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的夏闷热冗长,知了躲在树荫里拖着声音嘶鸣。小推车载着红豆和白糖口味的棒冰,轧过老旧的街。巷子里的单元门忽然打开,走出来个运动服团子头的高个子女孩。
“小姑娘,你怎么了?干什么戴个口罩啊,不热啊?”卖冰棒的老大爷好心问她。
“过敏呗。”口罩下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
“哎哟,大热天的,遭罪哟。”老大爷把冰棒递给女孩,“回去屋里待着吧,别往外跑了。对了,报纸要带一份伐?晓得你们年轻人不爱看报纸了,不过这一期好像做了哪个明星的专版,写得好看,要不要拿一份?”
“好,我要一份吧。”女孩低着头说。
车轮又骨碌碌地忙碌起来,知了依然在拖着长声歌唱。戴口罩的女孩钻回巷子里,低头看手里的报纸。
——撒谎打人?!肇事逃逸?!周楚妍飞车案真相再解读!
“又来了……”
女孩咕哝一声,把报纸一揉,一气呵成丢进了路边的垃圾车。做完这一串动作以后,她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手里还拿着根冰棍。
白糖棒冰化得很快,在阳光下大颗大颗地淌着汗。女孩小心地摘下半边口罩,偏过脸去,咬了一口冰棍儿。
“咔嚓——”
微弱的快门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一闪而逝,女孩却好像触了电,一拉口罩,拔腿就跑。
“喂?!找到周楚妍了!”
“截住她!”
扛着相机的狗仔追着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午后的阳光拂过垃圾车底躺着的烫手新闻。头版头条上,仍是那张几个月前的照片——
鲜红的法拉利,还有伸手遮挡面容的她。
这是周楚妍有生以来,最痛恨狗仔的三个月。从前无论被怎么追新闻,她都没太当回事,总觉得大家不过合谋一碗饭吃,各自行个方便,也就是了。但这三个月来她几乎被人人喊打,专门躲得远远地避风头,偏僻的小镇子都换了好几个了,这些人竟然还是穷追猛打不肯放过她,实在太过分。
万一给偷拍到她素颜照片,回去又要写她嗑药吸毒精神沉沦,简直丧心病狂。
她,周楚妍,除了那张冰棍儿照片,一点好处都不会再给他们捞着的!
于是横冲直撞,看见小路就往里头钻,再把路边堆积的杂物弄倒,试图稍微阻挡一下追击者的步伐。
不过看起来效果并不好。
她毕竟不是运动员,跑不过每天以跑新闻维生的职业狗仔;对方更是有备而来,很快前后包抄,把她堵截在一个陌生的小区里头。
没地方可躲,偏偏祸不单行,电话突然响起来,还是要好的熟人打来的……
没办法,只好埋头钻进旁边的灌木丛里接电话,狼狈不堪,还要低声细气,防着被人发现。
怎么说也是顶级颜值的流量花,到底是为什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啊!
“喂,喂……”
“乔安到了吗?”电话那头,是周楚妍前经纪人吴运的声音。她原本只带周楚妍一个人,出事以后周楚妍遭遇雪藏,她就被调去带别的艺人了。但她和周楚妍私交不错,这段时间一直和她有联系,也会告诉她公司的变化。就在前几天,她才和周楚妍说过,公司来了个叫乔安的新人,是专门负责她的,过一阵子就会去南镇上接她,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不巧。
“什么乔安,”周楚妍挺不以为然,“他现在来了也找不到我。我跑狗仔呢,让他去公寓等我。”
“你都躲到那么远了,还能遇到狗仔?”电话那头,吴运惊呼起来,“哦,乔安已经到镇上了,我让他去找你……”
“我自己也可以……不说了。”周楚妍猫着身子,看见最近的狗仔已经在两栋单元楼外,干脆利落地切了电话。
思索了一会儿,好歹都要被拍,她决定先躲到信箱后面补个妆。
刚打开粉饼盒子,一阵咆哮的引擎声就蹿到了她的脑后。这声音虽然不及跑车的引擎那样响亮干净,却也叫她吓一大跳。粉饼从她手里滑落出去,跌在扑满灰尘的地上。
周楚妍一阵心痛,蹲下身去捡粉饼,却见那摩托车停在了她面前。她有点怂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打量车上的骑手。
直筒牛仔裤,白色t恤,蓝白格子的连帽外套……小镇原住民的打扮,彻底浪费了骑手的一双长腿。
至于脸么……
完全看不到,被头盔挡了十成十。
“你是……”周楚妍陡然警觉,“报上名来!你要对我做什么?!”
