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李端行怎么不愿意,片刻之后,他还是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奴仆站在了天芳阁门口。实在也非是他想要这么高调,不过楚熹即便是穿着男装,看起来还是很明显是一个清秀小娘子,于是只好多带几个人,让她站在人群中,才不那么明显。
尽管天气还不热,李端行仍是举着一把折扇,无其他原因,他不过在折扇挥舞间半掩住自己的脸,免得被熟人碰见,转头就告诉自己的兄长。李端行拿出一派长安贵公子的风流态度,把手中的丝缰往迎出来店家怀里一抛,随意道:“把你们这最漂亮的小娘子都叫出来,小爷今天要包场。”
楚熹看着李端行那洒脱肆意的姿态和行云流水般流畅的动作,心道,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吧。
边上的小厮会意,掏出大把的赏钱丢给店家,把那龟公喜得连连直笑,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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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往前推个十几年,庞团儿自认为也是个美人,不过年岁渐长,如今她已经人如其名,是个的胖团儿似得中年妇人了,也早已没了那些悲春伤秋美人迟暮的困恼。作为天芳阁的假母,她最近忧愁的事情是,天芳阁的生意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原本,这天芳阁也不算是平康坊最顶级的妓馆,想来也是,现今但凡稍微有些名气的酒楼都已经请了胡姬在店里跳舞,更别提这平康坊的其他妓馆了。先前自己手下好歹也有“琴棋书画”四位美人,如今没了琴儿画儿,前段时间,更是有人说平康坊附近接连发生三起命案和天芳阁有丝丝缕缕的关联,现在来的客人可是越来越少了。这不,平日里不到日上三竿,妓馆是不会开门迎客的,如今可顾不上这许多,只盼早早开门早早接客。
“妈妈,来贵客了!”楼下传来龟公谄媚的喊声。
庞团儿连忙下楼,不过这不看不要紧,看到一位俊俏郎君正带着众多仆从立在大厅里。她转目一看,见到龟公手中拿着的赏钱,面上堆起再真诚不过的笑容:“贵客贵客,赶紧里面请啊~”
假母叫人龟公去泡茶的功夫,楚熹正不动声色的环视着屋里的轻纱幔帐。
李端行用扇子掩住嘴,微微侧脸轻声问她:“看出点什么了吗?”
“二楼有点奇怪,一会你吸引住他们的注意,让我上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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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李陵川带着他的下属廖俊泽,正站在一间民居前。他用眼神示意,廖俊泽会心,上前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面貌平凡的侍女,见门口立着两位没见过的郎君,不由有些警惕:“二位郎君找谁?”
那玄衣郎君抱臂不语,只听下属回道:“找天芳阁的花魁,画儿。”
“什么天芳阁,我们这可没什么花魁娘子。”那侍女抬手就要关门,却被那下属用手按住,见两人已经跨入院子,不由急得大喊,“你想干嘛?你们这是私闯民宅。”
听见她的叫声,院里走来两个护院,气势汹汹的望向似乎来者不善的玄衣郎君和他的下属。
那下属反手将门关上,玄衣郎君身子微微放低,将右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那是标准的武者准备进攻的姿态,只是他语气慵懒,话里的意思却透露出不可忽视的威严:“金吾卫办案,如有违者,格杀勿论。”
那侍女又惊又惧,刚准备进内间去叫自己娘子,却见一妙龄女子缓缓走来,云髻高耸,博鬓蓬松,上缀累累珠钿,着轻容花纱衣,作浓晕蛾翅眉,腰肢摇摆,除了画儿还能有谁?
画儿见一位碧眼郎君坐在堂中,边上恭恭敬敬立着一位下属,两人均佩着刀,便行礼道:“奴见过两位郎君。只是奴已经赎身,不再是天芳阁花魁,不知二位郎君找奴有何要事?”
“天芳阁琴儿,你可认识?”那碧眼郎君并不开口说话,只任由另一位郎君问话。
“琴儿乃是奴在天芳阁的姊妹。”
“那她现在在哪?”
画儿嘴角一勾,只腻声道:“这话问的奇怪,琴儿不应该还在那天芳阁吗?”
“日前我们去天芳阁查问,那琴儿已经不在天芳阁了,和你差不多时间被赎身的。”
画儿目光微闪:“我与琴儿本就不要好,那会知道有贵人要赎了奴,奴高兴还来不及,怎还会管她在哪?”
“你可知前日里平康坊死了人?恰巧是你和琴儿被赎身之后……”郎君话外之意不言而喻。
画儿转转眼睛,语气有些波澜:“那……那不过巧合罢了。听说死的人都是年轻郎君,我和琴儿弱质女流,怎能杀死年富力强的男子。”
“你既被赎了,怎么不去伺候贵人,只一人和些奴仆住在这里?”
