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两人聊到旭日欲喷,伊于成见她话声轻柔婉转,神态娇媚,脸上似笑非笑,实是个绝色佳人,心中欢喜无限。
经伊于成相邀,阿依静终于答应偕阿依丽一起随之西行,共护汉使张骞抵达月氏,完成联盟使命。
两人打了一只山鸡,生火烤熟饱餐一顿,便即西行。
“静静,听附近牧民说前面不远便是扁都口,这道大峡谷山势险峻,景色秀美,却是少有人家。若非身负大仇,我定是要在这里结庐住下,十年八载也不搬。”伊于成说着,怔怔地瞧着阿依静,心里盼望她也如自己这般心思。
“这里先前是我们月氏人的家园,小的时候我常随父母在这一带牧羊,每年秋冬迁移时节,附近好多部落的族长都要在这里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载歌载舞,欢庆丰年。那时,我和妹妹们总要把一年中阿妈为我们准备的最好的衣服翻腾出来,然后坐在阿爹的马车上去参加盛宴。那时……那时爹爹一个好朋友的儿子也在场,我们在一起玩得非常开心。爹爹和他朋友喝得醉意阑珊时,拉着我和他儿子的小手问我们喜不喜欢对方……”
“噢,那,那你怎么说的?”伊于成听到这里似乎很纠结,忽地打断她的话,急切问道。见阿依静突然抬眼瞧着自己,始觉唐突,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我说我喜欢他,他也说喜欢我,于是我阿爹和他阿爹便约定待我俩长大后就成亲,没想到,自十年前那次在此别过后,匈奴人大举进犯我月氏国,从此竟再没见到他了!”睹物伤怀,阿依静讪讪地笑笑,不觉忧从中来。
伊于成本希望就着眼前美景找些话题出来,没想到却引出阿依静这段往事,不觉无奈一笑,小心翼翼地道:“那你现在还喜欢着他么?”
“十多年过去了,谁知道他娶妻没有?没准都当‘阿爹’了!”阿依静自是知道伊于成的心迹的,莞尔笑笑,极是妩媚地道。其实,在她心里最真实的想法是“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可是这毕竟是一个可怕的念头,是以每每升起便此打住,也着实说不出究竟是否“喜欢”。
“假如我早生十年就好啦!”伊于成心里这样想着,不觉口中念叨出来。
“呀,早生十年!为什么呢?”阿依静见他这样说极是讶异,言笑晏晏之间现出一副袅娜娉婷的娇态来,令人看了不觉心花怒放。
“十年……早生十年就……”伊于成突然省悟过来,拍拍脑袋,尴尬不已。恍惚中,他想到的竟是“早生十年便有机会早点和你相识,结‘娃娃亲’”,却不想缘分往往乃是“千里相逢”。地域相隔,即便早生百年又奈何!
两人说着笑着,脚下已是扁都口地界。
那扁都口离“望天崖”也不甚远,但其地形却与望天崖一般无二,山势巍峨,飞泉若瀑,怪石堆砌,千百成峰。
“静静,你没记错吧,你们月氏人曾每年都在这里举行宴会?”伊于成放眼远眺,几乎见不到一块平整的土地,心中不由纳闷。
阿依静马鞭斜指,嫣然道:“傻瓜,翻过扁都口就是祁连山脉和焉支山连成的天然牧场,那里土地平旷,水草丰茂,天地相接,一望无垠。你还没过扁都口呢,难不成是千里眼呀?”
“噢,也是!”伊于成本不善言辞,这会现窘,羞得双颊飞红,讪讪而笑。只觉着“傻瓜”二字受用无穷,宛若跌进蜜糖里,从头甜到脚,狂喜不已。
“伊大哥,想不想带你去一睹这扁都口绝世美景?”阿依静忽地下马,伸出左手食指和中指在一片冬青叶上轻轻一夹,撮到唇边,向着伊于成妩媚地笑开。
“想当然想啦,可是不知使君刻下在何方?我们先前约定在焉支山聚合,不知他到了没有?”伊于成见她说“游玩”,随即想到与张骞的约定,脸上的惊喜一掠而过,苦笑道。
“既是如此,那我们走小路吧。我知道一条过境的小路,不过山势险峻,很是需要考验功夫。十多年前我爹爹在这一带打猎,便探得此径,带着我和赫迪的爹爹一起穿越,现下想来仍是怕怕的。”阿依静说着将两马辔头除下,拉起伊于成的手便欲展开轻功下山。
伊于成轻轻挣脱她的手,急煎煎地道:“静静,没有马我们怎么赶路?”
