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不知沈昀用了什么法子,两人这一路行得甚是安稳顺遂,居然再没人前来刺杀,沐嫣这个护卫,全当摆设,乐得清闲。
沈公子买了两匹骏马,和她一人一骑,按辔徐行。沿途她曾问沈昀可知是谁买通刺客来杀他,见他但笑不语,岔开了话题,也就不再问。
这日行到黄昏,天上阴沉沉的,瞧样子要下雨,两人急忙找了户农家,沈昀送了些银子住下,又买了几个山芋,用泥裹好,埋在火堆里,不多时香气四溢。
他剥了一只山芋,吹了吹热气,估摸着不太烫了,才带笑递给她:“你尝尝。”
沐嫣咬了一口,伸了伸舌头,虚心讨教:“山芋里怎么跑出了牛肉味儿?”
沈昀笑吟吟:“你拜我为师,叫我一声好师父,我就教你。”她想也不想:“好师父。”怕他反悔,拉着他的衣袖晃了晃,买一送一地又叫了一声:“好师父!”
沈昀一怔:“挺有骨气。”她龇牙一笑:“也还将就。”
他认命似的叹了口气,从怀里取出一小瓶淡黄的粉末,道:“将上好的牛肉炒熟后碾碎成末,用玄功冻住,适才烤山芋的时候,我掺了些进去,所以有些牛肉的味道。”
沐嫣瞅他不防,一把抢过,笑嘻嘻道:“我叫了你两声好师父,这个给了我,算是利息罢。”
他又复叹气,无奈道:“我的东西,沐姑娘若是瞧得上,便都拿去。”
想不到沈昀的烹调手段着实高明,一路上菜不重样,尽是他一手包办。
沐嫣咬着热腾腾香喷喷的鸡腿,口齿不清地问道:“怎么在百草谷里,你却像不大会做饭的样子?”
他轻飘飘地撂下一句:“百草仙前辈生平两大嗜好:下棋和美食,我已不小心让他知道了我擅棋艺,若做了饭,还走得了么?”
沐嫣双眼放光地望着他,这孩子,不但多才多艺,而且深谋远虑。
吃罢晚饭,趁势邀了他散个步消食。
两人信步出来,一轮夕阳正从天边缓缓落下去,沈昀自腰间取了一管玉笛,横唇而吹。幽幽的笛声萦绕在耳畔,时而急促如林风簌簌,时而舒缓似泉水潺潺,高旷疏淡。
一曲既罢,她更坚定了少年人了不得,满心的欢喜,踌躇道:“沈公子,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他收起玉笛:“姑娘很好啊。”
明月渐升,挂在苍蓝的天穹。清辉斜斜照在他的侧脸上,笑颜中带着几丝落寞。
五个字后,却无下文。
沈公子性情温良,居家又贤惠,却寡言,不像个慷慨豪迈的江湖客,倒似世外的一朵幽莲独自开。
两日后到了一个镇上,沈昀牵了马,领她去客栈投宿。
沐嫣奇道:“咱们不继续赶路么?”他回首,笑影里仿佛有莲花怒放:“傻姑娘,你忘了?明日是元夕节啊。”
她脸一红,掐指算算,还真是,今儿十四,明日正是元宵:“我自幼漂泊江湖,谋生已是辛苦,一向不大过这些节日。”
沈昀温言道:“不妨,我陪你过。”
她先是一喜,继而化为担忧:“你不是还急着去取玉浮果么,前些日子你受了伤,已经耽搁了时候。”
他不急不缓道:“取不取玉浮果,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那是师父之命,我不便违背而已。”
店小二见他气度高华,在旁眉花眼笑地殷勤道:“咱们镇上虽小,但到了明日元宵,到处都是花灯彩笼,那可热闹得很,公子不陪夫人看了灯会再走?”
沈昀不置可否,只微微一笑。
沐嫣愣了愣,半晌反应过来店小二口中的“夫人”是谁,敢情把沈昀认作了她的夫君。
如今这世道,这么伶俐可人的店小二真是越发少见了。她窃喜,在怀里掏摸掏摸,拈出半块碎银来,笑眯眯地赏了他。
日薄黄昏,皓月清晕,镇上张灯结彩,行人欢声笑语。
天上万星飘摇,凡间灯火明灭,一个形貌落拓的书生立在灯谜架前,摇头晃脑地吟哦:“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沐嫣兴致勃勃地左看右看,此刻的情与景配合佳妙,十几年未曾萌发的童心被勾引得蠢蠢欲动,取了几枚铜板买了个花灯在手里晃荡着,在那摊前猜了几个谜。
正欢悦,回头却不见沈昀的踪迹,不禁慌了神,提着花灯跌跌撞撞地在人群里走着,在人声喧哗中连声唤他名字。
不提防有人轻轻拍了拍她肩头,回眸大喜:“沈公子!”
