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骞见眼前这个黑衣年轻人如此虔诚拜伏于地,即令是久违江湖之士亦必大为感动,趋步上前双手扶起,感念道:“得遇少侠相助,虽前路漫漫,亦无大险矣!”说这句话时,借着微曦星月从他脸上缓缓扫过,但见此少年眉清目秀,端庄俊美,看上去约莫二十一二岁,略显文质彬彬,似乎弱不禁风,嘴角浅蕴笑意,叫人看了格外亲切。
甘父跃下马来,双手一揖,极其豪迈地道:“这位少侠,敢问高姓大名?”
“在下伊于成,匈奴人,归属休屠王治下,父母……父母亡故,遗下小人。”年轻黑衣人说及父母,顿了顿,似乎伤悲无限,轻轻咬咬牙,终于挤出后面八个字来。
“伊少侠,敢问你是如何发现我们西逃的意图,并执意追随的,可否告知端详?”张骞翻身上马,与二人并辔而行,依然极是客气地问道。
张骞和甘父听了伊于成的话,继续追问下去,不知不觉又行出百余里。
原来伊于成是刚调置于张骞这队野营的一名普通军士,因其不善言辞,多显木讷,且不懂得如其他军士那般对上级军官极尽吹捧之能,在军中自然没有舒坦日子可过。一连几日来,不是被“百长”、“什长”等喝骂就是被一般兵士欺辱。有一次,列队操练时一名兵士故意靠近来,趁伊于成不防用右肩猛撞过去,好在伊于成下盘功底扎实,这一撞非但未始凑效,硬生生将自己肩胛骨撞脱节,愤怒之下竟扑过去便要开打。恰好当值军官看见,及时喝止,问明缘由,斜眼瞟着伊于成,用鼻孔不屑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哼”,言道:“好小子,敢情会家子啊,敢不敢和爷过两招试试?”
伊于成虽会武,但一直隐藏极深,唯恐为外人知晓,是以从不在人前有过丝毫展露。怎奈刻下当值军官这样问道,并如钟摆般在眼前晃过来晃过去地搓着拳头,伊于成心乱如麻,虽额角渗汗,背脊却凉如玄冰,双腿竟自颤抖起来:“军爷,小人……小人真的不懂武功,真的不懂——瘦弱无力,哪是练武的料呀!”说完末字,伊于成便感知双颊辣辣的痛,忽而又眼见两拳猛击过来亦丝毫不敢闪避,竟生生地受了去,顺势略仰,跌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那军官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伊于成,双拳紧握,在眼前旋来转去,甚是得意,眉飞色舞地道:“咦,怪了,竟是如此不堪一击……怪了,怪了,老子胳膊怎没折?”
“军爷,这小子滑头得紧,你且看我如何使将作弄他!”说话的正是用右肩猛撞伊于成的那名兵士,因和当值军官私交不错,向来霸道蛮横。
“转身,跪起!”虽右肩胛骨折脱,即用左臂也格显方圆灵活,一把抓起躺在地上的伊于成,反转身,骑了上去,喝道。
伊于成知道,此番若不顺受此辱,一个纵身便能将背脊上的那名兵士摔将出去,跟着双掌齐出,按到对方胸口上必可令之当场毙命。可是,如此一来自己潜伏于军中十年来的辛苦便即白费,大仇或许再难得报了。泪眼婆娑中,伊于成几欲咬碎钢牙,十指力透黄沙。忽地,喉咙一甜,喷出一口鲜血,双臂一软,竟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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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岁月就仿佛是伊于成人生的分水岭,前后相较,真可谓是天上人间,个中滋味常人无法体会。
伊于成的父亲本是一名匈奴“百长”,官职虽不高,然其淡泊宁静,日子倒是过得十分舒坦惬意。其母非官家女子,打小便会针衣缝补,一应家务琐事无不有如佛祖拈花,极致出色。自伊于成出生始,这个小家庭更是温馨绝伦,四邻称颂。一晃,伊于成便已落脱成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按照匈奴人的习性,但凡男孩子长大到十来岁便得“马背上过生活”,没学跑已会骑马,世世代代过着游牧生活。
是日,在马背上驰骋了半年有余的伊于成照例赶着一群羊外出。一路上野芳飘香,佳木繁荫,清流蜿蜒,飞鸟低鸣。但凡目之所及,尽皆赏心怡人。不知不觉便来到一处狭长山谷,山间花木相缀,四野蜂围蝶阵,一派欣荣景象,让人看了不觉痴恋忘返。正自沉醉时,身后突然一声狼嚎,惊得坐骑陡然人立,发疯似的飞奔起来,只觉耳畔呼呼风过,也不知究竟跑了多少时辰多少路,待得勒住惊马时已天色向晚,落日西垂。伊于成毕竟长于大漠草原,胆子自是比别族同龄孩子大得多,丝毫不感惊慌,循着来时的马迹悠悠回返。驰出十来里后便见一座小山丘,也不甚高,但葱木繁荫,林深枝密,隐隐约约透出一股阴深深的可怕气息来。果然,再近几丈便听见一个语音铿锵似金属之声,嘎道:“小孩童,胆子倒不小哇,哪家的娃娃?”