阿依静怔怔地看着他,樱唇微扁,佯嗔道:“真是个傻瓜,再行不远,莫说是马,便是只苍鹰也难得飞过!”
“好啦好啦,是傻哥哥不好,惹得阿依静妹妹生气了!”不知哪来的灵光,伊于成竟学着阿依静的口吻惹得她俯仰大笑,娇滴百媚。
“走啦!”伊于成微微一笑,轻轻抓住她右手,不觉猛吸一口凉气——她的手柔若无骨,温软如玉,抓在手里自己的整条臂膀似乎都酥了!
不一会,到得一处极窄极高的险峰,此峰独立于中,高约四五十丈,四围尽是百余丈的峭壁,须得攀上此峰绝顶,而后以高超轻功飞身前跃,只要前跃三丈便可附上峭壁一条玉带似的盘山小径,继而循环攀缘,便可在半天之内走出扁都口大峡谷了。
“静静,这座山峰可真是奇绝呀,独立深谷,如剑向天,真可谓巧夺天工!”伊于成站在顶峰,来回四下观望,感慨道。
“这里便是扁都口最险峻处,十年前我爹爹和赫伯伯发现后也是惊叹不已,曾亲自督派下属在此搭建了五条铁缆,便于跃过对岸,没想到现今竟一条铁缆也不见,一定是被人废去了!”阿依静在杂草矮树周围仔细寻觅一会,咬着下唇似乎很是失望。
“咦,这里有块石碑!”伊于成用长剑扒开一处青草,露出方正一尺的一块石碑,上面只有三个字:铁刀峰。
阿依静蹲下,仔细瞧了瞧那三个苍劲的漆红大字,毋庸置疑地道:“这石碑肯定是后来立的,不然十年前我爹爹定会知晓。”
“如此说来,我们是到了人家地盘上了?”伊于成突然警觉起来,挽手出剑,剑尖向上,又前后左右察看一番,不见有异。
阿依静见说柳眉微翘,却是嫣然一笑,很是无谓地道:“就算是人家地盘怎了,又不偷又不抢,干干净净来,利利索索走,谁也管不着!”
“话虽如此,现在没了铁缆,如何过到对崖呢?”伊于成来来回回在峰顶崖沿走着,心里焦急,口中不觉念叨出来。
“当年我爹爹和赫伯伯是先斫一臂膀粗半丈长短的树枝,然后刨去枝桠,赫伯伯在右,我爹爹抱着我在左,只见短枝飞出我爹爹便趁势跃起,双脚在短枝上稍稍借力,我们便稳稳站到对崖了。”阿依静美目流盼,显是浸入回忆。
“那好,我们这会也照旧,承先辈之技画瓢!”堵在伊于成胸间的老大的一块石头移开,说着拔剑便向身旁一株矮树斩去。只一会功夫,两根短枝便即呈现。
“傻瓜,一根就够了,谁要你斩两根的!”阿依静双手环抱,娇笑道。
“噢,也对啊,难不成还抱一根去到对崖。”伊于成难以为颜地笑笑,不知为何在她面前自己竟总魂不守舍,以是连连出错,腼颜道:“静静,我先来,我轻功比你好!”
这时雾气已越来越浓,渐渐从崖底升上来,状若云团,对崖的树枝花草开始模糊起来。阿依静见此情景,忽然想起爹爹有一次讲述当此绝境坠落,可幸及时抓住青藤,慢慢附崖而下,逃过一难。
“你先——那……”阿依静向下看看,不觉一阵眩晕,知道伊于成抢先实乃对自己的无限关切,感激地道:“伊大哥,万一,万一你不慎未踏上对崖也不要惊心,这悬崖虽高却有所不同,崖壁尽是各种青藤,你随手伸出便可抓住的。”
“傻丫头,没事的,过了此地,再行几日便可与使君会合,阿依丽也在呢!”伊于成说完,气凝丹田,蓄势待发。
但见短枝飞出,伊于成右足凌空左足轻点,便如箭弦分离,已纵到对崖。须臾间,一根长近一丈碗口粗细的松木便已削成,见阿依静已备在即,提气大声道:“静静,屏气凝息,纵身轻跃便可过来了。”
但见阿依静点头作应,伊于成双掌轻推松木便已飞出,阿依静脚尖刚借力踏上木端,恰待再跃之际,身后忽地一声大喝:“来者何人,竟敢擅闯铁刀门禁地!”
