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现煮梅子酒,抓上几把咸杏仁儿,许关关哼着小曲儿就晃回了房间,惊蛰刚过,夜半却早无凉意。
有家是单进单间的双层小院,许关关的屋子躺在二层转角临街一侧,敞着窗子便是大轮的皓月当空。她盘着腿大咧咧坐在窗台上,瓷杯在口杏仁儿在手,晃着一双赤红缎鞋打着轻巧节拍,兼听小城夜事,颇为闲适。
一壶梅酒初见底,有家客栈便彻底沉寂了下来。楼下声响不再,许关关素手一折便跃回了屋内,窗沿在身后小心阖上。
她转手掏出妆匣底的青瓷小盏,挖了豌豆大小的青绿膏质,在面上仔细拍开,拿温水一濯便蜡黄尽褪,显出肌肤原本的剔透模样。
敲开妆匣夹层,许关关复取出另一枚鎏金掐丝珐琅小彩瓶,其中所装便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玉容膏。
传言玉面神手所创玉容膏乃易容圣物,不止易容妙效人不识,更有化骨巧功仙不辨,是以借玉容膏点出的眉眼,峰峦分明、面骨俱化,神魔难辨。
此膏被传得神乎其神,却因为是玉面独创,少有人见过实体。
其实所谓玉容膏并非膏质,只是无色无味的透明液体,打眼一瞧与白水没啥两样,一般民众即便见着实物,也看不透其中奥妙。
许关关心有几百道弯,因懒得次次勾画,好不容易做了一剂玉容膏,一劳永逸。
作为江湖名贼,第一个想法便是防盗版。这诡异膏体和白水唯一的区别便是遇强即强,用力一握是透明固体,但指头微松又会漏个干净,委实废了许关关好一番功夫。
这厢许关关润了些膏液细细抹在眉眼间,指腹轻揉、略微修饰,须臾便化了一位英朗少年郎。
箱匣里翻了素扇,又自夹层衣柜中挑了一身富贵长衫,窗棂一开,翩翩贵公子便夹着满身梅子酒香,藏了半怀咸香杏仁儿,蹦进了如水夜色。
要说许关关行走江湖,别的不多,偏这些不同身价的伪装物事应有尽有。要不近日客栈生意明明大有改观,她手头却仍如此拮据——净置办了半屋子的吃饭家伙。
比如锦绣、布衫、补丁,样属一套,又如折扇、佩环、宝剑,各取一家。这样一算,能剩几两结余已经是奇迹了,也得亏许关关生得一张三寸不烂舌,生生把入价压了极低,还给客栈经营留了几分。
此番客栈闲躺了数月,许关关不由得有些手痒。
十五当日,正是休沐时,白日里客栈甚是热闹,显然是多了几波往来人。她特意等其他人睡死了方溜出小街,预备小探一番,磨磨手法。
有家地处小镇偏僻角落,是去城郊驿站必经之处,隔两条长街的武楼区才是镇上繁荣处,尽是夜色渐深才旖旎玲珑起来的秦楼楚馆。若往来有富客权贵,此处便是他们必憩之所。
足尖轻点,许关关刚跳到毕楚阁门前,站街的柳叶眉姑娘便扬起腋下丝帕,对着锦绣衣衫的少年郎扭腰送肢。
许关关仔细躲过姑娘的樊素口小蛮腰,脚下一浮便闪到了门后打瞌睡的玄三娘面前,坏笑着拾起折扇,抬手便是一个暴栗。
得亏玄三娘眼尖,瞥见了许关关耳后的心形细痣,方才认出化了骨的丫头。她的身形猛地一颤,剑锋转眼便停在了许关关的长颈前。
后者惊个半死,梗出慌乱的低喝:“呀!是我!!你个傻玄三,停手!”
听见对方的惊惧叹声,玄三娘极嫌弃地送了一个大白眼,泛银剑端特意在许关关鼻尖挽了一个剑花儿,方悠然入鞘。
许关关轻功虽了得,顶多也是躲个暗器避个拳打,逃跑时腿脚快点儿,不过当真对上锋利兵器,怎可能轻易躲过,非得脱下几层皮,自然害怕。
其实许关关年幼时不觉得剑法这般厉害,反而对借用武器的武术分外嫌弃。
后来才知道其实是自己没天分又爱偷懒,方学得这般差劲,误以为用剑人都是这般水货。
直到遇见玄三娘,许关关方才知道何为真正剑法,原来茶楼先生评书里夸的剑走游龙、锋如挽凤实非妄言。
不错,玄三娘是许关关自小的玩伴,亦随从亦闺友,虚长许关关三岁。
初次见面时,玄三娘不过十多岁模样,右臂不知被谁划得鲜血淋漓,左胸又戳着一枚箭镞,浑身血洗了一样,分外狰狞可怖。
许关关当时还是个人畜无害的小娃娃,哪见过这般血腥。
尤其对方还很是倔强。这般狼狈,仍拼命用健全左手握紧了青龙剑柄,指尖泛白、面色铁青都不曾放下。
当即央师父救了性命,后偷偷带回自家卧房,用尽珍宝灵芝,方彻底捡回了一条命。
姑娘醒后半句话不多言,只说自己是玄家老三,名、字皆无,许关关便凑在一起唤她一声玄三娘。
也不知师父同三娘聊了些什么,她自醒后便一直伴在许关关身侧,说是为报救命恩,愿以身相许,于是许关关便莫名多了个武伴,整日鞭策着她习练轻功身法。
许关关剑法上天赋没有,嘴倒是挺硬,面上从来显不出郁闷来。唯有玄三娘识得她是真生气还是假在意。
每每她当真懊丧得很时,三娘大手一挥就揽过肩膀:“怕啥!有我在,剑比不过,你就跑,剩下的别管!”
