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太像秋天的秋天,林撼感叹着,记忆里,来到这座城市五年零七个月,他似乎从未如此真切的感受到秋天。道路两旁的白杨树和国槐,枯黄的叶子已经被这清爽的秋风摇去了大半,似乎是清洁工偷了懒,树下、街上,到处都积着厚厚的一层落叶,红的,黄的,整个的、残破的,不时地随着风打着旋的游来荡去,让路过的行人都情不自禁的拽着衣领,缩缩脖子,脚步匆匆。
林撼回到了自己的解放路的小窝,他把房间又恢复了小雨为他精心布置的模样——墙上大幅的油画婚纱照,喜气洋洋的红双喜字和成对的红烛,还有盛开着粉色玫瑰的床。
他的眼前闪过那个穿着洁白的婚纱,哼着婚礼进行曲,闭着眼睛,幸福微笑着转过身来的小雨,可最终,他的目光却定格于躺在书桌上的那束雏菊——
啊!蓝茜,这个美丽、可爱、可怜、可气又可恨的女孩!她终究化作了这城市脚下的一抔黄土。
一个朦朦胧胧的像梦一般的画面闯入了林撼的脑海:他不知道身在何处,周围一片漆黑,却响着一首温软的哼唱,那声音像极了一首摇篮曲,让他不由的放松那越来越感觉不到的身体,让他感觉自己也许正置身一个巨大的摇篮,等待着身心完全的睡去,他都有些喜欢这种飘起来的感觉了。
蓝茜也很享受这种感觉,她努力微笑着,递上一个浅浅的吻,她说,他是她这辈子最爱的男人,认识他,爱上他,此生足以,她说——
“我是雏菊,只是心中默默的爱……”
——看吧!这即使干枯也清香盛放的雏菊!
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幸福的、快乐的、悲伤的、痛苦的,统统化作了电影一幕幕从他眼前闪过,似乎一切都应该过去了,即使他是如此的不甘与不舍……
秋风卷着落叶在西郊墓园的上空飞舞,林撼站在艾明的墓前悲戚无语,新刻的石碑冰冷坚硬,碑下的泥土泛着清晰的湿润,碑前放满了一束束的依然新鲜的菊花,白色的,黄色的。他怯怯的将自己带来的鲜花放在上面,他的眼前又一次的浮现出了艾明那张总是神采奕奕的笑脸,那深陷的眼窝里永远锐利的目光,甚至让他不敢直视。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昔日的大哥,他不知道应该对这个他曾无比依赖、敬佩和崇拜的大哥说些什么。
那一晚在弘福山庄,明岳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林撼才是杀死艾明的真正凶手,是他害死了艾明!他害温柔而坚强的嫂子失去了深爱的丈夫,他害懵懂可爱的点点失去了慈爱的父亲,他害他们失去了幸福美满的家庭!
他曾经和这样的一家人是如此的亲密,就连当初他得知自己命不久矣时偷偷买下的那份死亡保险单的受益人,他都写上了母亲和点点的名字——在他的心里,他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爱着点点,但是现在,对于这家人来说,他却是个夺走他们一切的十恶不赦的罪人!那天,他知道这件事的那一瞬间,他觉得只有死才能停止对自己的厌恶!
在过去的日子里,每一个日夜他都在经受着无尽的折磨,他这一辈子亏欠的人太多了,而对于艾明的亏欠更是他用一生都无法偿还的,他渴望着真有那样的一个灵异世界,他宁愿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回艾明!
可是,秋风凄凄,没有人理会他内心痛楚的呐喊,只剩膝头放着的一本烧得半焦的《左传》被风吹着呼啦啦的翻着——
林撼去过艾明那个曾经温暖、幸福得让人羡慕嫉妒恨的小家了,门开着,但是房子里空空如也,只有这一本《左传》静静的躺在角落的一口铁盆里,用一张黑漆漆的面孔孤独的迎合着他那双朦胧的泪眼……
“……‘大史书曰:崔杼弑庄公。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持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呵呵呵……知道吗,林撼,有时候,我总觉得咱俩就像这大史官和他的弟弟,呵呵呵呵……那个傻呀,那个二啊……”林撼记得有一次喝得半醉,艾明搂着他的肩膀好一阵的自黑……
嫂子应该恨透了这本书吧!还有他,这个幼稚的空喊着热血、仁义、节烈,却夺走她们所有的幸福的混蛋……
“小撼哥……”
随着这句熟悉的称呼,一只手轻轻落在了林撼的肩膀,惊得他慌忙回过头来——
“莫宁?!”林撼惊讶的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正把遮蔽着大半个脸的太阳眼镜摘下,“真的是你啊,莫宁!我……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林撼的头脑好一阵空白,他又惊又喜,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孩就像寒风凛冽之中的一床棉被,让他倍感温暖,他记起来了,他曾经那么期待能与这个女孩好好的告别,只是一时间,他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踌躇的望着那张几个月不见居然有些圆润的脸,她还是那么拘谨的笑着,只是,她胖了,宽大的呢子大衣里一袭青绿色的长裙,遮蔽不住发福的腰身——不不不!她,她怀孕了!
“你……你……”林撼语塞了,他看着莫宁那绯红的脸颊,余光却扫到她身后正在阔步而来的一个身影,他身材魁梧、壮硕,黑黑的脸膛看起来是那么熟悉的一种凶悍!
——黑子!
林撼心中惊叫着,那份熟悉的心悸瞬间刺激着他的本能,他猛地将莫宁拉向身后,却发现那条木桩一般的右腿却没有听从大脑的指令,“哐”的一声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