“哪家的娃娃——”听到这五个如霹雳般的问辞,伊于成这才想起已离家久矣,急于回返,只客客气气地道:“伊怜生百长家的娃娃,误入此谷,请爷爷见谅。”闻声辨之,伊于成知道对方年纪定在父亲之上,是以学拟父亲的口吻道。
“天资倒是聪颖,不知相貌是否俊雅?”话音未落,六七丈外的密林里突然跃起一个身影,只轻轻一晃便站到伊于成马前。两人相互对望,皆惊异不已,但见那人身着青袍,高大清瘦,似五旬上下,再细细瞧去,则见其眼如丹凤,眉若卧蚕,唇方口正,脸须棕黄,英气勃武,仪表似天神。
“不错,不错。小孩儿,你可知老夫向来不曾收徒,但若收徒必择佳俊。你相貌不俗,可愿拜老夫为师,他日纵横江湖,名满天下!”那老者仔细瞧了瞧眼前这孩子,不住地抚须颔首微笑。
“老爷爷,我要回去了,爹娘还在家中候望呢!”伊于成再次打躬,言道。
“不许叫‘爷爷’,要叫师父!从今往后,你要叫我师父。当今武林,多少人想投拜我慕容兰成门下而不得,你福缘深厚,得遇名师还不下拜!”那老者这几句话虽是严厉,但清月寒光下脸色犹若绽开的腊梅,极是亲切。
“我不拜师,我爹爹武艺超群,他手下的兵士没一个打得过他的。要学我跟他学,老爷爷我走啦。”在伊于成眼里,父亲永远是高大伟岸的形象,仿佛当真英勇神武,无人可敌。说完这句话便勒转马头,意欲斜冲过去。马鞭未落,才跃出十来步,那马便又是倏地人立起来,嘶鸣之声如尖刀划破沉寂的夜空。
“你父亲能叫奔驰的骏马停下来吗?”那老者神态自若地左手抓住马尾,右手别在背上,淡淡道。
“你放开,坏蛋——我要回家!”伊于成骑在马上极是恼怒,连抽几鞭那马竟仍寸步难前,气急败坏地道:“你再不放手我便跑回去,让我爹爹来跟你过招!”
