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外,汹涌澎湃的长江水滚滚东去。一望无际的江面上,只有一艘小舟停靠在岸边,而岸上却见不到一个人影。
那艘小舟之中,一人口衔芦苇,呆望着船篷外的天。此人名唤李二狗,自小便跟随爷爷在这扬州城外的长江以摆渡为生,日子虽然清贫,但是有这繁华的扬州城在,每日过江的南北客商及旅人极多,倒也不愁生计。后来,爷爷死了,只留下李二狗一人,他便独自一人在江上摆渡过活,日子也算清闲自在。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这承平日久的扬州城忽然遭逢战乱,城中的百姓害怕丢了性命,尽皆躲在家中不敢出门,而外地的客商更不敢再来,原本热闹的渡口,如今也变得冷冷清清。
其余渡船早已不知躲去了何处,只有李二狗舍不得生意,依然不愿离去。可惜,已有数日未曾有人渡江了,他也没有法子,只得每日躺在船中睡大觉度日。念起往常太平的日子,李二狗忍不住长叹一声。
便在此际,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群人策马奔向了江边。由于朝廷大军与叛军大战于扬州城外,李二狗唯恐是战场上退下来的逃兵四处劫掠,慌忙起身抄起长篙,欲要撑船逃走。可是一抬眼间,却发觉那群人已然驰到了江边,十余双眼睛一齐盯着自己,李二狗登时吓得全身僵硬,如何也使不出力气了。
这群人虽是披甲戴盔,携着兵刃,不过个个狼狈不堪,有几人的衣甲上还透着血红,显然是受了伤。可尽管如此,李二狗依然吓破了胆,只是在心中暗暗祈祷,莫要被眼前这群凶悍的逃兵杀掉。
那为首之人忽然长啸一声,响彻云霄。李二狗只觉双耳欲聋,以为对方要取自己的性命了,惊得双膝一软,便即跪倒在地,哭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岂料那为首之叹了一口气,道:“小哥快快请起,我等只是路过此地,并无恶意,只求小哥能把我们渡过江去!”
李二狗闻言,急忙站起身来,道:“将军尽管放心!小人在这长江边摆渡已有二十年了,自能将你们安稳地送过江去!”为首之人点点头,道:“那便有劳了。”
李二狗不禁松了一口气,却兀自忐忑,唯恐这人说话不算数,待自己将他们渡过江去后又来害自己性命,却也别无他法,只得依命行事。不过他定睛一看,只见这群人个个骑马,不禁暗呼糟糕,只得硬起头皮道:“不过各位将军的马……小人的船装不下啊……”
为首之人却没有理会他,而是突然转头回望,沉声道:“敌人追来了!”余人闻言皆是一颤,有几人甚至露出了惊慌之色。众人纷纷转头望向来处,过不多时,只听得震天的马蹄声传来,尘土飞扬处,大批人马正自飞奔而来。
为首之人摇了摇头,对身旁的一个瘦小之人道:“姮儿,你快下马随这位小哥过江去吧!”他的语气无比悲凉,似有诀别之意。那身材瘦小之人颇为激动,猛然摘下头盔,嚷道:“不行!李郎,要走咱们便一起走!”
这身材瘦小之人的声音甜美动听,脱下头盔后更是露出了一头秀发,李二狗适才未曾留意,此时才发觉原来她竟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貌若天仙的美人。李二狗呆望片刻,心中惊叹道:“天底下竟有如此美貌的女人!”
为首之人望望身周同伴,沉声道:“姮儿,我不能走,这些兄弟随我一同举事,与我情同手足,我怎能舍了他们苟且偷生?”其他人听了却是纷纷喊道:“英公大人,你与夫人快走!我们兄弟留下来断后!”李二狗闻言大惊,方才知晓这人的身份,竟是英国公李敬业!能见到这位当世一等一的英杰,李二狗心中激动万分,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惧怕。
李敬业摇摇头,高声喊道:“众位兄弟落得今日这般田地,皆是因我所致,我若再舍弃众位独自逃生,那岂不是与豚犬无异?”他身旁那位穿着衣甲的美人便是他的妻子,名叫梁丽姮。梁丽姮虽是女子,却也是身怀武功之人,夫君李敬业在扬州起兵反抗当朝太后武则天(注1),她便跟随丈夫在军中杀敌。只可惜功败垂成,夫妻二人只得带着亲随仓皇出逃。
朝廷的平叛大军皆在江北,是以出了扬州城,李敬业等人便一路奔至长江边,意图渡过江去继续南逃。可是只有李二狗这一艘小船停在江边,而身后的追兵业已赶到,这一艘小船已来不及将自己这一行人尽数送过江去了。无可奈何之下,他便决定带领亲随缠住追兵,以便妻子能独自逃走。
梁丽姮自然不愿与夫君分离,激动之下,便拉起李敬业的手,哽咽道:“李郎!若是没有你,妾身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说着,她摇摇头,续道:“妾身绝不独活!”李敬业同样是万分激动,紧紧握住妻子的手,叹气道:“当初不听姮儿之言,以致一败涂地,更令祖宗蒙羞,悔之晚矣!兼且天下人皆视我为叛贼,即便逃得性命,又有何处可以容身?不如与敌人死战,以成全忠义之名,也算对得起祖父大人的教诲!”梁丽姮心如刀绞,哭道:“既然如此,妾身便和夫君一起,与这群狗贼拼了!”李敬业却摇摇头,一只手掌轻抚着妻子的面颊,劝道:“你即便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为咱们的儿子着想!难道你要他也同咱们一起送命吗?”