这个人是谁?!新的经纪人才到镇上,不该来得这么快。这个人是私生粉?还是绑架犯?!还是狗仔的新伪装呢?!
机车骑手没说话,周楚妍总觉得他甚至还在头盔底下冷笑了一下。
他摸出一张证件,递给周楚妍。
乔安,凯风文化。
来得也太快了吧,而且,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啊……
周楚妍还在发愣,机车骑手已经从后座上拿下另一只头盔抛给她。
没什么好犹豫的了。周楚妍忘记了地上的cpb盒子,她迅速戴上头盔,跳上摩托车。
咦,这个酷炫的杀马特骑手怎么哆嗦了一下?
不及周楚妍细想,引擎已经再次发动。巨大的惯性将她的上半身向后甩去,她急忙抓住前面那人的格子衬衫。
又是一哆嗦。
车头一偏,差点一车两命。
“安全驾驶啊——”周楚妍在夏日的风里大喊。
车头被掰回来,风驰电掣,冲过闪光灯,冲出小区大门,拐向海边的大路。
“你不要乱动。”
咆哮的风里,周楚妍听到前边的人低低地说。
“保证不动!”
周楚妍真的不动,她保持着上车时的动作,死死抓着那件格子衬衫的下摆。
头盔里很热,汗水大股大股地往下淌。海风腥咸,粘粘地裹着她的皮肤。
明明是狼狈不堪的状况,她却觉得想笑。
摩托车在乡间公路上转过几个岔口,停在一栋小别墅门口。
“临时据点,吴姐联系的。”乔安给周楚妍介绍。
周楚妍可能并没有听进去。她刚喘过气来,只想赞美乔安的救援计划,想三百六十度地夸奖他。
“完美。同学,你的计划太完美了。”
“真的太机智了,这里的低端狗仔根本想不到这种大招啊!还有头盔,神来之笔,就算被拍到也认不出来,神了……”
“……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乔安也摘下头盔。他抹去前额大片的汗水,有点疑惑地看着周楚妍。
“什么不舒服?”周楚妍不明所以。
“很多人第一次跟车,会觉得恶心。”乔安认真解释,“你没问题,那很好。”
周楚妍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她曾经是坐拥十二辆超跑的人,不高兴时就开车出门飙高速,哪有可能晕车呢。
乔安当然不知道周楚妍的辉煌过去,他也没读懂周楚妍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只是做经纪人的本职工作,放好车,带周楚妍进别墅去。
周楚妍跟进了玄关,突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
“我行李还在镇上。”
“一会我去拿。”乔安回答。
“但我没有收拾箱子呢,很多东西都在外面……”周楚妍找借口。她知道自己不该再回那个小镇,但是她也不想让第一天认识的男孩子碰自己的箱子啊……
乔安修长的眉微微一蹙。
“你不用担心,没有你的许可,我不会动你东西。”他生硬地道,“厨房有饭菜,冰箱里有水果,你先吃饭,我现在就回去。”
“……哦,那,好啊。”
周楚妍挥挥手,带着微笑送走乔安。
饭是不能吃的,肯定是不能吃的,摆盘精致也不能吃,没有工作也不能吃,万一明天工作就从天上掉下来了……留给乔经纪就罢了。周楚妍慢慢啃着手上的苹果,这样盘算。
但她的眼睛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盘子里的时蔬小炒和蜜炙排骨。
半晌,她拿出手机,决定发条微博。
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再发微博,应该不会全都是骂她的评论了吧?
天不遂人愿,刚拿起手机,玄关的门响了。
真的是不巧……
周楚妍跑向玄关,乔安伸手,把箱子推给她。她接过行李箱,却发觉乔安的手上,戴着双一次性手套,不由一愣。
乔安换了拖鞋走进来,看到一桌子没动过的饭菜,也愣了一下。
“你不吃?”
周楚妍走过去强行示好:“我不饿。你吃吧,我没动过。”
乔安却不领情,他竟然还往后倒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视线,才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周楚妍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觉得新鲜,就这一会儿,认认真真来来回回,把乔安打量了一圈。
睫毛还挺长,没输给她。
头发带点卷呢,摸起来一定很软。
眉清目秀……吴姐这是从哪里找到的小经纪人啊?这样纯情可爱。
纯情可爱的乔安在这时候抬起头来,语气客气到疏离:“你不吃的话,我把盘子收了。”
周楚妍再一次愣在原地。
她很惊讶,只因为二十二年来,没人用这么冷淡的态度对待过她。他也没有吃饭啊,不感谢她也就算了,这就要去收盘子,算是什么意思啊?