阿依静本已离崖三尺不到,猛闻大喝不觉一惊,真气外泄,身子忽地直直下坠,好在她反应迅捷,距崖沿三丈处抓住一棵藤条,随即卸下跌势,悬于崖壁,左右摇晃。
伊于成陡见阿依静坠下,后心冷汗直冒,又闻对崖似有暗器“嗖嗖”飞来,晃身避过,大怒喝道:“兀那贼子,为何突袭,背后伤人算什么好汉!”
“此乃我铁刀门禁地,来者为何不先自通报……”那人话声未落,便觉一枚劲力极强的石子击中右腿,一个踉跄,扑倒在地,方欲腾身跃起,不想崖沿滑溜,终于跌身悬挂于崖壁,只一个劲地惊叫大骂。
伊于成关切阿依静安危,伏身崖沿,向下喊话,好一会后听得阿依静微弱作答,知其竟未坠底。也不去理会对崖那人的叫骂和失礼偷袭,解下腰带绑定一棵枯树,慢慢缒下去。只可惜腰带终究有限,便索性附藤缓缓攀缘,双脚在崖壁凹凸处轻轻游移,内心直有说不出的悲苦。
“静静,静静……你在哪里?”崖底雾气若蒸,一丈之内不见外物,伊于成虽害怕至极,但想到是与阿依静置身此境亦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但这一声呼出,似若石沉大海,连“扑通”之声亦不得闻。
“静静,静静……你在哪里?”昏暗中,同样的叫唤,伊于成接连呼喊了十来次不见回音,不由得心惊起来。叫到后来,喊声中似带哭音,在这生死一线的时刻,他忽地发觉自己对阿依静竟然是如此的依恋,再也无法分离!
突然,下方约莫七八丈处传来一阵刀剑撞击崖壁的声音,伊于成大喜,继续向下缓缓滑落。
一个时辰后,伊于成终于滑落到离阿依静仅一丈处,此时离崖底尚有五六丈高,却已没有了先前的云雾,两人宛若重见天日,不觉喜极而泣。
伊于成极快地滑溜到阿依静身边,兴奋地看着她的眼睛道:“静静,刚才你定是听到我的呼声咯!”
“听到啦,只是当即我浑身酸软,只得以刀剑撞击崖壁回应你。”阿依静娇羞地道,心里既感激又惊喜,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都是那家伙,若不是他突然钻出来猛喝,没准我们早已……”伊于成扶阿依静在一块岩石上坐下,看着她楚楚动人的娇态,怜惜地道。
“算啦,这也怪不得人家,谁叫咱犯了他们的禁地呢?”阿依静从衣袖里抽出一块巾帕,递给伊于成,笑道。
“可是,可……”伊于成仍在气恼中,但想到在这崖底竟是和阿依静独处,心里忽地喜滋滋的,是以不再言语。展开巾帕,只见正中绣着一朵鲜艳的雪莲,又道:“静静,你喜欢雪莲吗?”
阿依静抬眼向伊于成柔柔看去,秋波流慧,却并不答话,只是轻轻点头,忽而垂下。
两人有惊无险地累了半天,巡视崖底的地势,不禁摇头苦笑。但见四周皆是峭壁,陡峻斜立,野芳杂树相间而生,绝无缺口。
“先睡一觉,一觉醒来养好精神再寻思出路。”伊于成虽身临绝境,但自幸有美人为伴,却也不甚焦躁,说完仰头便睡。
“咦,那是什么?”阿依静向左侧三丈处瞧去,发现有异物在地,长草遮掩,看不清白,跟着长身而起。伊于成也挺身跃起,持剑在手,跟了上去。
两人相偕走到近处,发现一蒙面黑衣男子躺在地上,胸口几处剑伤,除去面罩,约莫三十来岁。
“坏了,那偷袭你的汉子还在悬崖上挂着呢,不知死活若何!”伊于成见到这人,猛然惊觉,记起方才的事来。当时只道阿依静多半无幸,伤心之下竟未曾顾及那人安危,这时想起不禁悔恨不已。
阿依静见伊于成脸现惊惶,心下不忍,肯定地抚慰道:“傻瓜,不用担心,如果他掉下来呢,现在已在我们眼前了。估莫他应是一般喽啰出来巡山的,只要叫喊几声,待到同伴赶来也就无事了。”
伊于成展颜笑笑,伸手在这黑衣人脉门一探,知其只是昏厥,冁然道:“这样便是最好,眼下先救了此人再说。”
在阿依静的教导下伊于成先止住那人伤口不再流血,再在几处要穴推拿按摩,一会后那人便苏醒过来,陡见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正娇滴滴地瞧着自己,不禁脸现惊惶,挣扎着站起来,一揖至地,再三拜曰:“承谢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感激无限!他日但凡有命,赴汤蹈火,无有不应!”