梁丽姮闻言,立时怔住,心道:“是啊,敌军无数,我们二人也不能尽数杀了,最后的下场不过是身首异处,只是我们死了,囝儿也势必要遭了敌人的毒手,他尚在襁褓,我怎么忍心就让他送了性命呢!”
李敬业回首望去,发觉追兵的面目已然依稀可见,而妻子却还在发愣,急得喝道:“姮儿,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梁丽姮浑身一颤,面如死灰,翻身下马自马腹之下抱出一个襁褓,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李二狗见她突然从马腹下抱出了一个婴儿,不禁大感新奇,仔细一瞧方才明白。原来,梁丽姮是用一块布裹住马腹,又在马背上系了一个结,做成一个兜子将婴儿兜在了马腹之下。若是为追兵赶上,她抱着孩子不便作战,只得出此下策,没想到一路颠簸,孩子却依然睡得安稳,没有哭闹。
梁丽姮抚了抚儿子的小脸,抬头望向夫君,柔声道:“李郎,姮儿这便走了,此生若能再见,定当再次侍奉夫君左右,若不复相见,那我们便来世再做夫妻!”听着妻子的诀别之语,李敬业恨不得翻身下马,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怜爱一番,可惜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只得含恨作罢。
梁丽姮也知再不走便来不及了,便向丈夫狠狠点了点头,回身跃上了李二狗的小舟。没等她吩咐,李二狗便知趣地撑起了长蒿。小船慢慢离岸,夫君的脸也越来越远,梁丽姮背转过身去不忍再看,李二狗却发觉她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泪水。
李敬业望着妻子渐渐远去的身影,回忆着往昔和妻子花前月下的甜蜜,又想到此后恐怕便要人鬼殊途,心中不禁一阵绞痛。此刻追兵已然赶到,李敬业只得收拾心思,掉转马头越众而出。扫视了一眼静静停在不远处的追兵,发觉为首的将军是个白发老者,李敬业抱拳道:“见过黑齿老将军!”那白发老者便是大唐名将黑齿常之。
黑齿常之淡然一笑,还了一礼,问候道:“一别经年,小将军别来无恙?”李敬业冷笑一声,哂道:“如今老将军为官我为贼,可算得上是别来无恙?”黑齿常之摇摇头,感慨道:“昔日老夫在英公帐下效命时,获益良多,也曾与小将军并肩杀敌,未料到今日却要与小将军拼个你死我活,真是令人不胜唏嘘啊!”
李敬业放声大笑,擎起手中银枪,喝道:“老将军不必多言!我今日兵败,不过是一死罢了,只是大唐的江山却要教你们这群愚忠之臣拱手送给那个妖后了,我死不瞑目!”说到最后,声色俱厉之下他的须发都竖了起来。
黑齿常之却丝毫不为所动,哂笑道:“小将军落得今日这般田地,便是因为心中的业障所致,如今死到临头依然不思悔改,难道真要送了性命才肯罢手吗?”话锋一转,又劝道:“只要小将军肯束手就擒,跟随老夫回东都面见太后,说不定还有活命的机会!”
李敬业冷哼一声,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莫非老将军真以为为那妖后效力会有好下场?”说到这里,他长笑一声,又朗声道:“老将军若不幡然醒悟,必遭毒手!”
黑齿常之不敢教李敬业再说,急忙擎起手中□□,指向李敬业,大喝道:“众军听令!徐敬业一党犯上作乱,格杀勿论!”一声令下,他身后的兵将们便蜂拥而上,冲向了李敬业一伙。李敬业见状也大喝一声,道:“诸位今日可还愿随我陷阵杀敌?”那十余亲随纷纷举起手中兵器,高喊道:“誓死追随将军!”便一同打马冲向了官军。
武则天在洛阳听闻李敬业起兵,便火速派遣李唐宗室李孝逸统帅三十万大军东下平乱。李敬业的士卒皆是仓卒之际召集而来的,多为乞丐、囚犯及恶徒,与乌合之众无异,而李孝逸统领的三十万官军却是洛阳临近各州的府兵,与李敬业的“匡复军”相比,说是虎狼之师亦不为过!
