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公孙卓玉看看便要追上乌罕说五人,经乌罕说提醒大家四散奔逃,方始奏效。阿依丽轻功不高,到傍晚时分才追至野狼谷附近,幸好未叫涂鬼财及其属下发觉,于一乱石堆隐蔽处睡至五更,不待天明便继续沿途追出。日暮时分,远远便看见一块青石上血书着三个大字,道是“黑风岗”。阿依丽记得公孙卓玉曾说过,江湖上但凡格外别致的地名或客栈,一定要万分注意,这乃混迹武林行走江湖的常识。想到这里,阿依丽四下瞧去,择一凹石处蹲下,悄悄观察周遭情势,以便机智策应,甚至必要时安全逃跑。
约莫三炷香后,阿依丽小嘴一扁正欲牢骚几句,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着自己这边跑来,再定睛细看正是当日被阿依静数落得无地自容的苏桑。阿依丽虽知苏桑绝非善类,但至少远比乌桑穆子希磊落,是以并不惧怕,忽地起身正欲打招呼却不想吓得他俨若“蜂虿作于怀袖”,霎时面如土灰,跟着长剑刺来,将及面门时陡见是阿依丽倏尔又轻转剑尖,这一剑方不至酿成大祸。
阿依丽倒是镇定如恒,见苏桑满脸惊惧之色,大失其度,不觉讶然笑道:“想不到堂堂千户大人竟也……”这“也”字方出未出,苏桑便极是神秘渐而无奈地“嘘”了一声,随即示意阿依丽蹲下,耳语道:“我被强盗盯上了,不要出声!”
阿依丽一听“强盗”二字,脸色骤然大变,嘎声道:“真有强盗?”
苏桑正注视着远方动静,听了阿依丽这句话,仿佛素昧平生,以一副审视的眼光回头瞧着阿依丽,微微摇头道:“唉,真是孩子见识——此刻,我们不是被困于‘黑风岗’吗?”说着,正欲用手前指那三个大字,却不想刚抬起右臂,前方一个声音喊道:“在那里,围上去!”跟着,乱石周围闪出二三十个劲装结束的汉子,皆是一色黑衣,手中各持长枪大刀,脸上蒙着黑帕,只露出一双双凶恶狠毒的眼睛来。
苏桑见藏无可藏避无可避,索性站起来,向着正中一个身材魁梧目光锐利的“带头大哥”独眼龙施礼道:“在下二人误闯贵地,请阁下容情,此后定来重谢!”
独眼龙仿佛压根没听见他的说辞,色迷迷地单眼瞧着阿依丽,直欲要将之魂魄钩引出来。阿依丽前番几次受辱,好在她聪明机灵,皆是化险为夷。后来性情已变,更且这当儿苏桑在侧,见独眼龙一只贼溜溜的眼睛在自己身上刷来刷去,怒道:“再敢无礼便射瞎你另一只眼,叫你做‘睁眼瞎’!”说着,双手各伸出三支娥眉针,作势待发。
独眼龙闻言也大怒,扬眉眴目道:“老夫瞧你几眼怎了,年纪轻轻脾气倒不小,今晚定要睡了你!”
苏桑见不是话头,急忙圆道:“请阁下勿恼,在下这妹子实在不知天高地厚,冒犯之处,请多多见谅!”
独眼龙嘿嘿冷笑,睥睨苏桑一眼,傲然道:“但凡进了我‘黑风岗’的,没一个能活着出去!”
阿依丽见说,愤然骂道:“你们这帮盗贼杀人越货,几十号人中哪一个不是双手沾满了鲜血?”她这“血”字方落下,但见独眼龙身形一折,已欺到阿依丽身前,双掌击出,毫不容情。刚欲按上阿依丽胸口,苏桑右足飞起,正好踢中其左肩,独眼龙跟着回闪变招,撤掌抵御已然不及,便在这时阿依丽六支娥眉针同时向其射出,三支中胸,两支中肩,一支落空。只听得独眼龙一声惊呼,身子退开一丈,其余盗贼一齐挥刀而上,径向苏桑阿依丽要害攻去。
一顿饭后,两人仍与三十多名盗贼大战。尽管都是一群毛贼草寇,但毕竟对方于数量上占了优势,是以纠缠不休,久久不分胜负。又一盏茶后,只听得阿依丽一声惊叫,跟着三四名盗贼淫笑道:“阁下若不识趣,可别怪咱哥们睡了这小娘们!”