“小郎君,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画儿镇定下来,笑得花枝乱颤,“便是有些贵人,赎了风尘女子,也不敢往家里带呀~”
“你——”
那郎君眼见就要发怒,碧眼抬手止住了他,终于开口:“哪位贵人这么大方,居然舍得花那么大手笔为你买一栋宅子,我倒是有些好奇了。”
画儿看一眼李陵川,目光戚戚:“官爷,那贵人身份贵重,怎奈何家中河东狮吼,不敢带奴回家,奴自然也不敢说贵人是谁,若贵人恼了奴,奴便只能流落街头了啊。”
她刻意将“身份贵重”这词咬字加重,似在暗示自己背靠大山,李陵川未必惹得起。
李陵川并不意外她的回答:“哦?琴儿如今早已不在长安,既如此,那最有嫌疑的可不正是你了?若不是你,也要与你们有关联的人细细查一遍才好。”
“那杀人的不会是琴儿,更不会是我,奴虽只是一平民女子,官爷也不能这么随意污蔑奴。”说罢她有些气恼的站起来,一甩袖子,“琴儿的事奴什么都不知道,二位请回吧。”
“中郎将,如此便放过她了?”出了门,走过街角,廖俊泽轻声问。
李陵川淡淡道:“那女子满口谎话,再问她不过浪费时间罢了。况且,鱼饵已经放了,重要的是她背后的大鱼。你且派几位弟兄日夜盯着,看她会有什么行动。”
廖俊泽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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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芳阁的大堂里人声鼎沸,众人欢腾,娘子们忙着给贵客斟酒,觥筹交错,语声笑声不绝。谁也没注意到,众家仆间有个格外矮小的,此时正悄悄上了二楼,楼下又不知发生了什么,响起一阵阵哄笑,不过过了转角,喧闹模糊得像是轻纱窗后朦胧的灯影,怎么也听不清楚了。
当然楚熹也顾不得这许多,二楼尽头的那间屋子,隐隐透来不小的怨气。如若这里就什么可疑的地方,也必然是那个房间没错了。
她放缓脚步,轻轻推开了门。
门内本来好像贴了几张符篆,楚熹一推门,那黄色符纸掉落下来,正好落在她的鞋面上,楚熹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她倒退了一步——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浓重的怨气!
如果是一个普通人来,大概只会觉得这是个微暗的,有些莫名的有些寒气的房间。可是楚熹看到,内里怨气好像冬天清晨的浓雾,只是这雾气并非白色,而是像砚台里研磨出的墨汁一般透黑。那雾气渐渐凝聚起来,变成一个看不清面貌的人形。
是一个女子。
那浓墨凝成的影子缓缓走到屋内放着的黑檀木琴桌前,琴桌上什么都没有,可那女子指间微动,动作温柔,像是抚摸情人面庞那般——是在,抚琴?
“唉……”一声轻叹。
楚熹有些惊疑不定,她并不确定怨气能不能和人交流,但眼前这异象明显和他们连日追查的案件大有关联。她只得小声开口:“琴儿?”
那影子不动,只是兀自抚着并不存在的琴。
“你负了我……”她的声音愈发轻了,后面说出话几不可闻。
楚熹向前一步,再次问道:“你说什么?谁负了你?”
下一秒,那怨气凝结出的人影突然消散,又瞬间凝聚起来,变成一团混沌又模糊的、不成形状的影子。
那影子裹挟着风,猛的向楚熹扑过来。
楚熹赶紧把手伸进袖子,却什么都没摸到。
糟糕!早上第一遍换衣服的时候明明有记得把符纸放在衣袖里,第二遍竟然大意给忘记了!
楚熹抬起手,以指为笔,想要凌空画一咒。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影子已至她的面前,猛然把她从房间里撞出去。
楚熹被重重推在了廊上的柱子上,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尖叫自耳边响起:“六郎!你负了我!你负了我!”
那影子转身回环,又回到了房间。“嘭”的一声,房间的门被合上。
“谁?谁在那?”庞团儿听到声响,匆匆往走廊尽头那间屋子跑去。待她站定,看见那间她最不想看见的房间门口站着一个低着头的小厮,声音陡然拔高:“你是谁?你在那干嘛?”
楚熹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糊弄过去,可是她只觉得刚才的重击让手脚冰冷,胸腔内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喉头微甜,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竹,怎么去个茅房去这么久啊?”就在他沉默间,李端行不知何时也出现在庞团儿身后。
庞团儿连忙赔笑道:“郎君走错了,茅房可不在这头。”
“别管那么多了,阿竹,小爷今天玩高兴了,你且回去和夫人说一声,我要晚些归家,只说有要事,要是让夫人知道我在哪儿,小心你的皮!”李端行一副跋扈公子的样子。
楚熹含糊应了一声,匆匆从楼梯上下去。
庞团儿笑容层层堆起,只对李端行道:“郎君下楼,我再让春娘给你舞一曲。”
李陵川在平康坊外已经略等了一会,估计着这个时候端行和楚熹应该已经在天芳阁内探查了,不知是否顺利?
就在他思忖间,就看到一个穿着自家下人衣服,身量娇小的人正步路蹒跚的向自己走来。
“永宁居士?”
楚熹抬起脸,面庞不复以往的娇艳,连同嘴唇,都是异常的惨白,她看起来摇摇欲坠,一副站也站不稳的样子。
李川也顾不得这许多,握住楚熹的手臂支撑住她,但她的手臂像是冰块那样冷,竟一点温度都没:“你怎么了?”
“六郎……”她轻声呢喃。
李川不得不凑近一点才听到她说什么,小娘子的呼吸好似也被冻结了一般,微微发冷,拂在自己的耳边:“二楼的一个房间有很重的怨气,但是被人封住了,她说‘六郎,你负了我’。”
说罢,她喉头再次一甜,吐出一口血,软软倒在李川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