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嫣听他这般称许沈昀,心中欢喜,本来对这浪荡浮华的少爷不大喜欢,这时却对他大有好感。
只听有琴鸿续道:“转瞬之间,时间已过了整整十年,那时那女婴已长成了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女童,但常常待在屋子里,药不离身,极少出门。
我有一次去看看她,她见了我很开心,叫我哥哥,声音软绵绵的,又是温柔又是可爱,我本来并不喜欢她,但见她这般叫我哥哥,坚硬的心却忽然软了下来。
从此之后,我便常常去看她,在房里陪她玩。
有一日她突然求我带她出去玩,说从来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不知道那些热闹的大街小巷是什么样的,那些捏泥人的老伯伯,卖风筝的小商贩,携着竹篮穿过大楼叫卖杏花的小姑娘,是不是就像父亲口中说的那样鲜活有趣。
我看着她苍白而渴望的小脸,一时心软,明知道这大大不妥,若被父亲知道,必定重罚,但我竟违背不了她的请求,于是偷偷带着她去外面玩耍。
在此之前,她到过最远的地方,便是我们府里的花园,那日我偷偷带着她,溜出府门,来到那些我司空见惯的长街上。
我带着她穿过大街小巷,给她买了晶莹欲滴的糖葫芦,又给她买了纸鸢,陪她放风筝玩,她欢喜得雀跃不已,拉着我的手,说她最喜欢的便是哥哥。
我看着她满是喜悦的小脸,心里忽然感到了难以言说的悲伤,这些糖葫芦、纸鸢之类,于我再也寻常不过,可是对她而言,便如是可望不可即的美梦一般。
黄昏时分,在我再三催促之下,她方才恋恋不舍地跟着我回府,我正自不安,心想这么晚了才带着她回去,必定被父亲发觉,看来一顿打,我是逃不了了。
便在那时,她突然全身颤抖,摔倒在地上,我吓了一跳,急忙将她抱起,只见她嘴唇乌青,脸色苍白,周身如同一块寒冰,冷得让我也不禁发起抖来。
我大吃一惊,知道她寒疾发作,那时已来不及带她回府,我生怕稍一迟疑,她便丢了性命,当机立断,咬破手腕,将手腕凑到她嘴边,鲜血汩汩顺着她嘴角流了进去。
她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暖意,但仍是双眼紧闭,昏迷不醒,我咬咬牙,将另一只手腕也咬破,将鲜血送她喝下,她喝下大量鲜血之后,终于醒了过来,看到我咬破手腕,吓得哭了出来,问我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我那时失血极多,只觉头晕眼花,几乎无力支撑,冷冰冰地对她说,让她不要说话,不然我就把她扔在外面。
她吓得紧紧捂住了嘴巴,不敢再说,我只觉天旋地转,难受之极,但想到我若晕倒,她一定十分害怕,只得拼命咬牙,抱着她冲回了府。
父亲和继母正为我们俩的同时失踪而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忽然见到我抱着她回来,又喜又怒,继母急忙接过她。
父亲知道我私自带她出府,勃然大怒,伸手便重重打了我一个耳光,顺手拿起书桌前的藤条,便要教训我,但我抱着她狂奔回来,早已支撑不住,给他一个耳光打得摔倒在地。
晕过去的时候,只察觉到一个小小的身体扑到我身上,惊声叫道:‘爹爹,是我不好,你要打哥哥,那就先打死渺渺吧!’