“你去楼上休息吧。”乔安无知无觉,顺手又打出了连击。
周楚妍不稀罕和这种没有眼力的人说话。她一甩头发,拎起箱子扬长而去。楼梯才走了一半,又听到厨房里碗碟清脆作响,回头看时,只见乔安竟然连菜带盘,把桌上的东西全部扫进了垃圾桶!
周楚妍彻底震惊了。连盘子都给扔了,这到底是浪费,还是嫌弃她碰过的餐具啊!
“你……”她想下楼去,一抬腿却磕在台阶上,小腿胫骨一阵剧痛,她惨叫一声,一屁股坐在了楼梯上。
“怎么了?”乔安听到响动,从厨房里出来,看到她跌坐在那里,便去随身行李里找急救箱。周楚妍摇头道:“没事,好像是跑狗仔时撞的,下午没留意到……”
“没事的话,你为什么要拍照?”乔安提着急救箱直起身,狐疑地盯住她手上的手机。
周楚妍按着快门的手僵住了。
“大家不是都这样吗,拍伤口发微博,博一下话题……”
“……别闹了。”乔安摇头,大步跨上楼梯,拿过周楚妍的手机。
“真的不行?”周楚妍楚楚可怜地看他。
乔安不说话,只是半蹲下去,打开药箱,钳出酒精棉花,按上她的伤口。他换了双白手套,看着还真有点骑士风度。
周楚妍见风使舵,立刻不胡闹了。她本来就有点怪脾气,不疼的时候爱装可怜,真疼的时候不吭声。这会儿伤口给乔安拿酒精棉一戳一按,真的是疼,就不讲那些没用的了。
她还有点好奇,对那双无论何时都戴着手套的手。
她嘶着冷气,小声问乔安:“为什么戴手套?”
乔安沉默着,替她擦拭伤口涂上药水,又贴上纱布。
周楚妍也不急,她认为乔安会回答她,她总是有这样的自信的。
上药完毕,急救箱被合上。乔安抬眼看她,一字一句道:“我有洁癖。”
他干脆利落地揭开底牌——太爽快了,不知如何应对的反成了周楚妍。乔安的话却还没说完:“所以,我也希望你复出之后,不要再依赖□□和花边八卦,靠自己的实力稳步发展。”
“……噗。我是那种有实力的人吗?”周楚妍勾起唇角一笑。她的眼睛笑起来弯如月牙,却埋在沉沉的夜色里,看不出里头盛着什么样的梦境。
乔安没有马上作答。他只是很认真地看着她:“你自己……怎么看呢?”
“当然不是啊。”周楚妍笑笑,“我什么都不会,真的。跟我合作过,你就知道了。”
乔安道:“我知道啊,我看了你所有的广告片和电视剧。”
“……”还真的知道啊!
周楚妍笑不出来了,她觉得尴尬又窘迫,无处可退的难堪。她很清楚自己在银幕上的表现有多愚蠢,事实上,那些广告和剧集实在太过羞耻,她自己都不敢看。
“……实事求是地说,那些剧是不太好看。”乔安尽量字斟句酌,却还是坚持要直言相见,“但是,你已经尽到最大的努力了……”
“你会不会说话啊!”周楚妍哭笑不得,但更多的大约还是羞窘。她抱着头把自己埋进膝盖里:“这样还不如直接说我傻呢……反正我就是没演技的花瓶啊!”
乔安的声音听起来失了衡,有些着慌:“你别哭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你需要多一点时间。”
“什么时间……”周楚妍抬起头来看他,她没怎么听懂乔安的话。
“现在是你最好的机会。”乔安收起笑容,十分认真,“没有人逼你去赶通告了,你也不用再一部接一部地接那些肥皂剧。这是重新开始的最好时机,不是吗?”
“不想回去吗?”他说。
回去,回哪里去?红地毯,闪光灯前,还是……
周楚妍又想起了那天晚上,警笛高亢的呜鸣,和她眼前刺目的白光。
“……你会和以前一样受欢迎。不,会更加受欢迎。”乔安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坚定,周楚妍险些都要相信了。
“你做得到的。”他低声道,“我会帮你走到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