“应该的,应该的。”阿依静见他礼数极至,脚下虚浮趔趄,害怕他突然扑倒过来,便闪到伊于成身后。见到伊于成,那人又殷勤致礼,口中连连称谢。
“在下伊于成,这位是阿依静姑娘,敢问大哥尊姓?”伊于成还礼道。
“在下安一刀,在此期遇兄弟,实乃幸甚之至!”那人拱手答道。
“伊大哥,你是如何也……也跌落下来的?”伊于成鉴貌辨色,知道安一刀绝非一般侠客,是以问道。
“说来惭愧,在下于途中遇见一位故人,他们正被浑邪王部下追逐,在下率门众解围,护送至焉支山,不想归途中遇见浑邪王部下乌罕说千户,射杀我门中弟子数十人。昨日在下潜入其营中突袭,却被发现,不敌那厮,身中数剑,逃至铁刀锋时内力不足,跌下崖来。”安一刀除下一身黑衣,右手轻挥,但见大刀微晃,瞬即便将沾满血迹的黑衣划成千百条细丝,刀法之妙,世属罕见。
伊于成见说,惊喜不已,上前一步,喜不自胜地道:“安大哥,那位故人一行是否三人,为首者姓张名骞?”
安一刀挽刀于后,似乎微微警觉起来,惊愕道:“兄弟可曾认得?”
“安大哥莫要误会,张骞是大汉特使,一路便是小弟护送的!”伊于成知安一刀见疑,冁然而笑,赶紧拱手释明。
“噢,追根溯源,在下其实也是一名汉人,后投靠铁刀门下,为其得传大弟子。我们主人乃暴秦大将蒙恬侄儿,道蒙茂彦的便是。六十多年前,蒙恬将军和蒙毅将军为大秦帝国开疆辟土,大败匈奴,为秦皇一统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勋。其三代忠臣,效命大秦,尤其是到了蒙恬、蒙毅兄弟这一代,一文一武一张一弛,受到始皇帝礼遇大宠,出入同载,侍其左右,备候顾问。然而,然而……忠良之后,却竟遭遇——遭遇如此下场!”安一刀说着说着渐至激动起来,挥刀斜劈在身旁一株碗口粗细的栎树上,但见树身微晃,瞬即折倒。
伊于成听后欷歔不已,突然激昂道:“暴秦如斯,现已覆灭。听闻汉使言道,当今天子乃是一位仁义贤德之士,他威加海内,胸怀天下,此番派出使团便是要联盟大月氏抗击匈奴,永葆大汉江山的稳定!”
“张使君已对在下言明,并亲笔为在下撰书一封,如若此地实无可留时,便只有还归故土。其实,我们干的也是刀刃上舔血的营生,专杀匈奴侵汉军官,见者必杀!”安一刀这时方始露出笑容。
“此地既属安大哥经略,想必我们不难出去咯。”阿依静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将要谈到何时,截断道。
“这个是自然,二位请跟在下来。”安一刀说着,走到一极隐蔽处,扒开树枝,探手拉了拉一铁环。不多时,便从峰顶缒下一个竹筐,三人站上去,只一顿饭功夫便已登上。
“好小子,差一点被你……”
“大胆,不得无礼!”
双脚刚落地,一年纪约莫二十左右的被阿依静称为“喽啰”的青年挥刀扑向伊于成,伊于成见状却也不躲闪,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他。随后,伊于成向他行礼道:“在下无状,一时性急,得罪大兄,在此谢过,尚请原宥!”