我昏迷了三天三夜,醒过来的时候,正是黄昏。
夕阳的光辉透过窗子照进来,柔和温煦,让我想起童年记忆里母亲温柔的手,莫名地落下泪来,只听一个声音柔声道:‘哥哥,别哭,渺渺在这里陪着你。’
我吃了一惊,转眼望去,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我床边,周身沐浴着夕阳浅金色的光芒,见我望来,便对我浅浅一笑,那笑容温柔而美丽,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便曾在我的梦里出现过……”
天地皆寂。
天际阳光绚烂,万道霞光波荡不休,便如此刻有琴鸿的心情:“那时我才知道,渺渺执意不肯听从父亲和继母的话去休息,而是守在我身边。
当我醒来的时候,她很是欢喜,拉着我的手雀跃不已,我知道她身子柔弱,让她不要太过激动,她却笑盈盈地说只要哥哥醒了,渺渺便没事。
那一次父亲出乎意料地没有罚我,反而让我有空便去陪她玩耍。
从那以后,我常常去她的屋子里,她不断地喝着那些很苦的药,脸上却总是带着温柔甜美的笑容,仿佛从来不觉得药有多苦。
有时候我也带着她去花园里玩耍。夏日的黄昏,她独自坐在石椅上,看着我练剑,我的剑气偶尔激落一朵桃花,正飘落在她云鬓之上,人面桃花,交相辉映,让我看得瞬间失神。
而到了冬天,她披着雪白的狐裘,握着小暖炉,靠在窗边看我习武,她总是极安静,常常看我练一整天的武功,却一句话也不说,生怕打扰到我。
我纵跃腾挪之际,有时回首间不经意看到她,被帽子遮住了半张小脸,帽沿下露出一双温柔的眼睛,隔着重重梅花向我望来。
时光一去便是两年。
在这期间,继母不幸患病去世,临死之前突然把我叫到她面前,说道她以前对我并不好,但她就要死了,她只有渺渺一个女儿,希望我能如往常一般疼爱她,等她长大了,给她找个好人家。
我淡淡地回答她说:‘渺渺是我的亲妹妹,我自然会疼爱她。’继母放下心来,向我满怀歉意地一笑,似乎是为她从前对我的苛刻而道歉。
渺渺得知她母亲去世,伤心欲绝,趴在我怀里恸哭难抑。我抱着她,见她这般悲泣,心下也不禁难过,安慰她说,她母亲不在了,以后我会照顾她。
再过了三年,渺渺已经十五岁啦,出落得像海棠花一般,站在月光下尤其美丽,只是身子愈来愈病弱,娇怯怯的仿佛一阵风都会将她吹走。
我也已经长大成人,父亲有一日突然对我俩说,我已经成年,应当娶妻生子,渺渺也已经十五岁了,应当给她找位夫婿。
我们俩都大吃一惊,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不可!’
父亲大为奇怪,问为什么。
我急忙搪塞说,我年纪还轻,此刻也没有什么中意的姑娘,娶妻之事,缓缓商议不迟。
渺渺直直看着我,轻声细语地说,她这么病怏怏的,哪个王孙公子会喜欢她?还是等她病好了再说吧。
父亲听我们俩说得也有道理,当下笑着答应了。
那时渺渺久久地凝视着我,目光中充满了柔情,我被她看得手足无措,随便找了个理由远远逃开,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歇足,方才发现自己心跳得如同擂鼓一般,急促之极。”
有琴鸿深深吸了口气,接着道:“便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发现我喜欢上了渺渺,不是兄长对妹妹的喜欢,而是……而是对意中人铭心刻骨,无时或忘的相思……”
沈昀听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转眼向沐嫣望去,却见她一手托着香腮,眼波流转,正凝视着自己,双目交投,少女嫣然一笑,神色颇为喜悦,向他促狭似的眨了眨眼睛,他脸上一热,微笑着继续听有琴鸿述说。
有琴鸿凄然一笑:“从那之后,我开始刻意避开渺渺,渐渐减少了去她屋子陪她玩耍的时间,反而流连于花街柳巷,和那些风尘女子嘲戏玩笑。
不出半年,我这风流的浪荡子之名便传遍天下,渺渺虽深居幽闺,也听闻了我在外风流浪荡,乐不思蜀的名声。
有一日黄昏我从外面归来,经过花园,忽然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怯怯叫我:‘哥哥。’
我转头望去,只见渺渺独自立在花树下,衣裳飘舞。那一日寒风极大,她却衣衫单薄,连披风也不曾披上,立在花树掩映之间,更是瘦弱得可怜。
我心中突然一阵害怕,只恐她竟会乘风归去,从此在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急忙上前将她抱回屋子,怒骂丫鬟,竟敢让小姐独自一人站在寒风里。
她让我不要责骂丫鬟,说是她执意要在花树下等我回来。
我愣了一愣,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只听见怀中少女轻轻对我说,哥哥,为什么你喜欢别的女子了?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了?
我心中如同刀割,勉强笑道,渺渺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怎会不喜欢你呢?但哥哥年纪不小啦,也该给你找嫂子呀。
她怔怔听着,眼睛里忽然滚出晶莹的泪珠,含泪微笑说,好,只要哥哥喜欢就好。
从那之后,我更是常常在外流连不归,把这年少风流的名号坐实,父亲也听说了我在外的劣迹,责打了我好几顿。
但每次我都毫不在乎地说,爹,我可是你唯一的儿子,你把我打死了,咱们有琴家可就绝后了。
父亲被我问得无话可说,每每扔下藤条,跌坐在椅子上喟然长叹。”
沐嫣忍之再三,终于忍不住问道:“有琴公子,你妹妹不是要童子身的男子的鲜血来治病么?你去那些花街柳巷,还能是……是童男么……”
这话一问出,空气为之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