于李孝逸而言,此战本是轻而易举,天大的功劳亦是唾手可得。可惜他一时糊涂,到得扬州城外,为李敬业以言语相激,两军对圆之际,竟与李敬业在阵前较量起了武艺。他又怎敌得过李敬业的家传武功?为李敬业一剑刺中了肩膀,受伤之下只得仓皇逃回阵中。李敬业趁势驱兵掩杀,并且身先士卒冲入敌阵。
官军阵脚大乱,自然是溃不成军,李孝逸带着残兵败将直奔了三十里方才甩脱追兵,逃得性命。只是经此一败,他已成惊弓之鸟,又如何还敢再战?只得向朝廷求援。武则天得知李孝逸大败,恼怒异常,只得派遣大唐宿将黑齿常之率领援军前去助战。
李敬业向来自负,打败李孝逸后更是目空一切,只觉凭着自己这一身武艺,夺取天下便在反掌之间,竟不把朝廷的援军放在心上。而打了胜仗,李敬业麾下的乌合之众亦生懈怠之心,整日在扬州城外的军营之中吃喝作乐,李敬业竟不加约束。待黑齿常之到了扬州,很快便收聚败兵,再次攻来。李敬业手下的乌合之众已无斗志,甫一接战便即溃不成军。
兵败如山倒,李敬业自知大势已去,也顾不上其他,带着妻子与亲随仓皇逃走。他是叛军首领,黑齿常之自然不会放过,是以占了扬州城后便立刻带兵来追,终于在李敬业渡江之前追上了他。
见李敬业擎着□□冲上,黑齿常之心中一惊,赶忙喝道:“取徐敬业首级者赏黄金千两!”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死士”,冲在最前的官军便尽皆攻向李敬业。
堂堂的开国功臣嫡孙,大唐的世袭英国公,原本志在匡扶皇室,没想到到头来却落得个反贼的名声,李敬业的心中早已充满怨气,此时只欲杀个痛快。见官军尽数向自己冲来,他只是冷笑一声,便挺枪冲进了敌阵。
李敬业的一身武功出自家传,英国公李勣将自己一生所学全都传授给了这个嫡孙,只盼日后他能凭着这一身武艺建功立业,光宗耀祖。李敬业也的确是天纵奇才,将祖父所传的武功融会贯通,练就了一身绝学,天下间已找不出几个对手。
李敬业挥着手中的□□,与敌骑擦身之际,大喝一声,枪尖飞舞,倏忽间便有几个官军被刺中,翻身落马。不过官军人数众多,李敬业立时被官军围了个水泄不通,而他身后的亲随则是转瞬之间便被大军淹没了。
李敬业虽被重重包围,可是他枪法精妙,更兼内力深厚,周遭的官军竟奈何他不得。说起来,李敬业所使的枪法却不是家传武学所创,而是李勣学自大唐的传世名将——卫国公李靖。
李勣精于剑法,对枪法却不甚精通,而两军交锋、阵上杀敌,用剑明显颇有不便,是以李勣便向李靖虚心求教,学得了李靖的绝学“卫公十三枪”。这门枪法虽然只有十三式,但每一式都是精妙绝伦,威力无比,李勣习得之后,在疆场上也是所向披靡,手下难有敌手。
现今李敬业使出这套枪法来,威力丝毫不弱于祖父李勣,只杀得众官军心惊胆战,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无人再愿上前送死。官军的阵形便被李敬业冲破了。
黑齿常之见久战不下,而李敬业单枪匹马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周遭的上百将士竟然奈何他不得,心中甚是焦躁不安,沉声大喝道:“众将听令!如有畏缩不前者,斩!”身边的将官得令,纷纷上前督战,众官军只得硬着头皮往上冲。
如此一来,李敬业再次陷入苦战。遥遥望见黑齿常之在远处捋须观战,他便故技重施,喊道:“黑齿将军莫非是老了?连刀也提不动了?敢不敢上来与我一战?躲在后面算什么英雄!”黑齿常之却不中计,而是哈哈一笑,喊道:“贼首已然无计可施!诸位若再踟蹰不前,这天大的富贵便要为旁人夺了!”
此言一出,围着李敬业的官军不禁振作,奋勇向前、人人争先,挺枪搠戟扑了上去。李敬业见黑齿常之不仅识破了自己的计谋,更将计就计,重又激发了手下兵将的斗志,气得大吼一声,挺枪打马朝他冲了过去。
黑齿常之冷笑一声,拈弓搭箭向李敬业射了过去。李敬业虽然被围攻,但仍有余暇,一枪便挑落了来箭,只是臂膀却感到一阵酥麻。原来,黑齿常之在箭中灌注了内力,这一箭的劲道非同寻常。
李敬业的动作不由得一滞,险些为身旁的官军一□□中。黑齿常之再次自箭壶之中抽出一根箭来,射向李敬业,虽仍被挑落,李敬业却再次陷入了手忙脚乱的窘境中。黑齿常之身旁的将官见状,纷纷效仿主帅,张弓搭箭射向了李敬业。
冷箭一支接着一支,李敬业彻底陷入苦战。面对重重包围,他虽然尚能勉力支撑,但深厚的内力业却已近枯竭。黑齿常之料到李敬业已是油尽灯枯,便趁他不注意,打马绕到他身后,一箭射去。
李敬业功力将尽,耳力自也大不如前,待这一箭射近方才惊觉,虽然匆忙闪躲,却还是迟了。右肩中箭,李敬业惨叫一声,只觉浑身的力气似是用尽了一般,再也握不住手中□□。
□□坠地,李敬业还欲抽出腰间的长剑再战,可惜,一名官军已将枪尖抵在他的咽喉之上。李敬业只得停手,周遭的官军纷纷将枪尖抵在他身上。
黑齿常之分开人群来到李敬业身前,哈哈一笑道:“小将军虽勇,还是双拳难敌四手啊!怎么样,随老夫回洛阳面见太后受审吧!”自古成王败寇,李敬业心知到了洛阳,武则天不仅不会饶了自己,还会教自己受尽屈辱、折磨,索性将心一横,身子猛然前倾,枪尖便深深插进了脖子。
黑齿常之见李敬业久久不回话,料到他欲寻死,待要阻拦之时却已来不及了。见枪尖已刺穿了李敬业的脖子,黑齿常之回想起昔年初在英国公李勣帐下效命时,李敬业还只是个童子,如今却已是天人相隔,不禁老泪纵横。
那以枪尖抵住李敬业喉咙的官军见李敬业竟然自杀而死,唯恐受到主帅的责罚,赶忙松开了手。李敬业虽已气若游丝,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转头向南望去,发觉江面之上,李二狗的那艘小船已然没了踪影,方才安心闭上了眼。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大唐第一位起兵反武的枭雄殒命而终,众官军不胜唏嘘之时,望着李敬业身周横七竖八躺着的上百具尸首,又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暗暗感叹他的卓绝武功。
李敬业既死,扬州之乱便算是彻底平息。黑齿常之命士卒打扫战场,掩埋尸体。一名探子向他禀报道:“将军,徐敬业的家眷渡过长江南逃了!”黑齿常之点点头,策马来到长江边,暗叹一声。
却说梁丽姮与夫君诀别,乘着李二狗的小舟渡过长江。在南岸下了船,梁丽姮掏出一锭金子抛给李二狗,嘱咐道:“小哥,这锭金子你收下,算是你助我脱难的谢礼。你将我渡到南岸,朝廷恐怕不会放过你,所以你也赶紧逃吧,去个无人认识你的地方隐居,这锭金子足够你逍遥一辈子了!”