于是后来初踏江湖,许关关偶尔遇见仇家刺客,扭头便跑,溜到不远处探着半个脑袋,瞧着身后三娘一身玄衣,一手碧华剑法挽出百花齐放。末了一人独立、众人挺尸,英气逼人、潇洒得很。
这次许关关顺了皇城不周玦偷溜到此地,自然也和三娘一道。
三娘擅武法,并上毕楚阁信息也甚灵光,许关关索性便将三娘化成个呆眉小厮,易名玄三,令其留在毕楚阁做了个打手。
这厢三娘一袭玄色劲装抱着剑鞘睡得正酣,猛然被人敲起来,自然便一式蟠龙出鞘,好在收势及时、不曾误伤,哪知却吸引了旁人目光。
那方满身花团锦簇的浓妆老鸨一打眼瞥见翩翩公子这锦绣模样,登时满面堆笑,对着小厮玄三故作嫌弃:“哎哟,你个呆玄三,也不看看是谁就轻易动手,伤了贵人可如何是好!”
言罢又转向许关关,“官人今日可来得巧,几个新来的姑娘,个条都是一等一的好,要不瞧瞧?”
许关关折扇虚掩,皱着鼻头隔了满腔的劣质脂粉香,眉眼一挑便暧昧望向玄三娘的方向:“姑娘就不用了,这小厮嘛……”
老鸨满脸的笑堆在面上,凝固了半秒:“公子这是……看上了咱家小厮?”
毕楚阁迎来送往的恩客也不少,却当真尚未接待过喜男色的客人,只是听闻帝都皇城有狎男倌的雅俗,今日也是初次得见。
老鸨一时有些恍惚,为难地瞥向玄三方向,“不过公子,此人是吾家打手,所签并非卖身契,奴也无权替他接客……”
瞥向玄三的试探目光对上了一堵冷面墙,忌惮对方的一手好剑法,老鸨只得又转回许关关这方:“要不公子受累,只要小厮应允,奴这就去准备厢房……”
许关关折扇一收,唇角微勾,颇有一番少年郎的风流模样,竟毫无违和感,白吸引了大堂一众女郎目光。
她却视若无睹,单冲玄三娘的方向挑了下巴:“如何?”
玄三娘和许关关何等默契,她脸一冷便沉默良久。
老鸨在一旁一个劲儿擦汗,拼命解释:“公子,咱家也是初次接这类生意,小厮没有经验,还望海涵……”
眼见这是皇城帝都来的锦绣少年郎,她哪敢轻易得罪?说不准就是打个喷嚏白城都要抖三抖的厉害角色呢?
哪知正在老鸨绞尽脑汁,思索如何哄走这大佛的时候,三娘却冷冰冰开了口:“玄三。”
“哈?”老鸨还没回过神儿来。
“叫我玄三。”三娘的目光已然落在了对面的折扇少年郎身上。不知是否是诸人眼花,竟还瞥见了呆瓜玄三的颊上两抹暗粉飞红。
许关关明显听到了背后大堂里的一众抽气声。
“这……玄三当真应下了?”阁中仆役们努力压低声线,却仍掩不住声调微扬的惊诧。
“可惜了,公子那般风度翩翩,居然是龙阳之好……”堂内女郎们纷纷挪开了或明或暗的目光,继续心安于面前恩客。
既求龙阳,今夜显然便轮不得她们,只好安心接下眼前生意,不再做他想。
一众惊诧龙阳断袖的声音之外,倒也有另一类诧异:“此人是谁?莫不是此番一同从洇城赶来的?”
“不应该啊,老爷都知会过了,应该仅有咱们一行人才对。”
“难道是那位老爷又派了别的人来,怕我们追不得玉面,出了篓子?”
“嘘——慎言!”眼见自家同伴要说漏了嘴,这厢马上便有人示了个禁声手势,分外谨慎。
许关关心下暗生波澜,面上戏却仍要做足,她云淡风轻,低声笑着揽过玄三的肩:“妈妈,要最好的厢房,熏合欢香!”
