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夫人虽不会武功,谢衡却是个高手中的高手,纵然受伤,耳目不如平时灵敏,但一不小心,仍容易被他发觉两人就守在房上。以铸剑谷谷主的身份,竟然要北辰掌门在外护卫,倘若让他人得知了,不免有几分尴尬。
耳听得谢夫人问道:“表哥,你可要喝点水?”
谢衡道:“不用。微儿,你不累么?大半夜的,快来躺着歇息罢。”
谢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表哥,二十年来,我心中一直有个疑惑。”
谢衡笑道;“什么疑惑?啊,是了,你不知为何百草前辈医术那么高明。”
谢谷主转移话题显然并不成功,谢夫人摇头道:“不是。我在想,你当年和冯柝都是江湖上的青年俊彦,两个人关系甚好,经常一起出去闯江湖的,为什么你会在咱们新婚之夜将他逼迫至死?”
听声音,谢衡很惊讶:“微儿,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我不是对你说过么?冯柝喝醉了酒,打伤了澄弟。你也知道,在我眼里,你和澄弟都是比我性命还重要的人,我岂能轻饶?”
谢夫人道:“那叫冯易尘的少年口口声声,要替父报仇,你却又饶了他。”
谢衡道:“冯柝虽然该死,罪却不及其子。”
谢夫人凄然一笑:“不错,你原是这样温厚的人,又怎会因为冯柝醉后的无意之举而要他的性命?”
谢衡冷然道:“不管是谁,伤我澄弟,便是找死。”
谢夫人的声音微微发抖:“可是白天,二表哥说话急了,却说是因为那冯柝对我无礼。那一夜你我拜了天地,进了洞房,冯柝却来敲门,说有三杯酒不能不和大哥大嫂喝。他一脸笑嘻嘻的,看上去又轻松又愉快,我喝了那杯酒就醉了过去。表哥,我虽然量浅,但也断不至饮一杯就醉,醒来时,却不着寸缕地躺在你怀里,事后我问起,你只说见我醉了,一时激动,难以自已……”
沈昀不料好心为他们守卫刺客,竟听到他们说些夫妇之间的秘辛,只听得满脸通红,拉了沐嫣要走,却见少女黝黑晶亮的眼珠子直转,显然十分好奇,只得停下脚步。
谢夫人顿了一顿,语调越发凄清,在夜色里遥遥传来,如同一支孤笛上渺远的浅吟:“再说,凭二表哥的武功,冯柝怎么可能打伤他?表哥,难道咱们的新婚之夜,陪我的竟不是你,而……而是冯柝?”
谢衡轻轻一声叹息,站起身来抱住了她,柔声道:“微儿,你累啦,怎地这么胡思乱想?你一直都是我的人,难道我还不清楚么?”
谢夫人哽咽不答。
沐嫣隔着屋瓦的缝隙向下望去,只见到她泪如滚珠。
这么扶风弱柳似的娇弱美人,哭起来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地砖中,当真是我见犹怜。
美人儿落泪,好比梨花带着春雨,叫人心生无比的怜惜。
沐嫣尚且看得心痛,遑论爱妻如命的谢谷主。他似要说话,却闷哼一声,蓦地倒退三步,脸色刷的变成惨白,颤声道:“毒……毒……”
谢夫人果然慌了,抢上去扶住,叫道:“表哥,表哥!”
谢衡哼哼唧唧地道:“想是余毒未清,微儿,快带我去找百草前辈。”
谢夫人慌里慌张地答应了一声,伸袖擦了眼泪,扶着他急急出门,向楼下百草仙的屋子赶过去。
昀嫣二人都对百草仙的医术很有信心,料想在老头儿的妙手之下,断不会余毒未清,对视一眼,心中有数。
瞧不出来,谢谷主的演技很有和钟知府一较高下的潜质,转移注意力更是江湖一绝。
见谢谷主和夫人进了百草仙的房门,两人从房顶上溜下来,沈昀携着她柔若无骨的手,却是一声悠悠的叹息:“冯少侠,你还报仇么?”