李二狗接住金子,入手只觉得沉甸甸的,怕是有二十两。便在他百感交集,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梁丽姮又望了一眼对岸,猛然转身,迈步便走。李二狗忍不住问道:“小娘子这是要去向何处?”
梁丽姮停下脚步,却没有回答李二狗,而是问道:“小哥可知这附近哪里有村子?”李二狗指向南边道:“小娘子向南走,离此十几里便是丹徒,周围可有不少村子呢。”梁丽姮点点头,抱紧怀中的孩子,运起轻功飞掠而去。
李二狗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梁丽姮消失的方向,良久才回过神来。他叹了一口气,强忍着心中的不舍,揣起那锭金子上岸而去。
梁丽姮身上的衣甲已是血迹斑斑,走至何处都会惹人怀疑,可是出逃之时,匆忙间顾不得收拾行李,是以她思量一番,便欲寻一户人家,偷一套衣服换上,而后再继续赶路,如此便能避过许多麻烦。
顺着李二狗所指的方向,梁丽姮一路飞掠,很快便望见了一个村子。悄悄潜入村中,梁丽姮寻了一户无人的院子跃了进去,在屋中的一口箱子中随意翻了翻,便找到一身农家女的粗布衣衫。
这身衣衫颇为陈旧,若在平日里,梁丽姮是决计不会穿的,可是如今这般关头,她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将儿子放在榻上便脱去了身上的衣甲,换上了这身粗布衣衫。
换好衣服,又在桌上放下一锭金子作为答谢,她才抱起儿子,拿起换下来的衣甲,准备离去。可是刚刚走出两步,她却又觉出不妥,自己这样一个村妇打扮的女子,却用一块绸缎做襁褓包着孩子,更加会惹人怀疑!只得将儿子又放回到榻上,拿起一件破旧衣衫,用贴身的匕首裁下一块铺在榻上,打开襁褓把儿子抱了起来,却发觉儿子身下压着一封信。
梁丽姮一愣,大感诧异,将儿子放到破布上重新裹好,便拆开了信封。信封之中除了一张纸,另有半块玉佩。这半块玉佩非是寻常的圆形,而是呈细长形,被雕琢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龙,状若出海之蛟,气势如虹,玉的色泽更是晶莹剔透,绝非凡品。只是不知为何,这块龙形玉佩被人从当中切为两半,梁丽姮手中持着的只是玉佩的前半部分,便是龙的前半个身子与两只前爪,而没有龙的后半个身子。
梁丽姮虽然不知这块玉佩是何来历,却也料到它绝不简单,只是为何会在儿子的襁褓中呢?梁丽姮很是诧异。放下玉佩,她又拿起了那张纸。只见其上的字迹苍劲有力,却是夫君的手书!