苏桑听得这句话,立时住手,身边尽管已倒下十几名盗贼,亦不知其死活,心道“只要再斗片刻便能击退这帮毛贼”,却不料六七把白晃晃的大刀已架在了阿依丽脖子上,形势陡转,连自己似乎也只得束手就擒。
独眼龙运了一阵功方知娥眉针无毒,起身走到离苏桑一丈处道:“小子,看不出来啊,身手倒不错!”
苏桑冷笑道:“阁下也不简单!”
独眼龙道:“老夫想跟你做个买卖!”
苏桑道:“什么买卖?”
独眼龙看了阿依丽一眼,狡狯一笑,道:“你正值盛年,老夫却不然,只要你在三十招内以单手打败老夫,这小丫头便可随你离开,毫发无损——如何?”
苏桑点头道:“只是不知阁下的话是否也像这身武功令人信然?”
独眼龙嘿嘿一笑,道:“信不信由你,放不放由我!”
苏桑看了阿依丽一眼,道:“信你!”
话落,只见两人身子同时跃起一丈,跳上一堆大石上极快地来回进招拆招,看看便近三十招了,苏桑故意接连卖出几个破绽,独眼龙竟都着了道,最后一招便可将之击下崖来,哪知独眼龙掌心暗藏尖刺利器,双掌一交,几根细微尖刺深深扎入苏桑掌中,惊慌中又叫独眼龙一脚踢到正胸,跌下崖来。好在苏桑轻功卓越,一折一转,硬生生将跌势化去,斜斜飞向阿依丽,在半空中伸下手来,双掌连拍数下,七把大刀登时纷纷落地,跟着抓住阿依丽的肩膀轻轻一提,二人便脱离众人包围。阿依丽见自己得脱魔掌,甜甜地看着苏桑嫣然一笑,露出颊上两个浅浅的酒窝,似乎心中欢喜无限。
苏桑环望四周,向着独眼龙微微一笑,遥遥施礼,不屑道:“阁下真是言出如山,一诺千金!”
独眼龙自知理亏,并不答话,转过身子背对苏桑,显是已应允二人离去。便在这时,伍旭突然不知从哪窜出来,厉声道:“放他们不得,放不得!”
苏桑万没料到伍旭竟也在此,并从中阻扰,勃然怒道:“大胆奴才,你竟敢以下犯上!”
伍旭轻轻冷笑,掉首望天目无余子地道:“千户大人,平日在下敬你畏你是因为你这身官服。没想到你竟勾结王庭凶犯,若是大单于陛下知道了,即是在下不动手你也难保全身吧!”
苏桑万万没料到伍旭竟来釜底抽薪这招,横发逆起相害,心道“原来你是趁人之危的小人”,正欲应然,阿依丽上前几步,厉色叱道:“伍旭,你身为大汉子民,不思报国扶危,共护汉使张骞西行,却中道行悖逆之事,贪图富贵苟且偷生,有何面目存于天地间!”
阿依丽本欲一番责骂令其迷途知返,却不料听在伍旭耳里恍若无闻,直如撮盐入水,淡而无味,哈哈一笑,厚颜道:“千里求官只为财,官场上谁不是逢场作戏?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今番看我不结果了你!”说着便向阿依丽一剑刺来,苏桑本待划剑抵御,独眼龙却已一剑格开,疯虎般与伍旭拼命,逼得其连连倒退,惊道:“你疯啦,在下许诺于你的金银财宝你不要啦?”
