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没有伤害单纯?”
这是一周前洲际酒店的玻璃天幕下,聂行川最后向周楚妍确认的问题。
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
——“在媒体面前,我早就说过真相。我说我没有想推她,只是想叫她让开,他们说监控里记下了我的动作。我说我没有要伤害她,他们就说,可是她的孩子没有了。”
公众只愿意相信自己所相信的,只想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无力的澄清比不上茶余饭后可以一笑的八卦小料,你拔出心里的刀,不过只是溅他人一身血,再无其他。
但在一切都遭遇娱乐化的镜头前,天平却悄然偏移。卢北嘉现场还原了周楚妍在医院中和单纯起争执时的动作,多个机位从不同角度录下她和单纯对戏的这一刻,监控录像里的画面在完整的视角下重现了。卢北嘉的手只是格开了挡在她面前的单纯,没有任何推的意思,也没有蓄意的加害。
单纯也没有跌倒,她只是倒退了两步。
“即使我再用力,”卢北嘉看了看自己的手,看着观众席道,“可能也只能做到这样了。这个姿势没有发力点……不过我知道肯定有人不相信我,觉得我在弄虚作假。但是,《绝对真心》的舞台是开放的,为了确认真相,我们欢迎任何人上来重演这一段。”
单纯站在卢北嘉身旁,紧握双手,紧抿双唇,竭力维持着表面上的冷静。季羽笑着扫她一眼:“那我就弄不明白了。没有人推,单小姐为什么会突然跌倒?”
舞台上的走向已经彻底偏离了预定的轨道,主持人担忧地给导演使了个眼色,走过来打圆场:“什么明白不明白的,多看点电视剧你就明白了。好了,是时候进入终审环节了……”
“我不演了。”单纯小声道。
音箱里飘出来她细小的声音,主持人没听清楚,还以为她的麦出了问题,赶忙三两步走过去,把自己手里的话筒递到她嘴边:“单纯想说什么?大点声。”
单纯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生硬的笑容。她从主持人的手上拿过话筒,厉声道,“这节目,我不上了!!!”
砰地一下,音箱里爆出一声巨响。话筒被单纯用力摔在地上,漫长而刺耳的电波杂音嘶嘶地回荡在室内,撕裂了凝固的空气。演播厅上下一片寂静,摄像机却没有停下,依然忠实地录下此刻情景。
“不准拍!”单纯摘下面具,砸向她面前的摄像机。汗水不知何时糊住了她额边的碎发,她秀美的容貌也狰狞地扭曲了,现出了歇斯底里的真容。
摄影师赶紧冲上去挡住价值连城的宝贝机子,导演那边依依不舍,但终于还是喊了停,开始指挥工作人员有序撤离。这不是节目组第一次经历临阵反悔的尴尬场面,《绝对真心》的节目性质决定了它的录制风险,高估自己心理极限的参与者不在少数,以前的录制里,也常常有在节目中后期心理崩溃的玩家。
这种时候,他们往往会把演播厅留给台上的冤家们,让他们自己去解决问题,就像现在一样。反正合同早已经白纸黑字签定,不怕到手的鸭子给飞了。
舞台上,卢北嘉和季羽让出位置,让其他的演员先回后台。聂行川一言不发,沿布景后面临时搭起的楼梯走下来。单纯迫切又渴求地注视着他,希望他能说些什么,或者表个态——但聂行川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他往舞台侧边走去,聂氏的秘书在那里等他,演出崩了,是讨论应急方案的时候了。
单纯被所有人抛弃了,她一个人站在白晃晃的灯光下,将要背负高额的违约金,还有未来可能要面对的,和聂家之间无穷无尽的诉讼拉锯战。她想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落到了这步田地的,难堪的泪水大股大股地从她的心底翻腾上来,苦涩地涌出她的眼眶。
“擦擦你的眼泪吧,不难看吗?”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一只戴着黑色皮质长手套的手伸过来,将一包纸巾丢给了她。
“老实按照剧本把节目走完,你还能有和聂氏谈判的机会。”周楚妍冷言冷语,“其他的事,我可以当做没看到。”
单纯抽着鼻子,恶狠狠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泪水。
“你觉得我很可怜?!”她突然拔高声音,尖利地怒叱道,“说什么不稀罕,你还不是傍上聂氏了!先是爹,再是儿子,你怎么那么贱啊!”
