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钦差在苏州一住半月,每日都去茶铺喝茶。
钦差如此眷顾,这家“李记茶铺”陡然间声威大震,至今已开了十几家分铺,承包了整个苏州的茶业。
半月后完成了皇帝的指派,他快马回京城,讨得先帝的恩旨,娶了苗女为妻。一年后,苗女有孕,诞下麟儿,取名为昀。
当年的林阁老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状元及第,被先帝钦点为天子门生,在朝堂上风头极劲。
小公子四岁的那年,有一日林阁老下了朝,骑马还府,仁王爷的独生爱女永安郡主不经意瞥见了,一病不起,唤了名医来看诊,皆摇头:“郡主犯的是相思心病,若不能嫁给意中人,性命只在旦夕之间。”
仁王膝下仅此一女,素来爱若掌上之珠,御书房里长跪不起,愿以一生战功换皇上赐婚。
先帝念他一生沙场征伐,积下赫赫战功,推却不得,降了赐婚的旨意。永安出身尊贵,故入门后为林氏正妻,那苗女本就来历不明,竟降为妾室。
林阁老不敢违逆皇上圣旨,私下向苗女起誓道:“我虽娶她,心终究是你的,你放心,我志如山海不移。”
苗女不知幼年曾有何遭际,亦或是天生孤傲的性子,嫁给林阁老数年,性情仍是一派冷漠,得知了这消息,不恼,亦不笑,只平平淡淡地道:“老爷言重了。”
不久永安郡主有孕,十月期满,生下一女。
苗女的性子素来冷冷的不喜言笑,从此更难得见一回笑容,常常独自坐在廊下,扶栏看花,一看就是一整个寂寞的黄昏。
即便如此,因林阁老常宿在苗女房里,永安郡主仍容不下她,且孩提时代的沈昀学全了母亲的寂寥和骄傲,又那般聪明,叫永安郡主的眼里进了沙,到了不除不快的地步。
遂买通丫鬟在她的饮食里下了慢毒,初时不觉异状,直到一年后,她已容颜憔损,嗓子嘶哑,青丝之间染上了几丝霜雪。
忙于朝务如林阁老,也终于察觉了不对,正要查,永安郡主却先病倒了,口中不住吐鲜血,太医瞧了,说是中了苗疆的蛊毒,用了好几帖药,才救回了郡主的性命。
合府只有小公子之母来自苗疆,这事昭然若揭。
林阁老心里有数,这事多半不是苗女所为,只轻轻呵斥她两句,指望就此过了。
然而永安郡主凄凄切切地给父亲写了封信,备述苦楚,说女儿险些没将性命送在那毒妇手里。仁王大怒,亲自骑了马闯来林府,见了永安靠在枕头上,眼泪长流,老王爷火冒三丈,拎着马鞭要讨一个说法。
七岁的小公子立在房前,对了仁王侃侃而言,即便是我母亲有心下毒,也绝不会用这么常见的苗疆蛊毒,留下明显破绽。
仁王将他推个趔趄,在后堂寻到苗女,刷的一马鞭打了下去,小公子护母心切,扑上去,小小的手臂搂住了她,叫道:“别打我娘!”
仁王红了眼,抽出腰刀,劈头就砍,苗女忙将儿子一推,恰恰地被仁王一刀砍中。小公子扑在母亲的怀里,只听得她低声说一句:“昀儿,快逃。”便没了声息。
林阁老正在房里安抚永安,闻声出来,见了苗女躺在一滩血迹里,三魂去了六魄,痛绝在地,好半晌才定了定神,只道小公子害死母亲,喝命将他锁在房中。
据苏斐说,数年后,仁王在外意外地遇刺身亡,永安郡主病逝,其女林羽因性情贤淑,被选入宫中为后。
那日府中有个极忠心的老仆,曾受苗女的恩惠,念念不忘。只道老爷要杀了小公子,半夜潜入房中,抱了他逃走,一路风餐露宿,过渡口时偶遇了当时的北辰老掌门,掌门爱这孩子根骨奇佳,收了作徒儿,带回天镜山悉心栽培,老仆在天镜山脚住下,前些年已去世。
往事尽忘,林家公子从此随母姓,唤作沈昀,改字怀照。
前尘勿怀,心灯长照。原是这样的来历出处。
沐嫣急欲让他不再悲恸于母亲的旧事,低声岔开话题:“怀照,你回何处歇息?”
沈昀道:“我住在一位叫作有琴鸿的朋友那里。”
苏斐挑眉道:“有琴鸿?兵部尚书有琴肃的儿子?”见沈昀点头,意味深长地一笑:“有琴鸿一向和我们徐大公子说得来。你去北辰派时,有琴肃在柳州当知府,合家都在柳州,近几年才入京,你如何和他相识?”