独眼龙边进招边道:“老夫虽算不得什么好人,可是于‘道义’却是识得的,你身为汉人却做汉贼,实在是比我们这帮贼子更可恶可恨,便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阿依丽见独眼龙虽不幸为寇,然其究竟仍是分得清是非黑白,格格一笑高声道:“说得好!在有些人眼里只认钱不认人,须知天下银子一般白,天下乌鸦却不是一般黑!”苏桑见阿依丽此番说辞大方妙绝,侧眼偷偷瞧去,不禁起了好感。
伍旭武功与独眼龙本在伯仲间,然伍旭年轻占尽优势,只要时间一长必稳操胜券。但独眼龙的那帮属下可不讲什么江湖规矩武林道义,七八十招后见独眼龙似乎渐落下风,皆个一哄而上,专拣其要害部位横砍猛劈,逼得伍旭叫苦不迭,却无力回天。突然,独眼龙大叫一声,十指箕张,飞跃而起,向伍旭扑去。伍旭见状大惊,提一口真气,亦飞身而起,四掌相交,两人各自退开一丈,独眼龙犹若站立不稳,伍旭却立定如松,气定神闲。便在这时,三柄长剑齐齐刺向伍旭背心,伍旭突然间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脚下一个趔趄,再也支持不住,双膝抖了几下,扑倒在地。
苏桑阿依丽见此情景,微微叹息,两人眼光一触,不觉同时不好意思地转开。临行,二人与独眼龙道谢告别,独眼龙却道:“在下实是不知姑娘乃张使君随从,否则便是拿万担金银相求在下也不敢冒犯丝毫,请姑娘恕罪!”
阿依丽见其说得诚恳,喜眉笑眼道:“所谓‘无知者无罪’,阁下不必挂怀,只要日后多行善举,少劫人财,便是最好的谢罪。”
独眼龙正欲继续道些许客套话辞,忽见一阵黑风卷来,晃眼间便已站到眼前,却是沙里锋。
沙里锋一眼瞥见伍旭倒在血泊中,四周亦死伤不少,只道是苏桑阿依丽合同黑风岗强人一起杀死伍旭,一双眼睛犹若冷电,气势夺人,厉声道:“这么多人杀一个,却是何道理?老夫亦想领教领教众位高招!”说着,不给任何人分辨的机会便风驰电掣般在十几人中穿梭打斗、游刃自如,极是得意。
苏桑独眼龙绕着沙里锋打着转厮杀,只一炷香功夫,竟大落下风,除阿依丽外,苏桑独眼龙已是重伤在身,余贼全皆毙命。危急中阿依丽倒也舍出了性命不要,一言不发只是催动剑力,然不论从哪个方向刺去,沙里锋都能用双指轻轻夹住,只避不攻,荡开来剑。五十招后,阿依丽突然飞身而起,双手持剑径向沙里锋左肩刺去。哪知,只见沙里锋脚不动身不移,手指在剑脊上轻轻一弹,但听得“当”的一声,长剑登时飞向半空,远远插在三丈外的沙石上。跟着,只见他身形微晃,阿依丽但觉凉风轻飏,头上的银簪便已到他手上,出手之快委实难以形容。阿依丽鉴貌辨色,知道沙里锋之所以不对自己下手,实乃惧怕公孙卓玉,急忙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金镯子递给苏桑,假意道:“苏大哥,你轻功好,又是伊大哥故交,你拿这镯子去求救公孙女侠,她若知晓定会赶来!”