“冷肖子,还不快谢礼!”安一刀见那人掉首望天,甚是无礼,喝道。
“不用了,冷大哥也不是故意的!”阿依静不愿多生枝节,赶紧圆道。
下山后,安一刀派人为伊于成、阿依静引路,从近道翻越扁都口,直望焉支山方向策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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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乌桑、乌以南兄弟得谷蠡王伊稚斜飞鸽传书急急召回后,方知打伤自己的乃是此番王命的主犯,深自追悔。心想,若是提前知晓,即是舍却这条老命亦在所不惜。正所谓,“一日纵敌,数世之患”,眼下天大地大,即便再欲建功却是去哪里找寻?
是以乌桑数番欲待直面谷蠡王,言明自己曾与伊于成不期而遇,且打斗一番的经历,以求示好其主。但每每被其弟乌以南拉回,告曰:“谷蠡王为人喜怒无常,且心狠手辣,若是‘画虎不成’那可就大祸临头啦!”
一连数日,兄弟俩都随侍谷蠡王于休屠王处商讨追捕对策,私下两人也曾多次计议,如换作自己出逃,说不准就在焉支山至扁都口这一带,而再往西则是浑邪王所部,其得力干将乌罕说武功超绝,心思谋略亦自不凡,张骞一行只要继续西进必已被其擒获,现下既无此类消息,便说明张骞一行尚未越过焉支山。然而,即便单是休屠王所辖区域也是地广人稀,且张骞数人一律与寻常匈奴牧民无异,杂然于中真正追逐起来可也得大费周章。
在军臣单于面前浑邪王与休屠王虽誓言好,实则貌合神离、各司其守,相互间不敢逾越半步,这也为顺利追捕张骞一行形成掣肘。同时,亦为谷蠡王制造绝好机会游刃于两王之中,为其日后谋反弑君,夺取“大单于”宝座作了铺垫。
是日,谷蠡王手下六大高手随休屠王干将尸逐屠西千户在大草原上展开追击,子夜方归。回帐后,六人似乎对尸逐屠西领命策略心怀不满,又见良久不备夜食,大骂出帐,几句不和便与尸逐屠西动起手来。
谷蠡王与休屠王正在帐中对饮,听闻刀兵撞击之声,跑出来齐声喝止。为极承地主之谊,休屠王向尸逐屠西喝道:“此为何事争执?”
尸逐屠西久随休屠王,观之眼色已明其意,拱手如实道:“下臣领命率众追击汉贼张骞,然此六,六——侠不受臣节制,途中每每自作主张,是以言语失和。”
“噢,休屠王,舍弟这六位乃境外高士,各怀绝技,乃舍弟陆续招揽于帐下,素来少有约束,自由散漫惯了,还请王兄多多见谅!”伊稚斜显出一副很是谦卑的样子,一一为休屠王引见道:“这位黄发白须者乃乌孙高手克里西,六人中武功最拔尖,这位……”
伊稚斜正待继续说下去,见旁边一矮子脸色有异,抬眼望天,鼻孔里轻轻发出一声很不屑的“哼”,忽然住口,心下会意,笑着指了指他道:“这位身毒侠客道是穆子希,惯使毒解毒,世间没有他解不了的毒,也没有人解得了他的毒。”说完,那穆子希方始正视在场众人,略一拱手,脸露微笑。
接着,上前两步指指肩上扛着一柄大刀,枯瘦矮小,隆鼻如鹰者道:“这位乃楼兰杀手伊克努,惯使大刀,号称‘刀下尽死鬼’,行动如鹰隼,出手若闪电。”
最后,伊稚斜略略介绍匈奴杀手次么森、乌桑、乌以南,随即向众人一一拱手,厉色道:“本王奉军臣大单于钧旨,与休屠王、浑邪王一道率众追捕汉贼张骞,从今始各位务须齐心协力共襄王命。但凡违令或扰乱军纪者,群起攻之,格杀勿论!”
休屠王见伊稚斜已然动怒,担心自己的部下反被这群江湖异士节制,闹出更大乱子,是以赶紧言明:“都听清楚了吧,只要大家各尽所能,奋力效命,不必相互节制!”