原来有琴鸿是世家子弟中出了名的风流浪荡人物,一见了徐烟陌,两人都是纨绔中的上品,好比天雷勾动地火,彼此好生惺惺相惜,因为徐世子的关系,苏斐和这位有琴公子也有几分交情。
沈昀微笑道:“去岁有琴鸿独上天镜山,以万金向我求取玉浮果,我听他说是要拿去救他的胞妹,相赠给他,他很是感激,他听说我来了京城,一定要我住在他家里,如此盛情,在下实在却之不恭。”
沐嫣听到“玉浮果”三个字,脸上一热,想起当时和他按辔而行,关山万里的情景,忍不住心生温柔缠绵之意。
苏斐笑道:“有琴公子的妹妹,听说是个美人,可惜自幼身患奇疾,否则倒有许多王孙子弟求娶。”
沐嫣拍手笑道:“正好,怀照,我随你去看看这位有琴姑娘。”
苏斐转过头来望着她,逆着月光站定:“你不回苏府?”
沐嫣抱拳,脸上赔着笑:“承蒙苏小侯爷多日来的照顾,感激不尽。”
她一心随沈昀而去,本道苏斐定会不快,说话时带着三分忐忑,不料小侯爷养气功夫了得,闻言只笑了笑,就告辞了,苏府和兵部尚书府不在一条路上,轿夫向左一转,顷刻间便不见踪影。
兵部尚书家的门房乖觉,认得沈昀是公子的上宾,也不问他随行的姑娘是谁,殷勤请了两人进去。
未至大堂,一个蓝袍玉带的少年抢了出来,满脸堆欢,拱手大笑:“沈兄,恭喜恭喜!”看来已得知了沈昀在龙华会上夺魁的消息。
眼前少年剑眉斜飞,一张脸如刀雕斧刻,本是极为冷漠的长相,目光却洋洋如沐春风,带些轻浮意味,对比鲜明。
他见了沐嫣,眼睛顿时一亮:“这是哪家的姑娘?生得这般美貌。”
沈昀不动声色地牵住了沐嫣的素手:“是我的朋友。”
有琴鸿顿时明了,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笑道:“姑娘,在我府上,你就像在家里一般。”
第二日沐嫣便见到了这浪荡子的妹妹。
兵部尚书家占地广阔,似乎不比苏小侯爷家小多少,廊下遍植奇花异草,蝶舞翩跹,清香袭人。
她捧了一盘热腾腾的包子,正要给沈昀送去,不经意间在海棠花畔看见一个裹着白狐裘的少女,身影纤纤,弱不胜衣,不禁惊咦了一声,一刹之间,还以为海棠花成了精。
那少女正低头看花,冷不防听到她的声音,微微一怔,回过头来。
沐嫣的眼里顿时映入一张苍白文秀的容颜,衣衫如霜,人似雪。
她实在太过病弱,虽然眉目清秀柔美,但肤色惨白得没有半分血色,平心而论,这少女远算不得绝色人物,只有那一双眼睛,清澈得如同白云在秋水里的倒影。
沐嫣突然害怕,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丈,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呼出热气,便会将她吹得随风而去。
将包子送到沈昀房里,他却才刚起,有些不好意思,道了谢,问她吃了没有,沐嫣点头,笑眯眯瞧着他咬了口包子,点头赞好吃,十分欢喜,说道:“我刚才见到了有琴公子的妹妹。”
他道:“那位姑娘是天生寒疾,病弱得很,你没惊吓到她吧?”
她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和她说了两句话,就走啦,这姑娘娇弱文雅,我很喜欢,她还告诉我她叫有琴渺。”
沈昀微微一笑,拿起一个包子,道:“今晚我要去天牢找一个人取她性命,上次为了救你,没来得及杀她,你乖乖待在这里,等我回来好不好?”
她大奇:“你要去天牢杀谁?”
蓦地想起那夜自己去天牢劫狱,他正好出现相救,昨夜曾对自己提及,他去天牢找人,当时自己满心沉浸在他的“日日夜夜悔之无穷”中,对此并未多想,此刻却好奇心大起。
他眼神一凝,如染寒霜,字字森严如刀:“永安郡主。”
“永……永安郡主?苏斐不是说她病逝了么?”
沈昀摇头止住她的话:“并非如此,我已查得清楚。当年我剑术有成,刺杀了仁王,永安郡主没了靠山,被林阁老改了装扮送入天牢受苦,对外却报了病逝。总算他对我母亲尚有几分情意,为她报仇,但永安郡主心如蛇蝎,害死我母亲,阿嫣,我若不亲手取她的性命,愧为人子。”
略一沉吟,又道:“待我取了永安郡主的性命,救了你寨中弟兄出来,咱们便一起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从此远涉江湖,四海为家,你说好么?”
她嫣然一笑,低下头去:“你知道我爱听你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