“跑回去,你识路吗?”那老者故意试探道。
“地上有马迹!”说着,伊于成翻身跃下马,疾言遽色地道。
“马迹,哪有?”月光下确有一串串清晰的马蹄印迹,但见那老者在松开左手的一刹那,顺势斜翻,使一招“单手推窗”,一阵尘雾遽起,再看时地上五丈之内的马迹已不复存在,宛如不曾有过人畜涉足。看到这里,伊于成不得不信此人武功确实比父亲高,而且高出很多很多。无奈之下只得探身揖手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虽是如此,心里仍是老大不服。那老者瞧在眼里只作不知,满脸慈爱。
“好,好——好徒儿,只要你勤于钻研,假以时日武功必臻大成,届时……届时——”说到这里,那老者突然说不下去,微微一笑,双掌斜托,轻轻一送,伊于成小小的身子便若御风般上了马背。跟着,一颗小石子在那惊马后臀轻击,那马如获大赦,四蹄翻飞,夺命而去。
月光下,那老者轻轻叹了口气,走到一草丘上盘膝坐下,双掌相对,气凝丹田。一会后,一缕白烟自头顶冒出,接着越来越多越冒越浓,整个身子似乎都颤抖起来,但见“扑哧”一声,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老者忽地苦笑几声,自语道,“潇湘客……潇湘客,任尔天涯海角,誓雪此恨!”
月光下这盘腿疗伤老者本名慕容兰成,乃匈奴人,其成名绝学“幻影神掌”七年前即威震西域,江湖上几乎无人可敌。此套神功习练起来非常艰难,需以深厚的纯阳真气催动,内功愈纯所及境界愈深,练至最后便浑若天成,无人无我,数丈之外双掌击出便能震断环抱粗的大树,天下任何血肉之躯但凡为其掌风所掠,即便不死亦必重伤,是以江湖中人人既爱之更恨之,这便是《玉蝉无极功》所载的上半部分,其下半部分皆是各种驱毒疗伤法门。
十年前,慕容兰成每年都要在秋冬两季随父亲远涉天山一带,做些小买卖,乃父被四邻亲切地称为“货郎”。
那时,大匈奴与大月氏虽剑拔弩张,但也未兵戎相见,战马相对。在行走江湖做些小买卖的时日里,慕容兰成在一个很偶然的雪天里,于一座大山的尽口处遇见一个极其美丽的月氏女子倒在地上,瞧相貌似乎比自己小了十多岁。在任何美貌女子落难时,即便是一个懦弱不堪的男人也会瞬间变得英雄起来,全身宛如充了气的皮囊,自觉高大而不可一世。
见此情景,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后来,那大月氏女子公孙桌玉便成了慕容兰成一辈子魂牵梦萦,丝毫不敢亵渎的仙子一般人物。
雪夜,慕容兰成轻揽公孙桌玉入怀,指天重誓道:“与君结缘,虽只七日,胜似百年。待在下前往天山与家父聚首即当回返,届时迎娶为妻,终身相偕,同修佳话!”
那公孙桌玉含羞欲滴,妩媚娇吟道:“卿当远离,小妹本应相随,只碍你我名分不至,有违礼数,便在此恭候,翘首相盼!”
是日清晨,大雪纷飞,北风呼啸。两人相拥而别,皆只道数月便返,哪承想竟是终生“永别”。更者,一月后匈奴骑兵便开进大月氏国境,直捣月氏王庭,活捉其国王,割其头颅制成酒器,大月氏军民举国震惊,无奈西迁。
此后,公孙桌玉便浪迹江湖,天涯海角地找寻情郎慕容兰成,只为那一句穿肠刺腑的誓言,竟尔两鬓如霜亦自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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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慕容兰成离别公孙桌玉后确已策马西驰,及至见到乃父才知,其父货郎在一乌孙商人手里购得一伙盗墓贼所售的珠宝,其中便有一本牛皮纸包裹的《玉蝉无极功》,可惜那伙盗墓贼皆不识字,转而卖给乌孙商人,而那乌孙商人虽知晓其乃武学秘籍,却不识深浅,随即又转手卖给货郎。
货郎祖上乃匈奴贵族,只因得罪冒顿单于贬为庶民,其后远离官场,韬光养晦,以行走江湖做些小买卖洞察时局,伺图再起。得到这本《玉蝉无极功》后,货郎喜不自禁,几欲疯狂。因为他知道,当今世道崇武黜文,任谁学得一身武艺卖与帝王家,日后升官发财自是不必言叙。恰在深思臆想间,慕容兰成便即赶到,父子俩简略商量后便决意星夜启程回返,只要回到国内则潜心苦练,不出数年便又可光大门楣,以显宗祖。
说着便行,一宿无话。
数日策马急行,待到快至楼兰国境时,但见后面尘沙飞扬,喊杀声起,十几名黑衣刺客转眼便至,一下便包围货郎父子,喝道:“即快交出《玉蝉无极功》,否则叫你父子今日命丧于此,挫骨扬灰!”