梁丽姮不禁一阵激动,轻声念道:“吾妻俪鉴:吾恐不久于世,望汝节哀,哺吾芝兰,授其武艺,为吾报仇!前日骆兄独自归隐,乃是往金陵城外栖霞寺清修,吾与其议定,若是事败,汝可往栖霞寺,依附骆兄。此玉乃是吾家之信物,日后吾儿可持此玉,寻助其报仇之人。吾妻珍重!”下面的落款写着:“夫,敬业泣留。”
梁丽姮强忍着悲伤读罢夫君的绝笔,心中再次掀起一阵波澜,想到此时丈夫恐怕已经死在了乱军之中,她忍不住哭了起来。而一路之上都没有哭闹的孩子不知是饿了还是被娘亲的哭声吓到,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梁丽姮赶忙止住哭泣,将夫君的信贴身收好,抱起儿子哄了起来。她虽然武功高强,却不擅长哄孩子,儿子出生之后便有乳娘伺候,梁丽姮只是经常抱在怀中逗弄,喂奶、把尿这些活计都是由乳娘来做,是以她抱着儿子哄了好久方才恍然大悟:“囝儿莫非是饿了?”赶忙便去厨房找了一点米,煮了一小碗稀粥喂儿子吃了下去。小家伙这才止了哭声,重又乖乖睡去。
梁丽姮不禁松了一口气。望着儿子吃剩下的半碗粥,她不禁一阵出神。堂堂的国公夫人如今沦落到这等田地,甚至连累尚在襁褓之中的儿子跟着受苦,又想起生死未卜的丈夫,她心中不禁一阵难过,忍不住再次轻声抽泣起来。
正哭泣间,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梁丽姮料想是这一户的主人回来了,便急忙将那半块玉佩收入怀中,抱起儿子,又拿起换下来的衣甲,来到院中翻墙走了。
到了村庄外的荒野,梁丽姮将儿子放在地上,用匕首刨了个小坑,将换下来的衣甲与襁褓埋了,便找准方向,抱起儿子向金陵赶去。李敬业在信中所提到的“骆大哥”便是与他共同举事的大才子骆宾王,此刻梁丽姮无处可去,也只得遵从夫君的遗命。
金陵在扬州城的西南方,与扬州相距二百余里,梁丽姮不敢走官道,更不敢骑马,只能专挑荒僻小路走,到了晚间便在一个庄户人家中借宿了一夜,第二日早起继续赶路。她轻功不凡,再加上荒野无人,也不必顾忌,是以第二日傍晚便赶到了离金陵只有十里的一座小镇。
梁丽姮赶了一天的路,着实疲惫,兼且一直未曾进食,即便她受得住,怀中的孩子也早已饿了,是以相距栖霞寺虽只有十里,却不得不停下来先找个地方用饭,顺便歇息一下。
梁丽姮权衡了一番,还是没有走入镇中,只是在镇子外围找了一间破落的客栈。走了客栈中,她随意选了一张无人的桌子,尚未坐下便有个小二上来招呼道:“小娘子要吃什么?”梁丽姮道:“小二哥为奴家随意端些饭菜便好,顺便再端一些稀粥,奴家的孩子饿了。”小二点头而去。
这间客栈十分简陋,客人也不多,除却梁丽姮,便只有一桌客人,倒也十分清净。那小二走后,梁丽姮一人闲来无事,便逗弄起了怀里的儿子,却只听一个声音道:“小娘子何不亲自给孩子哺乳?如此岂不是更显得母子情深?”语气甚是下流。
梁丽姮闻言,蛾眉微蹙,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掌柜模样的人立于柜台之后,正自一脸淫猥地望着自己。梁丽姮未予理睬,却听另外那桌客人中有人搭腔道:“掌柜的,小娘子定是害羞呢!况且她这般貌美,咱们若看了她的身子,或许一时兴起,便在此与她成了好事呢!”另一人道:“那倒也是一段美事啊!只是咱们兄弟这么多人,只怕小娘子招架不住啊!”说罢,他便看向身旁的同伴,一桌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也甚是淫猥。
梁丽姮听了这一番话,直气得七窍生烟。若在往昔,她早已拔出剑来,冲上去一人刺一个窟窿,结果了这群无礼之徒。但是今时不同往日,看着怀中的儿子,想起凶多吉少的丈夫,她只得强压着怒火,佯装没有听到。掌柜和那几个客人见她不做声,也未再说什么。
过不多时,小二端上几碟菜来,梁丽姮正欲用饭,突然觉出一丝不妥。这客栈之中太过安静了!另外那一桌的客人除却适才出言调戏了自己一番,几人之间再也未曾交谈过,而且也并不动箸,只是坐在那里。梁丽姮又偷眼望向那掌柜,发现那掌柜也在有意无意间注视着自己,忽然感觉不妙,扔下一锭碎银便欲起身离去。
她刚刚站起身来,一个食客便纵身一闪,堵在了门口,露出一脸淫猥的笑容,嘻嘻笑道:“小娘子这便要走了吗?我们兄弟可还想与你在这客栈中成就一番好事呢,可舍不得小娘子这么快便走!”他的几个同伴却没有动,依然坐在凳子上,不过皆是转身望向梁丽姮,闻言齐声大笑,笑声之中充满了猥亵的意味。
梁丽姮依然不敢发作,强忍着怒气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哀求道:“奴家着急赶路,这位大哥行行好,放过奴家吧!”堵在门口的食客哈哈大笑,没有答话,一个声音从客栈的二楼传来:“真是教人意想不到啊!堂堂的国公夫人居然也有今日!”
梁丽姮闻言一惊,抬头望去,只见客栈二楼的栏杆边站着一个身穿深绯色官服的男子,正自背着手,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看清此人面目,梁丽姮不禁惊呼道:“周兴!是你!”二楼的男子非是别人,便是武周时助纣为虐的酷吏——周兴!
周兴微微一笑,叹道:“小娘子即便是换上了寻常百姓的衣服依然是如此美艳多娇,不得不让人惊叹于小娘子的风华绝代啊!”顿了顿,又道:“长安一别,本官还真是思念小娘子得紧呢!所以今日特来此地等候小娘子,便是想要和小娘子再续前缘。”
事已至此,梁丽姮也知没有必要再扮下去,索性破口大骂道:“狗贼,当日在长安,要不是我夫君心慈手软留了你一条狗命,你早已成了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了,哪里还容得你在此放肆!”
周兴纵身自二楼跳下,落地之后冷笑一声,哂道:“你那自命不凡的夫君此时早已做了无头鬼,你还指望他能来救你?真是痴人说梦!”虽然早已料到夫君躲不过这一劫,但此刻听到周兴说出,梁丽姮仍然忍不住大吼道:“你胡说!以我夫君的武功,谁能奈何得了他!”
周兴再次冷笑一声,道:“你夫君犯上作乱,早已被平叛大军就地□□了,他才是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我们今日在此等你,便是专程来送你去与夫君团聚的!”说罢,他一挥手,大喝道:“动手!”
