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永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神色苍白,似乎是听到了什么绝望的消息。
而那个侍卫则是用同情可怜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在侍卫看来,这个一直以来就凭借着世家身份嚣张高傲的大内统领怕是完了,公然蔑视律法,他,包括他身后的家族都得承受陛下的暴怒。
周永怔怔地呆在那里,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着:“完了,完了,我赌错了,陛下根本没有这样的心思……”
这时候,坐在落官台中央的李太中忽然站起来,厌恶地看了眼失魂落魄的周永,沉声说道:“卯时——至,来人,行刑!”
他说得很快,似乎已经不想等下去了,只想尽快把这件事完成。
随着话音落下,他狠狠地将斩字令牌扔出。木制的令牌在空中旋转着,最后落在了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在这寂静的环境里,却是异常清晰。
如同是死神呓语般的宣告,又如同是来自地狱阎罗的勾魂……
两个行刑手赤裸着上身向陈策走去,手中握着钢刀,神色狠戾。
整个场面庄重而肃穆。
天边忽然下起了小雨,如同是几日前的大雪一般,很快就降低了这个清晨的温度。寒风骤起,吹开了从天上飘零下来的雨水,吹向了落官台上那迎着招展的令旗。雨水渐渐荡漾开来,打湿了地面,淋湿了百姓,一大片雨帘从天而降。
众人望去,模模糊糊地,只可以隐约看见行刑手中那散发着反光的长刀。
李太中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行刑手不耐烦地拖开那个中年汉子的尸体,然后将陈策扶直,持刀而立。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悲痛,一丝内疚,以及更多的决绝。
台下的百姓已经再次哄闹起来。如果说原来只是一部分百姓为陈策喊冤,那么现在则是越来越多的百姓的愤怒,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是官不能与民好好相处,那么民自然也不会再相信官。
比如说这次,有一部分百姓其实对陈策并无多好的感觉,毕竟陈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不可能完全施恩于所有人。但之前周永的行为却是把所有百姓们激怒了,让他们完完全全地站在了如今当权者的对立面。
他们已经偏执地相信一点,当今唐皇要对他们百姓动手了,所以他们愤怒,他们反对,他们抗争!
无数的声音汇成了一句话:“陈策无罪!”
而陈策就成了维持两者关系的唯一一个支点,一旦处理不慎,引发的就是滔天的灾祸。
或许有人会说,仅仅是一些百姓而已,何足挂齿,任何一个当权者都不会在意那一小部分的声音。但是千万别忘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再小的蚂蚁也有掀翻大象的那天。
李太中很清楚,所以他冷冷地看着台下,目光中流露着犹豫,他知道如果自己没处理好这件事,那么等待他的就是罢官甚至究责。
直到他想到了一个声音,一个日夜响彻在他耳边如同梦魇般的声音。李太中瞳孔一缩,目光渐渐坚定起来,高声喊道:“斩!”
“斩!”他身后的官员齐声喊道。
“斩!!”行刑官也高声喊道。
“斩!!!”所有的侍卫神色肃穆,提枪恭立,如同阳光下最公正的判决般,郑重宣布。
一时间天地寂静。
百姓们的喧闹声在这一刻也被压制下去了,整片天地里只听得到侍卫们的吼声,甚至连漫天的雨水也像是被震慑了一般,似乎有了一刹那的停息。
他们说:“斩!”
行刑手大吼一声,抬起手拍打着自己的脸,抹开那些浸湿了双眼的雨水。他颤抖着,不断抖动着身上的肥肉,丑陋而兴奋。他目露凶光,缓缓举起手中的钢刀,作势劈下。
那时候是卯时,天已经微微发亮,他举起的刀刃上,泛起了锋利的光泽,如同世间最正义的光芒。
从天而降。
百姓们震惊地看着这一切。
台上的官员们也震惊地看着这一切。
陈策微微闭着眼,此时他的心中反而一片宁静。
之前的十日,他有过悲痛,有过怨恨,因为百姓们为他的举动感到兴奋,因为中年大汉的出现感到欣慰,也因为周永的嚣张感到愤怒,直到这死亡的前夕,他才真正放下了一切。
脑海中浮现的不是那一年高中状元的场景,也不是登上人臣之极的春风得意,而是一家子相聚在一起的和和美美,这样的生活,真的好怀念啊……
罢了,罢了,天意如此,又能奈何……只是,怎么一点也不疼呢?
陈策勉强抬起头,虽然全身的伤让他一点动作都要费尽全身力气,但他还是想要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消瘦的身影。
虽然天色还很暗,在一片雨幕中,他还是看出了这个身影属于谁,不自禁地,他那双干涩的眼中忽地泛起了一丝泪水。
“谷雨……”他颤颤巍巍地说着。
出现在这里最后关头救下陈策的就是陈谷雨,从前线千里迢迢赶回来的,他陈策的儿子,陈谷雨。
陈谷雨一剑西来,在那一瞬间便切开了行刑手的脖子。行刑手轰然倒地,而出现在众人眼前的便是眼前这个少年。
少年穿着简单的衣衫,虽然是冬日的清晨,寒风还在呼啸着吹过,雨水落在衣衫上,但少年看起来却没有丝毫寒冷的感觉。
他手指纤长,正握着一柄剑,剑刃处寒光凛冽,有几滴血液轻轻地滴下,与地上的雨水混在了一起,向远方荡漾开去。
周围的侍卫们似乎想要上前,但却忽然有一种感觉,如果上去一定会死得很惨,那个少年如同有宗师风范一般,散发着无形炽热的光芒,让人不敢直视。
气氛凝固了。
虽然之前也有几个刺客来袭,但那只是在暗中进行的,知道这件事的终归是少数。而现在,当着数万百姓的面,却是一个少年横空而来,行刑手在行刑的瞬间被刺杀,剑刃染血,逼退一众侍卫。
这是劫法场,这是公然挑衅古唐律法的尊严!