货郎毕竟是老江湖,这西域路上来来回回不知历经过多少次鬼门关,也不甚惧怕,再三作揖,敛容屏气地道:“各位大侠,我父子俩只是小小江湖客商,风里雪里地做几桩小买卖,实在不懂各位说的什么‘无起风’所谓若何?还请各位大大开恩,给条活路!”
“那个傻子乌孙商人醉酒后已说出来——原来,五十年前江湖上消失的武林秘籍竟到了你手上!老东西,不给点颜色看看你当爷爷们是一群三岁孩童耍!”话落,一枚“七星钉”便即射将过来,在货郎左耳边擦过。说话的是一名独眼黑衣大汉,满脸狠戾之色,样子凶残不忍详睹。
“这位大侠,既在江湖上营生,你便该知晓些许江湖规矩。看来,今天老夫不显示几下手段须脱不得身去了。”货郎见对方出手毒辣,若不是自己闪避迅捷已然中招,今日纵是将秘籍交出对方亦必灭口。轻轻拉了拉慕容兰成的衣角,低声嘱道:“朝东逃出,不要管我,珍藏秘籍,勤学苦练。”接着,但见一声马嘶,围着二人东北角处的两名刺客便已倒下,众人见了无不惊骇——货郎右手飞镖递出,左手在慕容兰成马臀上猛击,两招看似轻巧,竟一气呵成,实乃蕴含极深巧劲。
众人见慕容兰成纵马狂奔,四人分作两队包抄,意欲截住去路。余人则围堵货郎,缩小圈子,似欲近身肉搏,倚多取胜。哪知货郎只关切秘籍当属谁手,竟早已置自己生死不顾,轻轻一跃,双脚在马背上力蹬,纵起一丈多高,双手各持十余枚暗器便向追逐慕容兰成的刺客射去,但见“啊”的几声惊呼,四名刺客已然毙命。只这一阻,慕容兰成便已逃出里许,折入密林,再难追捕了。然而,货郎如此一来便将自己的后背生生卖给了敌人,殷红的鲜血从厚厚的皮衣里渗出,缓缓聚成一条线,滴在地上,刹时便染红了一地黄沙。
由于慌不择路,慕容兰成七弯八绕终于在一座峻山间迷路。到得下半夜方始出来,觅路返回时见货郎已惨死在地,脸上似乎并不现痛苦,宛如沉睡。一阵痛哭后慕容兰成怒猊渴骥,咬碎钢牙,指天发誓道,“今生头可断,血可流,一定要练成《玉蝉无极功》上所载的全部神功,雪恨报仇”!
择一山水清幽处埋葬货郎后,慕容兰成便始回返,到得家中更是惨不忍睹:母亲、弟弟、妹妹都横死在地,又见帐门上血书七个大字——追讨“玉蝉无极功”!
迭遭变故,丧失四位至亲,慕容兰成一度精神恍惚,独自远避深山密林,竟尔忘了与公孙桌玉的雪夜笃情约定。半年后,慕容兰成开始习练《玉蝉无极功》,寒暑易节,早晚不辍。整整三年,神功终于练至第五层,虽心气浮躁,其中不少关窍并未通透,但武功已入当世一流高手境界。
这日,他正追寻当日弑父仇人,及至葱岭凌山雪峰,放眼望去祥云飘浮,姿势曼妙,极是壮观。不觉间身随意至,手舞足蹈起来。突然,一直苦苦思虑不得解的《玉蝉无极功》中诸多关窍似乎一下子洞详顿悟,当下亦不作细思便盘坐运功,只一顿饭功夫即打通体内多处滞塞,渐入佳境。便在此时,一柄长剑已悄悄从身后递至,一丈,一尺,一寸,半寸……眼见剑尖便要刺入他后颈,然刚触及他后颈肌肤的一刹那竟尔生生“啪”地折断,跟着一股强大的内力反弹过去,一下子便将身后这名偷袭者震翻在地,口吐鲜血,显已重伤。
那人吃力地从雪地上爬起来,身子晃了几下又倒了下去,惊恐地道:“玉蝉无极功,你练的竟是江湖上失传五十多年的武林秘籍《玉蝉无极功》!”