伊稚斜也恐手下的人与休屠王部下不和,影响日后更大谋略施展,顺口附道:“休屠王见解高明,大家各尽所能,不必相互掣肘。”
兵释言欢,各自回帐,亦且不提。
中夜,乌桑越想越气,觉得自己和乌以南追随谷蠡王时间最长,伊稚斜在休屠王面前介绍时竟一带而过,浑没把自己兄弟俩放在眼里,坐在帐中大饮欲求一醉。
接连灌下几壶烈酒后仍无醉意,乌桑喝得不耐烦,叫醒乌以南,两人纵马而出,行了约莫三十里,乌桑酒劲慢慢上来,下马躺在草地上便沉沉睡去。乌以南本以为兄长叫自己出来是有要事相告,哪知一路狂奔竟不置一词。这会却突然勒马倒头便睡,微微一笑,摇头不语。
祁连山牧场与焉支山牧场相连,夜空中阵阵野芳随着清风拂面而过,只一盏茶功夫乌以南睡意也便上来了。迷迷糊糊中,乌以南隐隐约约听到人语声,本不待理会,却不觉惊然一身冷汗冒出,只听得一个声音道,“静静,不知使君是否还在焉支山?这次我们穿越匈奴野营,虽未历经大险,却也着实吃惊不小!”
“军臣这厮害得我们月氏人被迫西迁,无数家庭妻离子散流离失所,无论前路艰险若何,纵便刀山火海亦要护送使君安全到达大月氏,完成联盟使命。”这显是女子的声音,虽听来陌生,但言语中已然道明,他们定是张骞身边的人。乌以南自忖,“只要悄悄地跟踪他们,定能追踪到张骞,立下奇功!”
想到这里,乌以南大喜,轻轻推了推身旁的兄长乌桑,却怎么也推不醒。若在平时,顺手随便在他身上一掐,便能唤醒。这会却怕惊到敌人,又不敢潜回求援,只在心里一个劲叫苦,干自着急。
正自焦躁时,那男的又道:“再过半个时辰东方就破晓了,咱们现在必须继续赶路。”
听到这句,乌以南终于按捺不住了,悄悄靠近山丘,匍匐在草丛中借着月光望去:正是前番打伤自己兄长的伊于成!
乌以南本拟看个究竟,若能敌便提刀拦住二人去路,但甫见是伊于成竟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心想,自己武功本不及兄长,但那日伊于成只在一掌间便将兄长震伤,回去后将息调养了数日方才痊愈,这当儿更是没把握取胜。
夜幕中,眼见两骑渐行渐远,乌以南懊丧不已,一脚踢醒正在熟睡中的乌桑,道明方才情状。乌桑揉眼似在呓语,尚不信然,乌以南大怒,抽出长剑在空中虚劈数下,破空之声甚是骇然,怒道:“咱们如若失此良机,再无建功的可能了,那么在谷蠡王帐下浑若吃白食,受人轻贱!”
“什么,你说汉贼张骞到了焉支山——追,追!”乌桑这时俨若醍醐灌顶,说完跨马便行。
“这边,这边!谁让你喝……”乌以南本待责道“喝得连东南西北都不分”,但转念一想,若无兄长此番大醉,便也失却此等机缘,是以住口。
一路上,兄弟俩心里焦急,却不敢狂追,只远远地跟着,向焉支山方向策鞭。
拂晓时分,看看便近焉支山,二人除下显眼装束,临近焉支山口径时故意远远避开,下马巡视,均想:“过了焉支山便是浑邪王所部,就算咱兄弟追过去擒住张骞也未必定能押解回营,何况远远不敌伊于成或乌罕说,只能相机行事,从中渔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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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于成阿依静策马翻过两座山丘,远远地看到张骞、甘父、阿依丽在一片林子里候望,伊于成惊喜不已,心里欢呼“使君,使君”,人已纵身飞出,直若秋雁回空,双脚在树枝上轻点几下便已落在张骞面前,躬身行礼。
阿依丽复见伊于成,显然高兴不已,乐不可支地赞道:“真想不到伊大哥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超绝的轻功,当真了得!”
“你姊姊也来了,阿依静!”伊于成说着,像个顽童般笑笑,似乎很是得意。
“你遇着她了!”阿依丽话音刚落,阿依静便已勒马在三丈外,径自款款走来,向张骞、甘父分别行礼。
张骞见阿依静俩姐妹甚是亲昵,欢喜不已,不禁笑逐颜开:“这下可好了,你们姊妹相聚,于路上便多了照应!”