言罢眯着眼睛,低头在怀中人颈边嗅了一嗅,眉间全是狐媚**,刻意压低的声线中尽是诱惑,“你好香。”
许关关的绵软呼吸哈在玄三娘的耳际和脖间,玄三的后背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面上也愈发羞红。
背后又是更深的一波抽气声,合欢香乃男子催情香中药力最烈的一种,风月场的熟客大多会特挑此香。
但一晌贪欢后,姑娘至少三日不能接他客,是以老鸨一般不会主动备下,但客人若有特殊要求,自然也是没法。
只是没想到公子看着这般风雅模样,竟也是夜场常宾,颇懂套路。
一众女郎除咂舌之余,竟有对郎君风流面相倾心的,亦有因一文一武、荤素搭配、分外养眼而满足轻叹的,方才禁声一行人也存了别的心思,愈发确信此人必是洇城来客,刚压下的议论又响起一片。
“楚哥儿,这人定是自洇城来,不然哪来这般花样!”
“不错,楚哥,不周上下,只有帝都民风开化,男倌雅妓甚多,若说他不曾在帝都狎妓,我是不信的。”
“少爷,委实有些可疑,要不安排下去,略查一查?”
......
借着揽玄三娘的当儿,许关关佯装无意,瞥向声音来处,却瞧见一张分外熟悉的俊朗眉眼,登时头皮发麻,拥着三娘的手都僵了一僵。
三娘顿觉异样,反手便轻托了许关关的腰肢,状似亲密样走进了二楼厢房。
大堂内,二人身影不见,一片炸了锅的议论。老鸨在一众高谈间哂哂赔笑,颇有些不知所为的尴尬。
厢房内,许关关一杯冷茶浇熄了氤氲合欢香,斜靠在桌角,眉眼间难得严肃起来。
玄三娘默默负剑倚在她左侧,倒了半杯冷普洱,一口下去彻底皱了眉。
正当玄三娘到处找漱口痰盂的当儿,许关关默默掏出方才包好的咸香杏仁儿,怼到了玄三娘面前:“诺,你最爱的珍宝斋杏仁儿,咸香口的。”
三娘满脸惊奇:“在这边关白城,你竟也有精气神儿去寻珍宝斋的吃食,客栈非得亏了不少吧?”
许关关神色莫辨,似笑非笑地微挑了眉尖:“毕竟是我家小二亲自采办,哪能不优中择优?”
她本也奇怪,这边塞地界儿,哪里来的洇城珍宝斋的吃食,严小六委实忒神通广大了。
本以为他可能有友人兼营京城贸易,所以可采买到这等吃食。不成想今夜一打眼,什么友人家,严小六本人才是妥妥的领头羊、权势主,一手遮天、颇能翻云覆雨模样。
不错,方才稳坐于一众姑娘身侧,一眼不发的众人核心“楚哥儿”,正是她芝麻大有家客栈的跑堂小二,以工抵债的市侩郎君严小六。
那厮换了绸缎长衫,坐怀不乱,哪还有半丝客栈小二的谦恭卑微劲儿,弹指间尽是生人勿近的贵气威压。
许关关倒也不惊诧严小六身份有假,毕竟早便知其非富即贵,只是不曾想这一贵,有点儿超乎想象。
归根结底,她最耿耿于怀的,还是他居然轻易逃了自己的感知,溜出了客栈。
难道是五识退化了?她凝神侧耳,厅堂内稍显稀疏的议论声仍清晰似在耳畔。
看来也不是自身的问题,那便是对方功法过深了。
许关关分外懊丧地趴在桌上,终于承认了内力武功可以胜过五识天分。
她长久一叹,幽幽对三娘开口:“武林中人都这么可怕?行无声言无语?”
三娘一愣,闻言便知又受了几等打击,强忍着笑安慰般揉着她的脑袋:“谁让你不努力练功,现在后悔了?倒也无妨,一个轻功也够闯了!”
许关关扁了嘴,她只有在少数几人面前似个普通孩子,爱恨嗔痴、嬉笑怒骂,肆意松散皆成文章,玄三娘便是其中之一。
她抬眼望向三娘,声音里竟带了几分哭腔:“说来说去,还不就是只会跑么?”
三娘一愣,一时竟也寻不出反驳的话语。许关关瞧着对方绞尽脑汁费力思索的模样,权当默认,神色愈发委屈懊丧起来。
许关关不知道的是,正是她挂了一壶梅子酒,坐在窗台上就着月亮吃坚果的时候,严小六屏气暗蹿出了客栈小门。
彼时她秀发散落,宽大里衣虽遮了大半婀娜身材,却平添几分江湖儿女的潇洒肆意。
严小六自街边隐着身形匆匆蹿过的空当儿,一抬眼,大半银辉便泻了满窗台的韶华。
粗线条的小丫头只着了里衣,便坐在风口灌着梅子佳酿,脚上一双赤红绣花鞋在粉白衣摆间翻飞。
他心底有些莫名的悸动,也不知是因了那独挂酒壶的潇洒闲适,还是为了那绣花鞋的活泼狡黠。
不过刹那间,那小小的、满肚子坏水的、明明二八年华少女心性,却偏表现得那般市侩、睚眦必报的小丫头,悄悄咬住了他心底的某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