“你是……你便是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专以下毒害人的‘千毒剑叟’潇湘客!”慕容兰成说出这句话后亦委顿在地,片刻之间,头顶冒出丝丝白气,猛地里口一张,喷出一大口鲜血来,几乎动弹不得,显是真气岔道,走火入魔。
那人似乎非常得意这江湖上人人谈之色变的恶名,嘿嘿一笑,汲汲顾影地道:“不错,不过‘千毒剑叟’是我师父他老人家的名号,他既已死,那么这殊荣自然是归我了!”
慕容兰成细眼瞧去,眼见此人似乎只二十来岁,圆腰阔臂,五短身形,相貌丑陋,满口黄牙。慕容兰成知道,此刻自己几乎武功尽失,敌他是万万不得的,唯有觅路暂避其锋,待日后神功恢复再雪此恨。念及于此,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运一口真气上来,哪知真气非但无法随意控制,竟四散游走,遑虞中惊觉似乎隐隐有毒入脏腑的迹象,不禁鄙视道:“背后伤人的人,不配用剑!”说完,纵身一跃,顺着雪道滚了下去,也不知多少时候,当他醒来时发觉自己已是到了一处干净但狭小的洞穴,四肢百骸似被钉住,须臾动弹不得。
“你醒了,想逃出我的手掌——门儿都没有。”只听声音,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你伤我,无非觊觎《玉蝉无极功》!”慕容兰成既无可动弹,索性干脆点破。
潇湘客仰首嘿嘿干笑几下,摇头麰尾地道:“你倒是直接爽快,没错——五十年来,江湖上死了多少人,谁不想得到这本武林秘籍,你现在交出来我便饶你小命,否则叫你终生下不得这终年飞雪的凌山!”
“没有什么秘籍,我这套武功是承先人传授,自来便只知其技,素未目睹。”慕容兰成知道自己既落其手,逃是万万不可能的了,只能拖延时间找机会潜运内力疗伤,舍命一搏。
潇湘客看了一眼慕容兰成突然淡定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图,傲睨得志地道:“不要妄想了,你道我不知你是怎想的。想拖延时间自救,嘿嘿——你倒试试看!”
原来这位号称“千毒剑叟”的潇湘客自是以下毒闻名,其剑尖虽只轻轻触及慕容兰成后颈肌肤,然剧毒已深植其体内,唯一的自救希望就是及时翻阅《玉蝉无极功》下半部分。慕容兰成乃坦荡之人,从来不屑以旁门左道伤人,是以虽勤习秘籍上半部分“幻影神掌”,却对下半部分载以的各种使毒疗伤法门毫不感兴趣。及至而今,悔恨不已。
后来,在百般威逼无果的情况下,双方皆已妥协,慕容兰成答应在潇湘客的挟持下回返取书。一路上几千里走来虽无惊险,但也着实不易。将进匈奴地界时,于一茶馆处歇脚,慕容兰成终于在一个熟客的帮助下逃脱魔掌。
在自行参照书中法门解毒过程中,其中一味药用错,致使本可成为一代武林宗师的慕容兰成遗恨终生——运功驱毒心切,加之用药有误,阴阳失调,从此慕容家族绝户!
无比愤怒中,慕容兰成一掌摧毁秘籍,仰天长啸。这啸声犹若龙吟,百鸟惊飞,枝叶飘零,数里仍闻,恐怖至极!