沙里锋本就对公孙卓玉有所忌惮,后又得知其与荆淳阳交厚,且“天山双刀”欧阳镇西对其早是一见倾心,是以更加不敢有丝毫得罪处,正寻思如何既不有失身份又多卖一个人情出去,哪知苏桑和独眼龙本倒在一旁,目眩无睹,沧然不语,这时却猝然同时跃起,双剑齐刺,意欲拼死一搏。沙里锋何许人也,待见双剑左右攻到,纵身一跃,复又倒转身子啪啪分别各一掌按到两人头上,二人同时倒地,“一”字排开,鲜血自嘴角细细流出,挣扎几下便不见动弹。跟着,朦朦夜空中飘出一串极是激昂雄浑的唱词:“深潭藏蛟龙,大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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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依丽连夜回到塔里木河畔,循着阿依静留下的暗号溯流而上,不及一个时辰便到得“凤仪楼”,见过张骞公孙卓玉五人,俱各喜慰。接着,阿依丽又道伍旭苏桑独眼龙三人之死,众人更是唏嘘不已。
伊于成自小和苏桑情谊深笃,兄弟相待。万未料及最后竟成仇反目,兵刀相向。他明白,这一切的痛苦根源既不在己更非在他,而是天意使然,造化弄人。因此心中暗暗祈祷和平与盛世的到来,同时更加坚定了西去的决心和使命。
张骞沉默半晌,忽而道:“伍旭与弊使虽是同乡,然这一路走来历经万苦,亦不曾多加优待,众兄弟一视同仁。而他则事事争先,鞍前马后,不辞劳苦,力求圆满。不想……不想被俘后意志竟是如此不坚定!”接着,张骞的话音越来越低,仿佛坠入遥远的沉思。
原来伍旭与张骞家住只隔着那条终年不息的浅浅的“博望河”,平素里两人时有往来。后来张骞进到宫中,成了令人羡慕的朝廷侍从官,出入皇宫,随驾左右。每至回乡,总是多叫伍旭羡慕。私下里,常与张骞倾诉衷肠,亦希望有朝一日能博取功名,光大门楣甚至封妻荫子,传扬乡里。然伍旭自幼家贫,未曾读书识字,期年之后便开始劳于稼穑,无从致书以观,是以没法安置。及至武帝征召,张骞方又想起伍旭来,安排于中,一路西行。
正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或许,这一切却是张骞当年所未曾预料得到的吧!
六人商议一番,都觉连日来奔波疲惫,现俱各安然,于此客栈休歇几日再行上路。
日间,伊于成每每欲找机会和阿依静说说话,总是见她不是和公孙卓玉在一起研讨武学便是与阿依丽一起诉说些须女儿家的小事。而甘父则整日整夜与张骞形影不离,好生无聊下伊于成踱步在客栈里外四周来回走走看看,不期意间与客栈老板娘陈锦花撞了个满怀。伊于成连连道歉,惶恐不安。只见那妇人以帕掩面嘤咛一笑,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扭动着纤纤腰肢,嫣然巧笑道:“伊少侠,看你的看你的,像是做了贼似的,满脸通红——老娘又不吃了你!”
伊于成十余年来孤苦寂寂,早是锻炼了狼一样坚韧独立的本性,最是不愿与无干女人有所牵扯。这会见那妇人眉来眼去,极力展示着全身上下每一处感官一再暗示,俨然那些曾经熟悉的漠北野营开春后发情的野羊,看得伊于成一阵恶心,直欲想吐,转过身眼望他处并不说话。
那妇人本是对自己全身上下极为自信,曾自诩“但凡进得这‘凤仪楼’而不对自己起意的男人不是瞎子便是傻子”,而这会却叫眼前一个毛头小子如此不屑,不禁恨恨然道:“老娘定会让你开眼,等着瞧!”说罢,又扭着腰肢极快地穿过回廊,消失在转折尽头。
伊于成从未有过如此遭遇,自觉简直比当日被那些匈奴兵士按在地上作马骑耍更受不了,但想来想去却也没可奈何,夜已深沉仍无睡意,躺在床上脑子混乱一片。
一炷香后,伊于成仍无睡意,想着与阿依静自望天崖相识至今的种种快乐时光,不觉会心一笑。突然,但见窗外一个黑影倏地闪过,若非伊于成此时武功已有一番造诣绝难发现。出于对张骞安全考虑,伊于成挥灭灯烛,跃窗而出,悄悄地跟了上去。一阵七弯八转后,远远地便看到那个黑影闪进了日间那妇人房间。伊于成虽不知其是男是女,然见其轻功似乎与自己不分轩轾,大是好奇,心道“师父曾说过,只要我苦练此轻功,不出五年便可于此绝技扬名武林”,后来虽未学全,却也于这门功夫寒暑易节砥砺十载,轻功之高已及沙里锋。想到这里,亦不去思索更多,轻轻纵身便已飘到窗下,侧耳细听,只听里面两个声音道——
“潇湘客,你这死贼,亏你还记得老娘!”