阿依静笑笑,大义凛然地道:“只要能护送汉使顺利抵达月氏,便是叫咱姊妹分开而行,亦是无憾!”
“前路漫漫,千山阻隔,但……只要有你们两姊妹在,路上即便再艰苦亦是欢乐的!”伊于成爱恋阿依静已非一日,这会见她如此决绝,本想一吐衷肠,但见大家忽而一齐望着自己,言不由心地道。
“过了眼前这焉支山便是浑邪王所辖地界了,大家可千万注意啊!”甘父上马,郑重提醒,四人齐声称“是”应允。
“使君,那日咱们林中分别后,你们是怎么到达这里的?听说还遇见了故人安一刀大侠。”伊于成上马后策鞭近张骞左侧,仿佛分别久远,神色恭敬而亲昵。
“伊大哥,你得先说说怎么遇见我姊姊的——这么巧!”阿依丽银铃般地笑笑,嫣然道。
缘见阿依丽调皮地望着自己,伊于成脸上倏地飞红,望着阿依静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我……我们,我——”
阿依静被伊于成呆呆地瞧着,整个人都仿佛沐浴在春风里,心里欢喜无限,却板着脸对阿依丽道:“小鬼头,在你姊姊面前竟也没大没小的,先说说你们的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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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日伊于成举起火把引开追敌后,张骞和阿依丽在甘父的带引下一路向扁都口方向奔逃。只因走的皆是大路,故而未曾途径望天崖,穿越扁都口便直奔焉支山方向而来。可是,途中却遭遇尸逐屠西手下的几个百长,幸得安一刀率门众经过,奋力搭救,并由安一刀先行护送至焉支山。待其回返,却发现门众死伤惨重,自是叫尸逐屠西增兵聚歼。当即,安一刀大怒,抓一匈奴兵士逼问,探明尸逐屠西已至乌罕说营地,共商大计,正待追捕张骞。震怒之下,安一刀也不待尸逐屠西回营便行刺杀,终于不敌两千户联手大败而归,后至铁刀锋时终因伤势过重跌入崖底,幸为伊于成和阿依静所救。
阿依丽说完经过,张骞忽而叹道:“只可惜安一刀师父当时不在,若是他在早取乌罕说和尸逐屠西人头了,我们此行也不必如此惊恐。”
伊于成本就对武学尤为痴恋,见张骞此说,似乎甚是惑然,嘟嘟哝哝地道:“蒙茂彦老先生的武功当真如此之高?”
“蒙茂彦,蒙茂彦——这个名字好熟,好像曾听我师父提到过的。她曾说当世有六大绝顶高手,算上自己便是七位,至于具体是哪七位她未曾言明。”听到“蒙茂彦”三个字,阿依静似若有所思,展颜甜笑道。
“静静,如若有缘一定要带我见见你师父她老人家,其实我师……”伊于成相信自己师父的武功绝不亚于这七人,甚至便位列其中,但十余年来杳无音讯,是以不敢多言,忽而打住。
“好啦好啦,这些所谓的高手都如世外奇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伊大哥,现在该你说啦,怎么遇见我姊姊的?”阿依丽调皮地眨巴着双眼,故意把“我姊姊”三个字说得极重,且拖音道。
“那,那日嘛,我们——不,我独自……”
伊于成正待说下去,一个声音戛然而至:“来者可是汉使张骞?”跟着,前方树林三丈处一彪军马闪出,一字排开,为首者正是十年前亲手擒获张骞的乌罕说千户。
“乌罕说,你——十年前你屠杀我们一百来兄弟,今番还待怎地?”甘父见众兵丁弯弓搭箭,只待乌罕说一声令下,抢到张骞面前,亦搭箭对准乌罕说,喝道。
“本千户奉……”
“所谓‘正邪不两立’,你们军臣单于及其臣属个个凶残无道,多行不义,人人恨不能得而诛之。听说你为人仪表,甚有骨气,不想却为这帮……主子卖命,真是可惜!”阿依静早听闻乌罕说不似其他匈奴人,个性迥异,是以语言相激。
乌罕说探身拱手,极是恳切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下乃尽臣属之本分,请姑娘勿须多言。张使君,在下敬尔忠肝义胆,丹心可昭,只要你打消西去念头,在下一定礼遇相待,不敢有丝毫冒犯之处!”