从此,十多年里,慕容兰成再也不敢见及公孙桌玉之面,且有意避之,而思念的情种却在心里发芽,如春草般疯长,窒息至无以复加,夜夜饮恨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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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漠北,寂寥空旷,冷月似雪,寒风若刀。
伊于成策马扬鞭,径向不远处的家中奔驰。他知道,羊儿即或无人照料也是认得路的,不论如何绝不会像自己这样迷失方向,误入山谷,深夜不归。
一路上他都在想,“爹娘待自己虽然格外开明,但这次既没有提前告知,也没有旁人传话,怕是当真要挨训的了。转即,他又格格笑将起来,因为就在前不久自己和小伙伴苏桑在牧场上耍了大半夜,然后在他家宿夜,第二天爹和娘不是照样若无其事吗?也不对,那天苏桑的家奴也是在场的,说不准他已转达给爹娘,让其安心呢?哎,最不济,这次回去罚蹲两个时辰的马步,那也没什么。就算爹爹真的生气了,那就把林中遇见的那位老爷爷单手扯住马尾,单手抹去地上马迹的事跟他说,这样他必感欢喜,说不定就会消气,央我细细讲述哩”。这样想着,那个熟悉而温馨的大帐已在眼前,不觉既惊喜又紧张。
“小主人,小主人,快下马!”正自大感舒畅快慰之时,草丛里突然跳出个熟悉的身影,一把夺过马缰,轻轻勒住,极是小心地道:“小主人,这个家咱们回不去啦!”说完,也不作任何解释,翻身跃马,一把抱住伊于成,向来路驰去。
原来就在伊于成出门后不久,军臣单于和王子于单,以及谷蠡王、休屠王、浑邪王、折兰王、卢胡王、中行说等文武谋臣巡视各地将士,正视察到休屠王辖区时,休屠王为取悦单于,特意把前几日在大汉边关俘虏回来的几十个汉人献上,言道:“单于陛下,臣有一个妙计,可把这批汉人双手反绑,然后纵其逃窜,陛下则骑在马上,如射猎般取乐,不知陛下意下若何?”
此话一出,随行中一名低级军官便站了出来,匍匐在地,极力劝阻道:“单于陛下,您要的是大汉的献供,即便要杀也是需在疆场扬我大匈奴军威,荡平汉家三军。杀此些许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实是无益之举。”
休屠王听后双眉齐竖,怒眼圆睁,盱衡厉色地道:“大胆伊怜生,尔区区百长,此地有你说话的份吗!”
“休屠王不得无礼,伊百长言之见理。我大匈奴乃昆仑神子民,我们是狼的崇拜者和追随者,我们的每一位兵士都是一头饥饿的野狼,一头历经百战九死余生的战狼,他们的目标敌人是大汉兵士,打败他们才是我们的最高荣誉!我们的铁骑要跨过黄河,踏平长安,夺取他们肥美的牛羊,征服他们美丽的妻子,让他们的男人世世代代给我们做奴隶!”军臣单于两手比划着言道,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右拳紧握,举过头,慌忙跪下,忽而笑逐颜开地竭力奉承:“是是是,单于陛下见解高远,就如翱翔碧空,雄视大漠的神鹰,无人可及,无人可比!”
