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嫣的记性一向不大好,但时隔许久了,也仍记得初见沈昀的情景。
那是个月黑风高杀人夜,她还没遇见程屏建立黑风寨,埋了师父后不久,一路浪迹江湖,随意找了个破庙歇足,不多时沉沉睡去,睡到半夜,身边却多了个人。
她一惊而醒,喝道:“谁?”
那人低低嗯了一声,带些诧异道:“原来是个小姑娘。”
声音近在咫尺,好比雨后新荷冉冉开,十分清澈朗润的嗓子,天色甚黑,只隐约见到这人纤长的身影,脸却看不清楚。
他何时潜来自己身旁,沐嫣毫无察觉,心下一惊,伸手相格,那人轻轻在她肩头一按,她登时全身酸麻,没了力气,暗惊:“不知是哪里的高手?”她的武功虽然算不得多高,但走江湖一向绰绰有余,谁知在这人手底,竟过不上一招,不禁大惊。
只听那人低声笑道:“原来姑娘会武功,你别怕,在下并无恶意。”
沐嫣听得他语气和缓,似乎言下不虚,略放了些心,听得那人呼吸有些浊重,心中蓦想:“哎唷不好,莫非这人要劫色?”
正狐疑,那人轻声道:“姑娘既是江湖中人,身边可有金创药?”
沐嫣道:“啊?”金创药她有,走南闯北有些年头,她也受过不少伤,疗伤药自是随身带着,闻言摸了出来,道:“你要金创药做什么?”
那人道:“在下受了点伤。”声音低沉,又断断续续的,果然是中气不足的样子。
沐嫣取出火折晃亮,身畔那人衣衫上血迹斑斑,火光里向她微微一笑,苍白的一张脸,清俊得却实在过了分。
天色沉沉的,连颗星子都瞧不见,只有她手中闪烁的火光,照亮数尺地方。
这实在不是个郎才女貌,一见钟情的好时候,但见了这么一个人,沐嫣老脸顿热,觉得心花放得甚是摇曳。
那人没注意到她脸红,低声道:“多谢。”伸手来接,沐嫣见他手掌微微发抖,想是重伤之下乏力,自告奋勇道:“都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公子,我来帮你上药。”
那人伤得着实不轻,身上浅浅淡淡的七八条血迹,背上更是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触目惊心。
她没想到他竟伤得这么严重,“啊”的一声惊呼。
那人柔声道:“姑娘害怕吗?不如我自己来罢。”
她一呆,反应过来,忙摇了摇头,道:“不,你受了这许多伤,我是怕你疼。”
那人怔了一怔,苍白如雪的脸上现出浅浅的笑意来,语气更柔和了:“自然有些疼,但不要紧的。”
她安慰道:“那你忍着些。”手脚敏捷地给他敷好药,撕下衣襟包好伤口,吐了口长气:“好啦。”
那人拢好衣襟,又道一声,多谢。瞧样子,是个很温文知礼的。
裹伤的功夫,火折已然燃尽,破庙里又复陷入一片黑暗。沐嫣一声痛惜,三十文钱一个呢。
那人轻声笑道:“不过是三十文钱罢了,姑娘这么在乎?”
沐嫣苦着脸道:“我一日才挣一百文钱。”
还是卖了一整天的辛苦力气,比不得那些闯荡江湖的大侠,食必酒楼,寝必豪居,连随手掏摸出来赏人的,都是金叶子。
那人哦了一声,语气里带了几分歉意:“是在下失礼了。”不再多话,倚靠在佛像旁睡了。
次日沐嫣醒来,身边那人却早走了,地上刻了几个字:“承蒙姑娘相救,恩情来日必报。”笔迹甚是苍劲挺拔,却森森然大有剑意。
沐嫣想起没问他的名字,一阵惆怅,又想起他也没问自己的名字,这惆怅更是一浪叠一浪。但那样的人物,那样的品貌,问了名儿也没用,好比广寒宫里的嫦娥,就不是凡人能够奢望的。
和嫦娥的重逢来得出奇的快。
三日后,她找平时买馒头的小饭馆吃饭,大老远的就觉得有些不对,今日饭馆的生意格外好,人头涌动,十分喧哗,一堆人争先恐后地往里瞅着什么,神色兴奋,饭馆老板搓着手,咧开嘴,打从心眼里笑了出来。
却原来在饭馆靠窗处,独坐了个天仙。
白衣人头发散散挽起,以一道绸带束住,露出整张脸来,青鬓修眉,侧颜如玉,一缕长发在他耳边轻拂来去,双眼幽深似海。
一瞬间,好比春风袭人,沐嫣的心头顿然开满了花。
险些忘却了今夕何夕。
他托着腮,冲她招招手:“姑娘。”
沐嫣左右望一望,指指自己:“你叫我?”