周楚妍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避开单纯的怒吼。面具挡住了她的神情,但她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是那么生气,更多的,只是对单纯的轻蔑和鄙夷。
“……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吗?什么贱不贱的,别这么说你自己啊。”
“你不要和她浪费时间。”这边的声响惊动了聂行川。他走到周楚妍身旁,瞥了一眼单纯,淡淡地对说,“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出尔反尔。聂氏不会再给她机会,法庭上解决吧。”
单纯将怒火转向了聂行川:“凭什么!你们……你们不可以这样对我!”
她的泪水从脸颊上不住地淌下,冲花了妆,在眼底融出一洼阴影:“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想要就要,想扔就扔的东西吗?!第八任妻子!第八任!一年就要离婚!”
“信用卡,别墅……那又怎么样?!”她恶狠狠抹去面上的泪水,“我已经是个笑话了!一辈子的笑话!就因为那个……那个老头子……”
她捂住脸,破碎的哭泣声从她的指缝间透出来。她的身子慢慢地滑落下去,在地上蜷成一团。
“注意你的措辞。他是我的父亲,目前还是你名义上的丈夫。”聂行川对她的控诉无动于衷,他的冷静在此时几近于冷酷,单纯不堪承受。她的肩膀剧烈地打着抖,哭声渐渐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凄厉的低笑。
“聂行川,你等着。我不会放弃的……”她的声音嘶哑,像一条毒蛇在低低地哀鸣。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自从聂诚提出离婚以后,聂氏的股价就一直在跌……外面的人都明白过来了,你的父亲,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什么情圣,什么花花公子!他就是个把女人当成玩物的老变态!你看到网上那些抵制你们的话题了吗?!聂氏的董事会也会有意见的!……”
她抬起脸来,咯咯笑道:“我不会放弃的。在你们告我以前,我就会把那些事情全部曝光出去。聂诚这个大傻子,竟然被我骗了一整年!他那么老,那么愚蠢,真的还能做这个董事长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聂行川第一次正视了她。他没有立即作出回答,反而有些苦恼地蹙起了眉。周楚妍看了他一眼,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望向安全通道那边的乔安,给他打了个手势。乔安走过来,把一枚u盘放到了她的手中。周楚妍攥着u盘的挂绳,把这个小玩意儿在单纯面前晃了晃。
“单纯。”她喊她。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单纯诧异地看着她手里晃荡的u盘,满脸都写着对她的厌恶之情。
周楚妍突然变得很耐心,她一字一句地道:“这个u盘里,有一份医疗检查单。我说过吧,市立医院血液科的岑医生,是我爸爸的朋友。所以,我特地拜托她,帮我调取了这份检查单。”
单纯的脸色刷的白了,她颤抖着嘴唇,发不出声音。
“你没办法拿聂氏怎么样的。”周楚妍道,“的确,你可以继续闹,聂氏的股价会持续低迷一阵子,人们也会继续抵制聂氏的产品线。但是能有多久呢?十天?半个月?三个月还是半年?”
“你也是这个圈子的人,你知道他们遗忘的速度有多快。你的伤口,还能卖多久?没人想看过气了的旧伤疤,相信你和我一样清楚。”
“……你想怎么样。”单纯哑着声音道,“把那个u盘,给我……”
“我不想怎么样。”周楚妍道,“我就是觉得,既然你都不介意了,打算把你手上所有聂氏的料都卖出去了,那么,再加我这里的这一份检查单,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利害关系我都说过了,”周楚妍耸耸肩,“一段时间以后,聂氏肯定可以恢复元气,但是你呢?这份检查单流出以后,你的情况会怎么样,不需要我解释了吧。”
单纯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她当然知道周楚妍手里拿着的是什么,那个u盘里的检查单,足以击溃她迄今为止的人生。都是假的,假的流产,假的怀孕。但原因从来都不在聂诚身上,而是她自己……她早就无法怀孕了。后来的幻相,都是她作伪出来,欺骗他人的。她想用孩子绑住聂诚,才谎称自己怀孕;她想要把周楚妍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清除,才有意摔倒,演了一出苦情大戏。正好,她本来就没有怀孕,这一出戏恰恰能圆上她的谎。
本来这一切是完美无缺的,但是聂诚对她,终于还是厌倦了。而周楚妍不知怎么,却又被聂行川请了回来,还找到了她藏得最深,最不可告人的过往……
那将是她无法面对的浩劫,她的模特生涯会即刻完蛋,她再也接不到通告了,而聂氏也不会放过她。她会变成他们整个家族的污点,他们不会再给她一分钱。
周楚妍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来,审判的钟声在她脑海里敲响:“站起来,把这台节目演完。然后,这个u盘就是你的了,我也会拜托岑医生把你的检查记录删除。我洗刷污名,你拿到补偿,考虑一下?”