身后那少年萧肃洒落,一袭白衣,似明月下的清莲所化,立在璀璨的烟火之中,说不出的妥帖雅致。
她不由得带了几分哭腔:“你去哪儿了?我到处都找你不到。”
他微一蹙眉,忍了一瞬,终于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别急,怎么哭了?”
她脸色腾地飞红,伸袖抹了抹眼泪:“我……我小时候被人收养,他们待我很不好,我活到七八岁,才遇到我师父,所……所以很怕……”
他愣了愣,轻拍她肩膀,声音放得越发轻柔起来:“沐姑娘,对不住,我不知道你害怕,以后我不会再离开你啦。”
听得他语气极为温柔,她破涕为笑,又见他递过来一个小泥人,面目秀美灵动,竟有几分像她自己,不由得发了一回怔:“给我的?”
他微微笑道:“适才在那边泥人张的摊上捏的,手艺不好,叫你见笑了。”
她忙道:“不不,我怎会见笑?沈大哥,多谢你啦。”
他负手立在万家烟火的背景里,笑得清净温婉。
回客栈的路上,沐嫣握着那个小泥人,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欢,倒没注意到他始终和自己并肩而行,再没有片刻离开她视线之外。
店小二白日里得了赏钱,格外巴结,早早为公子和夫人安排下一间上房,只道能讨公子欢心。
谁知夫人还没说什么,公子倒红了脸:“你再安排一间房罢。”
小二一脸恍然大悟:“啊,原来你们男未婚女未嫁。”添上了贼忒嘻嘻地笑:“既然两位还是未婚夫妻,那小的再安排一间房就是啦,待两位下次来,小的再安排你们住一起不妨。”
就算是最会见风使舵的皇宫里,这么伶俐的伙计也少见。
沐嫣一听他说话,就想开赏,幸而衣兜里的钱有限,才硬生生止住了这打算。沈公子却一向是个极知礼的,取了银子递给小二。
行了近月,将及昆仑山脉,天气转寒,花光渐少,沐嫣有些抵不住苦寒的气候,在马上左摇右摆,如风打花枝。
沈昀买了件白狐裘给她,笑言:“沐姑娘不要推辞,这是你的筹资,多谢你一路护卫我的辛劳。”
沐嫣接过穿上,笑嘻嘻道了声谢:“沈公子多虑了,我怎么会推辞?这可奇了。”
沈昀顿了顿,看他的神色,从愕然转向和善,只花了一秒钟的功夫,倘若变脸的戏剧师傅看了,就要愧杀无地。
昆仑高千仞,无限巍峨,虽险峻,却奇景无双。
两人一路行来,果见昆仑之丘前有一座园子,上书“奚旧园”三个银钩铁画的大字,园前昂然立着一位值官,虎头环眼,傲然地环视着四周,很有点不怒自威的气势。
沈昀拉着她躲在一株大树后,见她面露迷惑,低声解释道:“那人便是号称古神陆吾之后的崇恒,是不是神仙的后代不知道,不过听说他武功很高。”
沐嫣正想问一问,你们俩的武功谁更高,忽见崇恒脸色一变,暴雷也似的一声大喝:“是谁?”
她吓了一跳,只道自己的行迹被发现了,忍不住向沈昀身边靠去,他缓缓按住她肩头,低声道:“先等等。”只听有人懒懒地道:“崇恒,见了本姑娘,你还敢说话这么不客气,可见你白长了个虎头,胆子倒比脑袋还要大些。”
说话间一个紫衣女子摇摇摆摆地走上前去,看背影,身形秀丽,腰如纨素,想是美人无疑。声音也脆,好比山涧里潺潺的溪水,听得沐嫣心里一阵熨帖。
崇恒怒道:“你是谁?来昆仑做什么?”
紫衣女子笑道:“听说昆仑之丘的玉浮果成熟了,本姑娘来摘几十个尝尝鲜。”声音又娇软又妩媚,听得沐嫣都有点儿把持不住,忍不住向沈昀望了一眼,见他脸上难辨喜怒,眼睫毛在下睑垂下一片深深浅浅的影子。
崇恒沉着脸:“玉浮果每十年才结一次果,每次不过三枚,珍贵无比,还要留着进献皇帝,哪来的几十个给你尝鲜?”
紫衣女子“哦”的一声,仍是带着笑:“只有三枚,的确是少了点,那么这三枚玉浮果,本姑娘便勉为其难地收了吧。”说着,便扭摆着向园子里走。
崇恒脸露杀气:“你要找死,我不拦着。”
紫衣女子颇赞赏地鼓掌道:“勇气可嘉,不过找死这个词儿嘛,原话奉还。”
这话说得,忒也刻薄,崇恒气塞胸臆,更不多说,一斧携着浓烈的白光,便向紫衣女子当头劈下,后者娇笑声中,右手划了一个弧度,数道紫光如怒潮奔腾,烟花绽放,照得整个园门为之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