这时,军臣单于身旁侍立不语的中行说,其脸色倏地一连变了数次,欲言又止,毒计在心中接而连生。
文帝时期,鉴于国内时局不稳,各路诸侯对帝位虎视眈眈,且开国不久,百废待兴,无力与强大的匈奴对敌。只好继续施行和亲政策,于是文帝下令派遣宗室女远嫁匈奴,并让太监中行说为侍同去。起先,中行说不肯,后迫于无奈,心怀怨恨。临行,对文帝道:“奴才若至匈奴,势必威胁汉国。”文帝乃一代明君,行事宽容平和,听闻此言,不以为意。哪料,中行说即到匈奴便忠心归降,果真成为威胁大汉帝国最可怕的敌人。
究竟是辅佐过两代匈奴单于且老谋深算的谋臣,当晚在其挑唆下,军臣单于下令立斩伊怜生全家及其宗族。幸得伊于成山谷遇狼,继而一路狂奔,而后家奴乌西提见其天晚未归外出寻觅,两人方始躲过此劫。
初闻噩耗,伊于成竟当场痛哭晕死过去。醒后,良久无语,只瞪大了眼睛,漠然无神。至此,他已不再流泪,但他那种凄迷的眼神,却叫人越看越心碎。
第三天一早,伊于成就恭恭敬敬地辞别了乌西提,骑马向昨日更夜遇见的那位武功高强的“爷爷”奔去……
一晃,时间在伊于成不知疲倦的勤学苦练中逝去两月有余。这日,伊于成像往常一样,待师父详尽传授新的招式和口诀后便入不远处的密林中练习。正午时分,慕容兰成独自打坐运功,刚觉畅快便又喷出一小口鲜血来。七年来,慕容兰成武功虽恢复近三成,但体内余毒依然未除尽。尤其是每当念及公孙桌玉时,更是抑制不住扎心刺肺般的疼痛,甚至有时痛得晕死过去。关于这一节,慕容兰成对伊于成只字未提。
一日午后,慕容兰成独坐运功,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突然隔窗传来:“嘿嘿,你还没死啊!”话落,慕容兰成已知道,自己躲避了近十年之久的冤家又到了。
“潇湘客,你我本无宿怨,何苦咄咄相逼?”慕容兰成用右手食指倏地点了胸前几处穴道,虽知未必能敌对方,但亦笃定绝不如先前那般退缩逃避。
潇湘客奸猾地笑笑,样子极其猥琐,嗤嗤道:“嘿嘿,你的武功是难恢复的了。你可知端详?”
“‘幻影神掌’无敌于天下,即令掌风所掠亦必重伤。我本不待去找寻你,你既肆意上门寻谑,那么今日是死是活得看你的造化了!”说这句话时,慕容兰成身子轻轻一晃便闪到潇湘客身后两丈处,只这一闪潇湘客便增惧意。但随即省悟,又道:“你中了我的‘阴阳合魂散’,中毒后半日不得解药轻则武功尽失,阴阴阳阳,似男若女。饶是你有神功护体,武功虽未全失——嘿嘿,要想复原如初简直是妄想。此套神功全系以纯阳真气催动方始威力无穷,你既阴阳反复,武功是永远无法恢复的!还有,终生近不得女……”他这“女”字刚出口,便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掌风盖将过来,直压得似要呼吸衰竭。幸得这近十年来他每日练功不辍,方始应变神速,侧身旁蹿,卸去了对方大半掌力。正惊恐之际,陡见慕容兰成双掌将欲跟进刹那,突然一大团鲜血从他口中喷出。潇湘客知道,慕容兰成“幻影神掌”虽然厉害,但只要牵动内息,便伤势加重,愈用功抵御结果愈糟。
此一节慕容兰成早已懂得,只叹毒势已成,且搁置既久,恐怕即或寻得解药亦难复原,是以早已除去各种念想,哀叹生平。
“潇湘客,你不是一心觊觎《玉蝉无极功》吗?好,你如有胆来我便给你!”慕容兰成知道自己是万万抵敌不过对方的,而此时日已偏西,爱徒伊于成就快回来,若被遇上,势必难逃此劫。念及于此,只有把对方引开,且越远越好,一言即出,提一口真气发足向西北方向狂奔。虽是在重伤之中,慕容兰成的轻功依然远远超出潇湘客,跑出三十来里内力将耗尽时方始慢下来。
“嘿嘿,看你往哪跑!”身随音落,潇湘客足下用劲,身子腾空,足尖在一株胡杨旁枝上一点,树枝直沉下去,他却已借力跃到了慕容兰成身前一丈处,截住去路,得意地冷笑。
“看来今日我们必有一死了!”慕容兰成知道自己敌不过对方,但实在不愿轻易死在自己痛恨了近十年的眼前这个丑八怪手里,心里筹策“唯有同归于尽了”。想到这里,他斜眼瞥了四周地势,见左方十丈处是悬崖绝壁,大喝一声,竭尽最后一丝气力双掌劈向潇湘客,然后发足急奔。