一声令下,那堵在门口的食客便当先一掌朝拍向了梁丽姮,梁丽姮慌忙举掌相迎。双掌相交,那食客的内力远不如梁丽姮深厚,被梁丽姮震得连退数步方才站稳。客栈中的食客、掌柜皆是周兴的手下,见同伴吃了亏,便赶忙抽出藏在桌下的兵刃,扑向了梁丽姮。
梁丽姮既然扮作村妇,又如何能携带兵器?只是在身上藏了一柄匕首。现今敌人擎着兵刃砍来,她便匆忙掏出那柄匕首招架起来。好在这柄匕首乃是以精钢打造,坚韧异常,一时之间倒也没有折断。
梁丽姮的武功本就不弱,与李敬业成亲之后,夫妻二人时常切磋,李敬业又向妻子传授了一些家传武功,是以即便是江湖之中的许多知名高手也不是她的对手,更何况是周兴这几个手下。不过,所谓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李敬业夫妻惯用的兵刃乃是剑,而此时梁丽姮手中只有一把短小匕首,自然是只有招架之功,没有反击之力了。更教梁丽姮心慌的是,甫一动手,怀中的儿子便哇哇大哭起来。她也知道儿子这是饿了,可如此关头又如何抽得出手来喂儿子吃饭呢?
好在周兴这群手下的武功并不怎么高明,梁丽姮撑过最初的几十招,便渐渐挽回了颓势。梁丽姮用匕首挡开身前刺来之剑,趁着那人收剑的一刹那,赶在其他人的兵刃砍到之前纵身扑上去,刺穿了那人的喉咙,夺过了他手中的剑。其人人见同伴稍有疏忽便即丧命,心中皆是一凛,急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攻向梁丽姮。
梁丽姮持剑在手,自然不再惧怕周围的敌人。她心中早已充满了怨气,此时便也不再容情,施展出“姹女剑法”,展开反击。“姹女剑法”乃是姹女教的独门武功,由于姹女教中皆是女子,是以这门剑法的招式也是阴柔奇诡,非常适于女子习练,用来对付周兴这群武功并不怎么高明的手下当然是绰绰有余。顷刻间,梁丽姮便又杀掉一人。
周兴本是背负双手,站在一旁观战,可是眼见得自己的手下快要招架不住了,他再也沉不住气,大吼道:“一群废物,都给我退下!”待手下人散开后,他冷笑道:“小娘子的武功更胜当年啊!”梁丽姮怒目瞪着周兴,哂笑道:“哼!我的武功再差劲,收拾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还是绰绰有余的!”周兴闻言大怒,不再多言,抽出腰间宝剑便即攻上。
梁丽姮慌忙举剑相迎。两剑相交,倏忽之间二人便斗了十余招,竟然是平分秋色!不过,梁丽姮赶了一整日的路,又已恶斗一场,此刻已是筋疲力尽,兼且左手抱着孩子,行动间颇有不便,周兴却仍不能取胜,二人的武功还是相去甚远的。
梁丽姮的内力已然不济,自然不愿再与周兴纠缠,便使出了“姹女剑法”中的凌厉杀招,刷刷两剑便将周兴逼得连退数步。此般良机,梁丽姮本可趁势猛攻,可惜她内力不济,只得停下来喘息片刻,并借机骂道:“上清派怎么出了你这么个败类!真是武林之耻!”
上清派便是周兴的师门,乃是当世第一道派,门下弟子众多,且多与宗室贵胄交好,在整个大唐的地位可谓是举足轻重。派内又分南北二宗,北宗的祖庭在嵩山双泉岭嵩阳观,南宗的祖庭则在茅山华阳宫,其中,北宗由于临近东都洛阳,尤其昌盛。上清派掌门潘师正于五个月前羽化,现今北宗由潘师正的弟子吴筠暂管,南宗则由他的弟子韦法昭暂管。
周兴则是韦法昭的入室弟子。他在上清派中学艺多年,习得了一身好武艺,艺成下山之后便入朝为官,没想到数年之后竟成了武则天荼毒天下的帮凶。上清派上上下下虽对周兴诬陷忠良、滥杀无辜之举很是愤慨,可周兴是朝廷命官,上清派也奈何他不得。如此一来,周兴便更加肆无忌惮了。
此刻闻言,他不怒反笑,举剑指向梁丽姮,反唇相讥道:“我是败类?那你这个妖女又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靠美色迷惑男人罢了!”说罢,便挺剑再次攻了上去。
二人重又斗在一起,这次周兴不敢托大,使出了师门绝学“上清含象剑”来对付梁丽姮的“姹女剑法”,梁丽姮一时之间倒有些招架不住。“上清含象剑”乃是由潘师正的另一位弟子,“二僧二道”之一的司马承祯所创。
司马承祯天纵英才,自幼便拜入道门,于武学和道学之上皆有非凡天赋,尤其在武学一道上建树颇著。他精研剑法多年,以上清派的“上清剑法”和“混元剑”两种剑法自创出了“上清含象剑”,成为了上清派的镇派绝学。
司马承祯凭着这门剑法成为了天下知名的剑法大家,乃是上清派内仅次于上代掌门潘师正的武学高手,也是潘师正最得意的弟子。
“上清含象剑”依循四规之法,进退攻守之间暗合八卦之意,招式变化之精妙令人叹为观止。周兴作为韦法昭的入室弟子,有幸得传此剑法,虽然只是学得了一点皮毛,但是使出来威力依然不小。
