公轻启双唇,那双与土翅膀鼠一样的明黄色瞳孔散发出骇人的异光。
土翅膀鼠感觉他的膝盖几乎是要断裂一般地疼痛着,脊椎处的骨节被压得咔嚓作响,却还是倔强地抬起了头,双眸毫无畏惧地直视继尊公的眼睛:“我……不跪!”
继尊公缄默,轻轻叹出一口不耐烦的气息,才终于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站到咬紧牙关与她对抗的土翅膀鼠面前,两人的身高近乎齐平。她打量着那张与她轮廓相似的脸,极其厌恶地在鼻腔里哼了一下,轻声道:“你是说,你的决定会比世翁更加高明,是吗?”
她加强了气感中的压力,顿时叫土翅膀鼠感觉舌头都在发僵,说不出话来。没过多久,因为强制抵抗而承受不住的土翅膀鼠,鼻子中流下了两道血迹,鲜艳的红色伴随着眩晕感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这才让继尊公慢悠悠地撤回了气感,颇为满意地看着对方脚下站立不稳却硬要死撑的模样。
“二十年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于是五年后,你就出生了,他却死了。”继尊公咂咂嘴,像是在为某场悲剧的尾章感叹一般,讽刺地怜悯着,“真是个可怕的故事,不是吗?”
土翅膀鼠忍着痛感扶住自己的肩膀,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鼻血好不容易稍微调匀了气息,却依然不服软地朝继尊公瞪了过去,嘴边喘息着磨蹭出一句话:“那是你自己……没本事选对人……”
继尊公冰冷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在静默两秒以后,狠狠地朝着土翅膀鼠脸上挥了一巴掌。
“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继尊公动了怒,气得声音都在微微发抖,阴沉的表情间笼罩着一层难以掩饰的狠厉,却依然没能使得土翅膀鼠脸上浮现出半丝屈服之意,看得她愈加不爽,“我叫你跪下,听见了没有?”
“我跪世翁,跪王尊,跪先祖,但绝不会跪一个只想着依赖神明的人。”土翅膀鼠擦了下下巴上的血迹,毫不示弱地出言反驳,双目中的心绪回归平静,从容地平视前方,视线直指佐神殿正中的高位,“更何况你当年自以为是的选择,完全是出于对先王的私情,怎可用来作为衡量后人的标准?”
继尊公保持原样瞪着他看,怒火隐忍着烧在放大的眼瞳之中,良久。
殿外一直提心吊胆的雷加繆在终于等到主人出来时,一眼便看到那张小脸上没留情面的红印子和半干涸的血液。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心疼,就被土翅膀鼠交代两句打发走了。
在离开前,他目送着土翅膀鼠独自拖着摇摇晃晃的身体,爬上佐神殿后的神明塔——达曼希摩底尊贵无比的立尊公,在王选赛开幕的前一日被罚跪不从,于是又被家姐罚在烈日炎炎下的神明塔塔顶上面壁思过,不准休息不准进食,直到他肯屈服跪下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