张骞亦探身回礼,凛然道:“承千户大人看觑抬爱,弊使深感荣幸。怎奈匈汉不两立,军臣无道,纵兵犯我大汉边境,杀我大汉同胞,致使边关十数郡连连饥荒,万千百姓流离失所,此仇此恨非是兵卒之罪,实乃匈奴无王道,此番西征便是欲伸大义于天下,除死方休!”
阿依静生怕说僵双方立时开战,蚊声示意伊于成纵马至甘父之前,自己却趁机对甘父耳语道:“甘父大哥,观那小子神色似乎有愧于心,我知你是神射手,这一箭千万不要射中他,只射去他头上的那正踌躇之际,猛一抬头见甘父搭上箭,拽满弓,觑得亲切,跟着破空之声嗖嗖而至,下意识后仰,欲求避过,但见箭飞若流星,已然不及,不偏不斜正中乌罕说红缨背脊发凉,哈哈一笑,伸出两根指头夹住箭枝,赞道:“素闻甘父神射非常,今日得见,果是名不虚传,虽养由基亦不及也,在下佩服得紧!”说罢,乌罕说示意众兵放下弓箭,纵马出击,喊杀声顷即震彻山谷。
伊于成听安一刀说知乌罕说武功卓绝,这会陡见其纵身扑面掠来,亦晃身迎过去,双掌半空相交,两人不禁同时一惊,弹开一丈,急乱中强使“千斤坠”功夫,犹似站立不稳。
“想不到阁下年纪轻轻,武功竟如此超绝!”乌罕说不知伊于成所使的乃是几十年前失传的武林秘籍《玉蝉无极功》之“幻影神掌”,这套掌法伊于成虽只窥一二,实则乃全书总纲之精华部分,而伊于成却花费了十年寒暑潜心苦练,武功已不亚于二流高手之境,尤以轻功独步。
“区区小伎,若是我师……”伊于成本谦逊有礼,但不意让对方觉着托大,恼怒不已,不待说完便一剑飞来。
伊于成于武学招式间并无如何实战经验,亦自眼界有限,是以只得挥剑应变挡格,三十招后已是遮拦多进招少,不觉暗暗心惊。
“伊大哥,小心左臂!”阿依静毕竟授业久长,见识亦广,见乌罕说挺剑斜斜刺向伊于成右臂,伊于成侧身微旋,横剑劈出,哪知却一招着空,正自惊疑时乌罕说已翻转长剑向他左臂狠狠刺来。幸得阿依静眼尖,看出破绽大声喝出,伊于成掷剑回招,扣指对准其剑尖背面拼劲弹出,“当”的一声乌罕说但觉右臂发麻,连连倒退四五尺,跟着胸口已紧紧贴在伊于成左掌上,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持剑于地,黯然道:“敢问阁下这套是何掌法,竟有如斯威力?”
伊于成强忍胸口一股滞气,并不理会乌罕说,转头向阿依静道:“静静,使君他们呢?”
“使君在甘父大哥和阿依丽的护送下已向……伊大哥,这人怎么办?”阿依静不想让乌罕说知晓张骞逃跑的方向,持剑指着乌罕说脖子,厌恶道。
“静静,慢着——不可以杀他!”伊于成知道方才乌罕说本可不费周章便能放箭射杀过来,急忙伸手在她手腕上轻轻一带,便将她这一剑引开,阻道。
“谁说要杀他了,他当然是和那些走卒不一般咯。”说着,阿依静运指如风,已点中他左腿外侧的“伏兔”、“风市”**,笑吟吟地道:“伊大哥,我们走吧!”
路上,伊于成探问阿依静道:“静静,你当真如此痛恨匈奴人么?”
“匈奴人残暴无状,驱逐我月氏父老被迫西迁,今生今世我与匈奴人仇深似海,不共戴天!”阿依静咬着下唇,缓缓而清晰地道。
伊于成望着她俏生生的身形,心中好生爱慕,但听了她这几句关于家国情仇的话似乎锋芒毕露,微感不悦,淡淡地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匈奴人也有好人的!”
听到这句话,阿依静忽然敛去笑容,凝视着伊于成冷冷道:“就算有,也不在我阿依静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