面对周兴凌厉的剑势,梁丽姮只觉压力徒增,不得不拼尽全力招架。二人又斗了片刻,本已内力不济的梁丽姮动作越来越慢,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周兴的一众手下在旁观战,此时便有人起哄道:“瞧小娘子这般无力的模样,莫非是路上已经与情郎的亲热了一番,此时尚未恢复力气呢?”另一人接口道:“那反贼徐敬业也算是个人物,可怜他昨日刚刚丧命,今日娇妻便有了面首。”众人一阵大笑,污言秽语层出不穷。
梁丽姮气得浑身颤抖,直欲将这群人碎尸万段。周兴见梁丽姮乱了心神,心下大喜,剑势愈加凶狠,每一剑都是直直劈向梁丽姮,妄图逼迫梁丽姮运起内力与他硬拼。梁丽姮虽然猜到了周兴的意图,但她怀中抱着孩子,本就行动不便,此刻甚至已经使不出力气闪躲了,只得硬起头皮硬接周兴劈来的剑。
“当!当!当!”连续招架了三下,梁丽姮的手臂被周兴剑上所传来的力道震得完全麻木,手中剑也脱手而出,“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周兴见梁丽姮面色苍白,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禁不住升起一丝怜惜,便止住剑势,狞笑道:“看来今日小娘子是难逃一死了!不过……若是小娘子愿意从我,我周兴一定竭尽全力保住你的性命!”梁丽姮喘了两口气,冷笑一声没有答话,却猛然向周兴啐了一口唾沫。
周兴侧身闪开,一怒之下挺剑刺向梁丽姮,梁丽姮自知今日难以幸免,是以竟不闪躲,被周兴一剑刺中了胸口。梁丽姮惨哼一声,慌忙低头看去,只见怀中的儿子毫发未伤,方才松了一口气。
周兴见状,暗自冷笑,忽然一把将梁丽姮的儿子抢过。望了两眼,见这孩子眉清目秀甚是可爱,他不禁妒火中烧,望向梁丽姮狞笑道:“这便是徐敬业的孽种吧?”梁丽姮中剑之后身子再无力气,已然软倒在地,见儿子被周兴抢去了,她勉力抬手抓住周兴的裤脚,尖叫道:“还我孩子!”周兴抬脚将梁丽姮踢开,收剑回鞘,一手掐住孩子的脖子,一手指向梁丽姮,恨恨地道:“当日你那般辱我,可曾想到会有今日?”说罢,仰天大笑,掏出一把匕首猛然刺向了那孩子。
那孩子似乎察觉到自己已是命悬一线,吓得不敢再哭了,一双小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周兴。便在众人皆以为那孩子要被周兴所害之际,只听“叮”的一声,一枚暗器从客栈之外疾射而来,打在了周兴的匕首上。
周兴的手腕被那暗器上的力道震得一麻,痛得低呼一声,匕首便脱手而飞。周兴低头定睛一看,才发觉那枚暗器原来只是一根白色的细长尾毛,似是从拂尘之上扯下来的,不禁吃了一惊,心中暗凛:“是何人有如此精湛的内功?”再抬头时,只见梁丽姮身后不远处已经多了一个身穿道袍的中年人,正自怒目瞪着自己。看清来人的面目,周兴惊呼道:“师……师叔!”
原来,梁丽姮身后这位手拿拂尘、腰悬长剑的中年道士便是创出“上清含象剑”的司马承祯,也就是韦法昭的师弟,周兴的师叔。司马承祯本是去金陵访友,途经此镇时,忽然听到一阵女子的尖叫声,他心中一惊,慌忙循声找去。到得客栈外,只见其内有个男子举着一柄匕首,正欲向一个婴儿行凶。
司马承祯救人心切,便自拂尘之上扯下一根银丝,贯以内力打了出去。待得看清行凶之人居然便是自己的师侄周兴,司马承祯不禁怒气冲天,身形一闪便进了客栈。听得周兴尚有脸面叫自己“师叔”,司马承祯沉声喝道:“孽畜!想不到你依然不思悔改,在此为非作歹,还不快放下手中的孩子!”
听得这声大喝,梁丽姮方知身后已经多了一个人。听到身后人高声训斥周兴,梁丽姮料想此人必是上清派中的长辈,便赶忙挣扎着转过身去,哀求道:“道长开恩,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司马承祯俯身点了梁丽姮的肩井穴,为她暂时止住血,安慰道:“小娘子放心,贫道今日定要清理门户,为武林除害!”梁丽姮慌忙点头称谢。司马承祯直起身,向周兴喝道:“想不到你这孽畜即便是在朝中为官依然是如此没有长进,堂堂七尺男儿为难一个妇人!还不快快将孩子放下!”
周兴深知这孩子乃是自己的护身符,只要他还在自己手中,师叔投鼠忌器,便不敢把自己怎么样,是以这孩子是绝对不能放下的!打定主意,周兴沉声道:“师叔,你可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谁?她便是扬州叛乱的贼首徐敬业之妻,师侄在此可不是为非作歹,而是奉旨捉拿朝廷钦犯!师叔可不要阻拦!”