“花花,老夫近来不是在研究一门更厉害的毒物么,一直走不脱身啦,若不然早来了!”
“说得倒好听,敢情老娘在你眼里便比不上那些毒虫啊毒蛇啦?”
“比得上比得上,这不,老夫一脱出手便来寻你来了!”
“哼,你们男人这张臭嘴就是不可信,三分真七分假!”
“你们——你除了老夫还有别的男人?”
“有便怎了,老娘又不是你……”
伊于成在窗外听得全身起来一阵鸡皮疙瘩,回身轻轻一蹬,几个起落便远远遁去。突然,潇湘客戳开窗纸,见一个黑影跳跃奔驰间似乎与一个人极是相近,只一沉吟便惊道:“慕容……”仅说了这两个字,潇湘客扒开窗户,倏地飞出。旋即,身后一串串极是不堪入耳的叫骂划破沉寂的夜空,远远飘了出去。
一株高大繁密的胡杨后躲着一个身影,看着潇湘客以极高的身法消失在胡杨林中,不觉叹道:“当日蒙诗诗道潇湘客乃‘千毒剑叟’的弟子,没想到武功竟如此之高,当真惊世骇俗!”愣了片刻,恰待回房,三十丈外一个身影慢慢跃过来,转了几个弯径直向着那妇人房间奔去,正是野狼谷主人涂鬼财……
旦日相见,伊于成对那妇人更是鄙视,甚至恶心。那妇人却也不是傻子,还以怒目,心道:“小子,总有一天让你尝尝老娘的厉害!”
或许,所谓的“念力法则”恒古至今一直是最基本的宇宙真理吧——那妇人心里恶毒地诅咒着,不想机会却真来了。
晚饭后,阿依丽与公孙卓玉在林中习练一套掌法,阿依静看得无趣便随意走走,不想伊于成便在前方不远处。伊于成虽是和她离得远远的,但目光中却充满了无限眷恋之情,正欲走近几步,那妇人远远便瞧得明白,一个箭步迈到阿依静面前故意和她说说笑笑,显出极是亲昵的神情,不时斜眼偷偷瞧瞧伊于成。阿依静似乎也不甚愿意与伊于成独处,正好被这妇人一顿啰唣,附和着说笑不止。伊于成看在眼里气在心上,却是微微笑笑,折身而去。那妇人见伊于成远去,又说了关于他的一顿是非,阿依静半信半疑地笑笑,心里却别是一番滋味。
一会后,那妇人便扭着小蛮腰使着猫步离去,阿依静仍是在沿河一路无心地游移漫走。
走着走着,忽觉面前似乎站着两个人,猛一抬头不禁吓得花容失色——却是尸逐屠西和穆子希!
原来,那日尸逐屠西见蒙茂彦数招间便将克里西打得脑浆迸裂,心下骇然,扑通跪下连连磕头,伈伈睍睍道:“你们汉人常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下不存蒙赦之念,只求先生开恩,为在下留得全尸!”
蒙茂彦听后,冷笑一声,指了指脚下几百丈高的悬崖,又指了指克里西的尸身,漠然道:“要么跳下去,永生永世留在这祁连山下,否则他便是你的例子!”
尸逐屠西心知别无选择,咬了牙,心一横,闭着眼跳了下去,不想落到五十余丈时却被几根千年枯枝截住,因此存得性命,只是右眼叫树枝戳瞎,待得伤势痊愈便即赶来。
尸逐屠西早便对阿依静倾慕不已,见其这会无可避逃、连连倒退,色迷迷地笑道:“阿依静姑娘,想不到我尸逐屠西会大难不死吧。连老天爷都眷顾本千户,只因未曾了却一桩心愿!”