天仙伸出修长洁白的手指,有韵律地敲击着桌沿,唇边似笑非笑:“三日前,在下还与姑娘有同庙求药之谊,姑娘这么快就忘了?”
不曾忘,不肯忘。
沐嫣听出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没……没有,我记性没有那么坏。”
他笑道:“过来坐。”她从善如流地过去坐下,心花一簇簇的,开得格外烂漫。老天爷一向对她简薄,偶尔亲厚一回,表现得很像个亲妈,她很欢喜。
听见他道:“我询问了许久,才打听到你常来这家店,所以先来这里等着,你爱吃点什么?”
沐嫣结结巴巴:“都……都可以,我什么都爱吃。”说罢恨不得狠狠打自己一巴掌,在他面前,说话怎的这么不争气?
他微笑着说得和蔼:“那好,那么我就先点了,如果你不喜欢,便跟我说,好不好?”唤了老板来,点了几道菜,闲闲道:“我还不知道救命恩人的名字。”
“我姓沐名嫣。”
他点点头:“好名字,不知道是语笑嫣然的嫣,还是纸落云烟的烟?”
没想到天仙还是个秀外慧中的,说起话来有点学问。
沐嫣的心花放得更绚烂了,兴冲冲正要答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十几个黑衣人,蒙着面,齐刷刷地往两人面前一站,杀气腾腾地向上涨。一个黑衣人随手将殷勤凑上来的饭馆老板拍晕,拎着他扔在柜台后,围观的众人乖觉,顿时作鸟兽散。
为首的黑衣人挂着面皮,沉着嗓子:“姓沈的,有人要买你的性命。”
原来他姓沈,姓得甚好。
下一秒,沐嫣才想起他身陷重围,脸色不禁有点发白。
联想到那晚他受了伤,她暗暗想,看来天仙的武功不怎么高,瞧这批黑衣人个个目光中英华内蕴,想必武功高强,只怕单是一人,她就不是对手,十几个一起上,她今儿要想不去见师父,悬得很。
她权衡了一下自己的武力,实在没有替人出头的本事,但要舍弃他而去,心下却舍不得,一咬牙,忖道:“现在就逃,未免不讲义气。”
沈姓男子却道:“哦。”语气居然十分镇定,笑了笑,不无讽刺道:“还蒙着面?怎么,残星阁是自觉干的丢脸勾当,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还是觉得蒙了面,我就认不出来了?”
众黑衣人噎了噎,为首的汉子索性坐了下来,一把扯下脸上的面罩,嘿然道:“到底瞒不过明眼人。”
沈姓男子笑得淡淡的:“这年头,光用黑布蒙面不够了,得用皮做的面具,最好是千面狐亲手制作的面具,那才有点意味。”
他话说得刻薄,脸上神色却分外和蔼,转着手中茶杯,慢悠悠道:“不过就算能藏住脸,也藏不住武功家数,诸位掩耳盗铃,未免贻笑大方了。”
沐嫣捧着茶杯正喝茶,闻言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黑衣人恼羞成怒:“你那夜杀了我们三十七个兄弟,还胡说八道什……”突然间鼻子嗅了嗅,脸色陡变,声色俱厉:“阁下武功高绝,竟还使这么下三……”话未说完,众黑衣人中了邪似的,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
沐嫣脑中一阵迷糊,身不由己地向后倒去,但她并未摔疼了后脑勺,一只手伸了过来,稳稳地揽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