司马承祯摇摇头,沉声道:“我不管她是谁,也不管你是奉了何人旨意,总之,我上清派弟子决不能残害无辜小儿!你再不把孩子放下,我认得你,手中的剑可不认得你!”说着,“呛啷”一声,悬在腰间的长剑已然出鞘。
周兴见师叔拔剑在手,登时吓得双腿发软,慌忙后退两步,两只手掐住孩子的脖子,威胁道:“师叔,只要你放过我,我也绝对不再为难这对母子,不然的话……”他冷笑一声,续道:“我便拼个鱼死网破,让这孩子给我陪葬!”
司马承祯无计可施,只得点点头,将长剑收回了腰间,道:“好,只要你不为难这对母子,我答应放过你!”周兴冷笑一声,低头望了望梁丽姮,心念一转,调笑道:“这小娘子貌似天仙,师叔莫非是动了凡心,想给我添个师叔母?不然为何对他们母子如此上心?”
司马承祯本想先将瘫坐在地的梁丽姮扶起,可听了周兴这一番话,也只得暂避男女之嫌,将伸到一半的手收了回来,心中叹道:“罢了,就让这位小娘子再委屈一下吧,待这孽畜走了再扶也不迟!”周兴见状,又是嘿嘿一笑,司马承祯愈发感到尴尬,涨红了面皮冷冷地道:“孽畜!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我无情!”
周兴此刻只想溜之大吉,也不敢再去招惹司马承祯,便不再说话。他向手下人打了个手势,一众人便避开司马承祯和梁丽姮,一步一步地走向门口。梁丽姮见周兴仍旧抓着自己的孩子不放,不由得担心起来,再次尖叫道:“你还我孩子!”
周兴却不为所动,依然死死地掐着孩子的脖子,冷哼道:“等我走到门口自然还你!”梁丽姮担心周兴出尔反尔,周兴同样担心司马承祯会按捺不住,师叔可是出名的嫉恶如仇呢!是以他怎么也不会将孩子提前还给梁丽姮的。
在司马承祯与梁丽姮的瞪视下,周兴终于走到了客栈门口,狞笑道:“师叔,后会有期!”说罢,猛然将手中的孩子朝天一抛,便即转身逃了。
梁丽姮见儿子被周兴高高抛起,吓得大声尖叫起来。司马承祯赶忙纵身跃起,将孩子揽在怀中,轻轻落地,抱给了梁丽姮。其实,凭司马承祯的武功,完全可以在周兴伤到孩子之前便结果了他,但周兴终究是师兄韦法昭的弟子,司马承祯也不愿因此而惹得师兄不快,是以才饶了周兴一命。
经过适才那一番剧斗,梁丽姮的内力已近枯竭,而后又中了一剑,虽然伤的并非要害之处,却依然流了不少血。而且儿子险些遭了周兴的毒手,她又是一阵担惊受怕,此刻儿子终于毫发无损地回到了怀抱,她不禁松了一口气,便感浑身无力,连怀中的儿子都有些抱不动了。梁丽姮知道,自己已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了。
司马承祯见梁丽姮似是不行了,赶忙转到她身后,单掌抵在她的后背上为她渡去内力。过了半晌,司马承祯方才收掌,哀叹一声道:“小娘子内力损耗过剧,丹田之中已经虚若无物,现在全凭贫道的一口真气护住心脉才能勉强保住不死,但恐怕是时日无多了,有何后事,小娘子请尽快吩咐吧。”
梁丽姮面色煞白,勉强低下头去亲了亲儿子的小脸,道:“道长,我不放心的……只有我的儿子,他爹爹一世英雄,只留下这一点骨血,希望道长能代为抚养,待他……长大成人之后,为父报仇!”她已是有气无力,这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了好久才说完。
司马承祯思量一番,却摇头道:“贫道乃是出家之人,实是爱莫能助,不如我帮小娘子将令郎送到亲朋家中寄养,可好?”梁丽姮也知道不能强人所难,便道:“那就请道长把他送到金陵……金陵城外的栖霞寺,我夫君的好友骆宾王便在寺中隐居……”司马承祯点点头,答应道:“好,金陵,栖霞寺,小娘子放心吧,贫道一定办到!”梁丽姮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继续说道:“道长,我怀中有一块玉佩,请你……”说到此处,她再也坚持不住,气绝身亡了。那孩子似是察觉自己的娘亲死了,再次哭闹起来。
司马承祯心知即便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也决计救不活梁丽姮,便替她合上了双眼,将孩子自她的怀中抱了过来。司马承祯叹了口气,任凭他武功如何之高,面对着哭闹的婴儿也是全然不知所措。无奈之下,他只得央求道:“无上天尊!乖孩子!你别哭了,再哭,我……我……!”思来想去,他还是想不出办法。
这孩子似乎也不想让这位武林之中德高望重的道长太过难堪,又哭了一会便乖乖地停止了哭泣,沉沉睡去。司马承祯这才松了一口气,抱起梁丽姮的尸身出了客栈。
到得郊外,司马承祯拔出刺入梁丽姮胸口的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伸到了梁丽姮的怀里,摸出了那半块玉佩,然后用那把剑刨了个坑,将梁丽姮葬了。
司马承祯立在坟前,拜了两拜,想起梁丽姮临死前的吩咐,便抱着孩子去了金陵。
按:武则天的本名史籍并无记载,“武媚”为其入宫后太宗的赐号,“武曌”为其称帝前自取之名,近代取其“则天顺圣皇后”之号而称其为“武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