阿依静退到河边,见再无可避,心下茫然,思量对策,并不答话。穆子希却道:“千户大人的那桩心愿便是要姑娘做回千户夫人,不知阿依静姑娘意下如何?”
阿依静正待一剑逼开二人,然后掉首狂奔,突然眼前一黑,迷迷糊糊中听到一个声音道:“你们干什么!”
尸逐屠西穆子希同时一惊,只见伊于成以罕见的轻功掠了过来,明知不敌撒腿便跑,片刻间便折入一片茂密的胡杨林。
伊于成见阿依静犹似站立不稳,亦不知尸逐屠西和穆子希对她做了什么,一把抱起飞身跑回客栈。公孙卓玉见及,两根手指搭在阿依静手腕上,忽而惊道:“穆子希,又是穆子希的‘西域催眠散’!”
伊于成十年前便从慕容兰成口中知道“西域催眠散”的厉害,登时宛若摧心剖肝,低着头不知在嗫嚅些什么,满脸痛苦之色看了便叫人心碎。
公孙卓玉痴痴地看着昏迷中的阿依静肝肠寸断地道:“穆子希,我去追,你们留下照看她!”说完转身便出门,晃眼间身影已在三十丈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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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伊于成寸步不离地守候在阿依静身旁,茶饭不思,双眼不阖。陈锦花每次见到,总是气得恚恨不已,只是不形于色,笑吟吟地假意问寒问暖说些不疼不痒的废话,见伊于成阿依丽并不搭理,更是自觉受辱,讪讪离去。
一个人在伤心的时候总会陷入回忆,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阿依静的情景,也想起阿依静第一次甜甜地叫他“傻瓜”的俏容。突然,他展开阿依静送给他的巾帕,更是伤心不已,若非阿依丽在此眼泪早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突然,他陡然一惊,打个激灵,动情地望着巾帕上那朵娇艳欲滴的雪莲,喃喃道:“雪莲,静静定是最爱雪莲,那天在铁刀峰下……”
阿依丽见他神情激动,截口道:“我姊姊确是很爱雪莲花!”
伊于成并未听见她说什么,转身对阿依丽道:“丽丽,这两天你好好看护你姊姊,我去去便回。”
阿依丽见他似乎已失常,轻轻点了点头。只见伊于成身形微晃,已折了出去。
伊于成本已两日未曾进食,但使开轻功来依然飘逸迅捷,远比常人武士不知高出多少,不到一日功夫便已奔到天山脚下,远远望去只见山上白雪皑皑,直插云端,仿佛浑然一体。伊于成在林中摘些野果充饥,然后打坐片刻,提一口真气展开“蜻蜓三抄水”的绝世轻功,足尖在山石树枝上轻轻一点便腾空掠出,不到一个时辰便已到得山腰。
伊于成一心只顾运气吐纳,牵引跳跃,亦无心观赏天山秀丽迷人的景致,更没提防左近便有人悄悄跟了他好些时候了。突然,只见身边一个灰影“嗖”地一闪,宛若鬼魅,再放眼瞧去时却不见任何影像。伊于成知道绝不是“天山双刀”,也不是“千毒剑叟”,这两位武林异人虽未曾和自己有过交集,却也目睹过他们的武功路数和诡异身法,而方才这“灰影”武功似乎更在此二人之上,“难道是——是诗诗姑娘曾提到过的武林宿儒荆淳阳老先生”?伊于成想到这里,忽而眼前一亮,激动得心痒难搔,眼泪都快要落下来,也不顾两旁高山夹峙、怪石嶙峋,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及至一个小坡时,但见一个红光满面的白发老头身着一件灰布破大氅,箕踞在一块光溜的大青石上自若地吸着一支铁烟杆,仿佛要将它咬碎。伊于成知道,荆轲乃齐国大夫庆封的后人,其诗礼传家,仗义江湖,若眼前此人便是其后人,定是不会如此放浪形骸,不守礼法。略微沉吟,自忖“只有冒昧试试,观其身手便知真假”。跟着,但见伊于成膝不弯曲足不跨步,身子轻轻一摆便滑到那老头面前,出指如钩,往他肩头抓去。哪知,那老头年纪虽老,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双目灿然生光,直若寒星射出,令人不寒而栗。其身法更是飘忽不定,无处不在。眨眼之间,伊于成全身门户皆被封住,但觉一股极强劲风袭来,刮得两颊火辣辣生痛。跟着,那老头衣袖一拂,伊于成踉跄几步,跌倒在地。
只此数招,伊于成便断定眼前这人定是荆淳阳无疑,赶紧拜道:“在下伊于成久慕荆老先生声名,只恨无缘识荆,今日得见实是快慰平生!”