单纯木然地站起来。她不再哭了,眼泪在她的面上逐渐干涸:“……我答应你。但是那个u盘,你一定要给我……一定要给我啊……”
“一定。”周楚妍一口答应,招手示意导演可以继续录影。聂行川深深地看了一眼周楚妍,没再说什么。录影平静地进行到了最后,聂行川和单纯在舞台前方达成了和解,周楚妍的罪名也得到了澄清。在热烈的掌声中,三位主角走下台阶,去往前台向观众道别。周楚妍应允承诺,把那个小小的u盘塞到了单纯手里。
掌声和欢呼声里,聂行川低声问周楚妍:“你怎么拿到市立医院的检查单的?我一直想调这份记录,但市立医院那边始终不允许。”
周楚妍的唇边泛起一丝微笑:“……我没有拿到啊。那个u盘是空白的。”
她把目光投向观众席:“岑医生告诉我了大概情况,但是市立医院是不允许调出病人记录的。所以,我就打算吓唬一下她……”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打算曝光她。”聂行川轻声为她的话作了结语,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声音已不再那么严峻,带上了一丝柔软的色彩。
周楚妍只是笑笑,没有回答。任谁看到单纯那个狼狈的样子,都是无法对她赶尽杀绝的吧?她当然没有那么善良了,就像单纯也没有那么可恶。
主持人在这时喊出了最后的台词:“现在,让我们来揭晓今晚三位勇敢者的真面目吧!这边的这一位先生,想必大家都已经猜到了——”
聂行川随手摘下面具,然后轮到了单纯。主持人的声音第三次响起,周楚妍正想去摘面具,却见聂行川转向了她。他的手拂过她的耳际,动作轻柔,替她摘下了脸上的魔女面具。
周楚妍一时没反应过来,聂行川的脸离得太近了,他的眼神也与平时不同,这让她没来由的紧张。下一刻,聂行川牵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落下一吻。观众席上忽然间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尖叫。
“——今天,我要在这里,谢谢周楚妍小姐。”
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在演播厅中响起:“她是意外被牵涉进这起纠纷的受害者,但她却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协助聂氏和单纯达成了和解。我在这里代表聂氏,也代表我自己,向她致以最深沉的感谢。”
所有的摄像机先后转动镜头,一起对准了周楚妍。陪审团的成员也争先恐后跑上来,争着和她合影。卢北嘉走过来,张开手臂,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楚妍!竟然是你!”
她的声音惊讶,隐约带着动人的哭腔,就好像她真的不晓得面具下的人是周楚妍一样,无愧于新科影后之名。
“欢迎你回来。”她在周楚妍耳边轻声说道。
快门,闪光,礼炮的声响,雷鸣一般的掌声,周楚妍在众人的簇拥下,隔着人潮向远处望去。
荧光棒交织而成的海洋上,满是夺目的光芒,她却没能找到自己想见的人。
录影结束了,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也一一过来,向周楚妍表示感谢。他们多少听闻了刚才在舞台上发生的那一幕,知道是周楚妍摆平了单纯,让录影得以顺利继续下去,因此都十分感激。聂行川预订了饭店,准备邀请整个节目组和主要演员们吃饭,季羽却在旁提出不如今晚直接就追加一摊。
晚上九点左右,几乎所有的社交媒体都被刷爆,好几家平台遭受流量冲击,几近瘫痪。这一次占据热搜头条的是一张重磅合照,照片上一次性集齐了流量小生,新科影后,霸道总裁和花边女王。而季羽、卢北嘉、聂行川和周楚妍四个人,他们和照片里的画面一样,正围坐在一台烧烤架旁边,期待着炭火上的时蔬和海鲜快点就绪。
乔安的目光在这张照片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他关掉微博,把手机放在一旁。他的窗外是一成不变幽暗的夜,疏落的星光洒下来,落在他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