潇湘客虽无惧对方,但毕竟忌惮“玉蝉无极功”的威力,然得意之下不及提防,这一掌竟给硬受下来,半天缓不过气来。好在对方毕竟沉疴在身,掌力有限,才不致毙命。
慕容兰成奔到悬崖边,环眼四望,但见两面峭壁,巍峨耸立,对面临空,白云缠绕,低头探望,壁滑若镜,深不见底。及至如此绝境,反倒释然,气沉丹田,只待对方到来。
潇湘客也知彼处乃绝境,不敢轻趋急进,慢慢蹑足逡巡。
“此乃威震天下,武林中人人垂涎三尺的《玉蝉无极功》。真是难为你了,竟天南地北苦苦追寻!”慕容兰成探手入怀,拿出一本私制的《玉蝉无极功》,说道。他知道,对方一直对此书痴心幻想,且未曾有睹,自己便杜撰其封页,于关键时刻或许会出奇制胜。
眼见潇湘客醉眼欲滴,直愣愣地盯着自己手中的这部武林神话一般的“秘籍”,知道对方毫无怀疑,只待抢夺。便在这赌命时刻,慕容兰成假意内伤发作,体力不支,身子微晃,似欲跌倒悬崖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潇湘客衣襟微摆,慕容兰成左手斜挥,“秘籍”便已离崖沿一丈外。潇湘客见状,更是不遑细想,一个纵跃便要抢书,右手刚抓住书扉,便即折身回转。哪料,慕容兰成竟不要命地和身扑将过来,一把抱住自己,身子便如石沉于水,伴随着慕容兰成的哈哈大笑直堕下去。生死存亡之际,潇湘客力贯双臂,拼劲全力向慕容兰成胸口劈去。一掌劈到,当场便将慕容兰成击晕,也即巧借这一推势,将下跌之势卸去,身子斜斜荡向崖壁,顺势一把抓住崖边一条碗口粗细的枯藤。惊恐之际,向下探望,只见慕容兰成的身影已被悠悠云雾吞没,不觉轻轻摇头,怅然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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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时分,伊于成仍在重复苦练师父教给的新招。在他看来,只有每日将师父所授武艺精熟于胸,方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得报大仇。一会后,夕阳终于隐没在西山之后,伊于成双掌回收,深深吸一口气,便即向林外奔出。
回到庐外,眼见地上有星星血迹,且似有打斗过的痕迹,当下不觉紧张起来,里里外外方圆十里边跑边大呼“师父”。就这样,一日过去了,十日过去了,一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伊于成始终没能找到慕容兰成。后来,在寻找途中,遇见正在招募兵士的匈奴军官,毅然报名加入。因为在伊于成看来,欲想刺杀军臣单于报得大仇必须有接近他的机缘,而参军则是不二之选,且听闻休屠王部下仍在追捕自己。记得父亲生前曾道“大隐隐于朝”的道理,藏身军中似乎正合乎此理。
那日,被那名兵士当众作马骑耍,伊于成气得吐血晕去。夜半醒来,竟越想越气,越气越睡不着,偷偷穿衣起身,欲去将那名兵士抓到野地狠狠打一顿。因担心被发觉,于是又改装一身黑衣,正欲动手,发觉那位被大家称作“大汉特使”的汉人左趋右避地闪入密林,好奇心起,便以超绝轻功绕道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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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样,小小孩儿,真是难为你了!”张骞听闻伊于成详尽讲述,感慨不已,拱手赞道。
“我已二十多岁了,早不是孩童了。咱们这一路上,有我护着使君,任谁也不敢阻扰!”伊于成终于倾吐了内心积压十余年的仇恨和各种屈辱,似有泪意,但强制克住,扬起马鞭跃上前去。
此时,天色大明,野芳郁香,和风微醺,行人欲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