荆淳阳自成名以来纵横江湖四十余年,从未遇及如此唐突敢与自己动手的后生,不怒反笑,仰头望天,淡淡道:“毛小子,你每餐吃几碗饭,敢在老朽面前逞英雄?”
伊于成眼见那老头只是佯怒,瞬即笑道:“只因不知前辈身份,若是知晓便是执鞭坠镫也不配。方才冒犯,万望前辈多多见谅。”
那老头正欲接下话头,只见旁边三丈处一排云杉里传出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我师父他老人家方才只是见你上山功夫奇俊,身法迅捷衣襟带风,此等造诣绝非你这样的年纪可练得的,是以疑心,跟了上来。”
伊于成旋眼瞧去,说话的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一身罗衫外披,肤色娇嫩、晶莹雪白,容貌娟秀、窈窕玉立,样子极是惹人喜爱,陡见伊于成怔怔地瞧着自己突然双颊晕红,飞快地跑到那老头身后,低头不语。
伊于成微微一笑,道:“想必这位姑娘定是阿依兰咯!”
那女孩见对方突然道出自己的名字,小嘴一撅,齿如瓠犀,巧笑倩兮道:“你怎么知道的?”
伊于成不愿提及阿依静中毒之事,一言揭过:“在下曾与令姊阿依静有过一面之缘。”
阿依兰久别两位姊姊,却见对方道“一面之缘”,方欲开口却又不知说什么好,索性闭上嘴巴,搭手侍立。
荆淳阳见两个年轻人说完,从口里抽出早已生锈的烟杆,看了看伊于成,眯着眼道:“小子,你武功不错,家师是哪位?”说这句话时,他早在心里料定是“慕容兰成”无疑。
伊于成略略沉吟,喟然道:“是慕容兰成。在下虽有此等际遇得逢名师,却无福消受,家师只传了在下两个月武功便绝迹江湖,再未谋面。”
“老朽亦曾耳闻慕容兰成武功了得,却无缘识荆。”说完,荆淳阳又道:“不过,老朽昔年有缘,得其乃父货郎前辈青目,指点武学要旨,至今受用无穷!你年纪轻轻便武功如此高妙,这恐怕也是在你师父意料之外吧!”
伊于成倾慕荆淳阳已久,这会得其赞赏,赶紧道:“老前辈过奖啦,在下区区拙技怎能和师父他老人家相比,简直是萤火与皓月!”伊于成说这句话时,眼角噙泪,脸上的表情却无疑对慕容兰成充满了由衷的敬仰、思念之情。
那老头见眼前这年轻人谈吐有礼、不忘师恩,且人品俊秀、武功不凡,虽是初识却大有相见恨晚之慨。突然,他眼角斜睨,似乎发现什么异响,长身而起哈哈大笑,直震得山上积雪一大块一大块掉落下来,如剥葱般令人惊骇。跟着,朗声道:“当今武林有两大败类,一个藏身大漠一个行迹天山昆仑,他日但凡叫老朽知晓这两人中任何一个要为难小友,老朽定不相饶!”