“来者何人!”
“有刺客!”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台上的一个官员惊恐地出声喊道。
陈谷雨没有理会,他静静地看着陈策,双眼中落下了泪水,他忽然猛地跪倒在地:“爹,爹,您受苦了!”
陈策呻吟着,满是伤口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看的笑容,他终于勉强开口:“你还活着,好,好啊……你……不该……不该回来啊!”
陈策很开心,因为陈谷雨终究是没有死,在那个全军覆没的情况下活了下来,只是,不该回来,唐皇,绝对不是什么善者。
“不!”陈谷雨摇头:“你是我爹,无论你是犯了什么罪还是被冤枉,我都不会允许你被这样对待!谁敢这样做,我就灭他满门!”
少年愤怒地嘶吼着,半跪在落官台上,身边好像散发着什么色彩,让雨水都显得黯淡。
陈谷雨看着陈策身上的伤口,目光中有滔天怒火燃起,他抿了抿嘴,意念一动之下,一道光芒从手中汇出,缓缓地在陈策身上游走着。
陈策只感觉身上一片舒坦,终于有力气抬头:“你……你快走!找个地方躲起来……千万不要让人抓到了……你……袭击囚场是死罪啊!走……快走!”
“死罪?”陈谷雨冷冷地望向皇宫:“我先灭了他满门!”
因为实力的增长与眼界的宽阔,对覆唐的一国征战,以前让他畏惧向往的皇城,此刻在他眼里也只是一个小地方罢了,他的心里有了更广阔的天地。
至于对皇权的敬畏也已经不见,覆唐的天皇都间接死在了他手里,更何况这次是唐皇对他父亲的误判,他心里早已不满。
听到陈谷雨的话,陈策一怔,忙摇头道:“你这孩子……快走啊!我知道你剑法很好,但是……皇权的力量绝对不是你能想象到的……走,快走……不用管我!”
几句话下来,陈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那道法的光芒只是舒缓了他的伤口,现在一个激动,他连喘几口气,最后更是只能不住地摇头。
陈谷雨没说什么,只是紧握着父亲的手,郑重道:“爹,血债血偿,我会让那些人都付出代价的!”
陈策长叹,无可奈何。
或许,儿子,是真正长大了吧,知道什么事该做……
陈谷雨看着父亲似乎一下子苍老的样子,心里也很难受,但是有些话还是要在事毕之后才能说的,他只能给父亲一个放心的眼神。
陈谷雨又看到了陈策身上那血淋淋的伤口,那一颗颗被剥离得血肉模糊的指甲,心就阵阵疼痛。
小时候,父亲经常用那双宽大的手掌握着自己的小手去各处游玩,时而摩挲着自己的头发,时而又勾勾自己的鼻子,惹得一片欢声笑语。
他曾在路边摊位上买下冰糖葫芦,笑着看自己吃下,也曾将自己抱起架在他的脖颈处当做一匹马儿,毫无宰相的威严。
因为母亲早逝,自己曾言要一辈子与父亲在一起,照顾他,关心他,陪伴他,永远不让他孤孤单单一个人,要永远让父亲牵着自己的手……
只是现在,父亲……他还能无恙地牵着自己吗?
陈谷雨站起身来,紧了紧手中的剑,目光中有着万丈寒冰与滔天怒火,可以冻尽人心,也可以焚烧万物。
任何阻碍,都将被摧毁……
台上的那个官员还在叫嚣着,不断地催促着侍卫们将刺客拿下。
陈谷雨回头看去,咧开嘴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下一刻,手中的剑已经消失。
那名官员没有再说话,一柄宝剑已经穿透了他的胸膛,一击毙命,官员眼中的色彩渐渐黯淡。
他怎么也没想到,本是借机讨好府尹,却怎会落得丧命的下场。还有,他怎么敢当众杀人,当众杀一个在职的朝廷命官?
终于,在死了许多百姓之后,第一个古唐官员也因为处斩陈策的事失去了性命。
在台上官员震惊恐惧的同时,台下的百姓们却是发出了欢呼。
因为在百姓们看来,刚才周永的一切行为都是他们这些官员决定的,甚至是深居幽宫的那个帝皇决定的,官要杀民,那么民自然也要反抗。
听到百姓们的欢呼,陈谷雨却是回身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虽然不知道百姓为何会聚在这里,但他知道,正是这些百姓们给予了那些官员深深的压力。
“唔,那个好像是陈相的儿子?”
“陈相的儿子,听说那不是个纨绔吗?”
“放屁,你那是被人给欺骗了吧,是有人诬陷,陈相那么绝顶的人物怎么会生出一个孬才!”
陈谷雨听着百姓们的话,不禁有了一些恍惚。明明是不久前的事,但在自己心里,却感觉已经过了好久,域古山脉的癫狂,覆唐征战的杀戮,婆娑幻世的迷乱,近来发生的许多事情竟让他有了时光荏苒的感觉。
还有梁王,他竟然能有这般手段能够策反那么多人来诬陷父亲,为什么之前那几年还有造自己的谣言来打击,现在看来,这不过是一种很低端无能的做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