伊于成已知那老头说的便是沙里锋和潇湘客,神情突然萧索起来,长长叹了口气,正欲开口,那老头又道:“江湖上不论黑白两道的朋友之所以信服老朽,就是因为老朽以除暴安良为己任,令出如山,一诺千金,从不食言!”说完,拉着那女孩的手轻轻滑出,晃了几下便已不见身影。旋即,云杉林里一声微响,伊于成飞身而起,跃上树尖,认得那个身影,正是那晚潜入陈锦花房间的潇湘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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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于成攀上天山绝壁,终于摘得两朵微微待放的雪莲,像抱着两个婴儿般急急下山,一径回赶,将到凤仪楼时迎面逢见陈锦花,只见那妇人直若发了横财,开口便喜道:“伊少侠,阿依静姑娘醒啦,她说很巴望着见你哩!”
这一下确乎出之伊于成意料之外,惊喜得似乎连手中的两朵雪莲都捧不住,颤颤巍巍道:“真的吗?她真的说要见我!”
那妇人道:“自然,自然——她亲口说的,这还有假!”
伊于成见那妇人似乎信誓旦旦,双足一蹬轻飘飘跃上楼去,推开房门,只见公孙卓玉阿依丽立于床头,张骞甘父坐于离床一丈处的椅子上,见伊于成回来俱各欣喜。
伊于成道:“她醒了吗?”
公孙卓玉道:“醒了,又睡去。可惜,药效时辰未到,仍不认得我们!”
伊于成道:“哦!”心里一阵窃喜,心想“连四人都不认得却只要见我,可见对我还是有感情的”。
过不多时,阿依静悠悠醒转,见众人围了过来,脸上全无表情。突然,看见伊于成捧着两朵雪莲笑吟吟地走过来,登时仿佛猫见了老鼠,一跃而起,如狮怒吼道“匈奴贼子,拿命来”,跟着抓起身边长剑便刺了过去。这一着变故大大出乎伊于成意料,简单几下躲闪便不再动弹,木然地看着阿依静不语,眼看剑尖刺到,伊于成只要脚步一滑便可闪开,但他却立于当地俨若木雕,似乎唯求一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公孙卓玉轻轻一拂,剑尖便插到一旁的门板上。跟着,点中她后腰“悬枢”、“中枢”**,阿依静便即动弹不得,阿依丽将之扶着坐下,极尽抚慰。
伊于成泪眼婆娑中望了望地上两朵已叫阿依静踩得泥烂的雪莲,仿佛自己的心也如斯被踩烂,浑身没一点力气,趔趄踱步而出,坐在门槛上呆然不语。
公孙卓玉走过去安慰道:“这药服用后需要几个时辰方能恢复记忆,你也不要太难过。”
伊于成脸上一阵抽搐,痛苦道:“她连自己的师父妹妹都不记得了,却仍记恨着我是一个‘匈奴人’,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去做!”说这句话时,他想起不久前千辛万苦爬上天山巅峰摘得的那两朵雪莲,又想起陈锦花狡狯的一笑,更想起那晚她在后院要勾搭自己未遂,却恨恨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利用与被利用,你等着瞧”,不觉心道“妖妇,真是妖妇!这样的女人心肠若毒蝎,一旦发起狠来,直叫人防不胜防。”
突然,伊于成想起这一切都是穆子希造成的,嘎声道:“穆子希死了没?”
公孙卓玉道:“他没死,你以后遇着此人一定要杀之除害!”
原来便在公孙卓玉发现穆子希时已是第六天向晚时分,公孙卓玉展开绝世轻功看看便要追上,穆子希吓得脸无血色魂不守舍,知道此番只要被追上绝无活命机会,惊恐中从怀里取出解药抛向公孙卓玉,边跑边道:“‘西域催眠散’的毒期是七天,女侠现已追出三百多里,明日子时若仍不能让令徒服下解药便真的要终生失忆了!”
公孙卓玉听后猛然一惊,亦不答话便折身而去,大漠上黄沙如镜,但公孙卓玉奔跑起来却丝毫不见任何足迹……
伊于成听后答道:“好,一定不放过此人!除恶便是扬善,此等恶贼不除,世上不知还有多少人要死在他手里。”其实伊于成心里却并不是这样想的,他道“不论谁,侵犯我可以,侵犯静静绝难饶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