夜色里站起一团若有若无的黑影来,脸上青一团红一团,满是尴尬之色。
小冯想是跟东瀛忍者学过几手,打架的功夫不怎么样,潜伏的本领却甚强,也不知他在此躲了多久,二人专注着屋子里的风云,直到此刻,方才发现他的踪迹。
沐嫣问道:“冯少侠,刚才谢谷主夫妇的话,你都听到了?”
小冯含含糊糊地“唔”了声,羞愧地捂着脸:“我……我……”
瞧这神色,不消说,想必听得清清楚楚,完完整整。
冯爹是个什么货色,小冯此刻想必已全然明白,孩子年纪轻,没怎么经历过事,心情有些沉重,原是理所当然。
他话音未落,一个人影转上楼来,见了小冯,长剑铿地出鞘,喝道:“小子,你真想让人砍,老子就成全你!”
谢二侠有一副对不起皮囊的暴脾气,不管不问,兜头就砍。
小冯慌了神,急忙向左躲开。谢澄挽了个剑花,剑光飞舞,不离他左右,凌厉之极。二十余招一过,小冯登时狼狈万状。
沈昀大袖飘飘,将他的剑光当头拦住,道:“谢二哥,且慢。”
小冯有了喘息之机,拱手道:“谢二侠,你……”
谢澄不等他说完,怒冲冲道:“姓冯的小子,你那老爹何等混账,他当年表面上和我大哥交好,暗地里却嫉妒我大哥在江湖上极有声名,竟在他新婚之夜灌醉了他,欺负了他的新婚妻子。
嘿嘿,微儿既是我大嫂,又是我如同亲生的表妹,我岂能放过这混蛋?将他抓起来,本要将他折磨至死,但我大哥只是将他逼下万丈悬崖,这已经是大大地便宜他啦!你这小子不知好歹,还有脸来找我大哥报仇?”
他越说越怒,恨恨地一拍柱子:“告诉你,我谢澄和我大哥一向是有难同当,当年他逼死你爹,我只恨没在你爹身上捅几个窟窿,你要报仇,只管找我!”
他一口气说完,推了推沈昀,道:“沈公子你别掺和!老子今天说了这秘密,就没打算让这小子活着回去!”
谢二侠爱兄之心,果然日月可表。
小冯青着脸,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沐嫣笑嘻嘻走上前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谢二侠瞪大双眼,很天然萌地道:“当真?”
沐嫣笑眼弯弯道:“我就算会说假话,怀照可不会说罢?”
谢澄转头望向沈昀,见他点了点头,放了心。横了小冯一眼,啐道:“混小子,你老爹虽然混账,却还和你无关。你要是敢让我大哥和嫂子知道了你知道了,老子就揭了你的皮。”
小冯慨然道:“谢二侠放心,绝不让谢谷主夫妇知道我知道了,也不让他们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了。”
谢澄皱眉:“你叨叨什么?”
小冯道:“在下一定将此事带到棺材里去。”辞了要走,又回来向沈昀道:“我瞧你比我还小两岁,就算是从娘胎里练起,也难有如此高深的武功,阁下神功卓绝,在下生平从所未见,实在佩服。”
沈昀微笑道:“少侠过奖了。”
小冯摇头:“但最难得的,还是阁下重信然诺,所以才得谢二侠如此信任。”
沈昀瞥见谢澄已走向百草仙的屋子,面上笑得更欢快了些:“哪里,在下没事时,也常常爱骗个人,只是别人总喜欢信我,实在也没办法。”
小冯由衷地觉得,人生还长,经历这些谲诈变幻,倒也不算什么坏事罢。
谢谷主的余毒着实厉害,百草仙吩咐要静养三个月,这三个月不能受到任何惊吓,也不能受半点委屈,否则于他伤势大大不利。
谢夫人信以为真,连连称是。
谢谷主大乐,不想百草前辈恁的凑趣,瞅了夫人不防,满脸诚恳地低声道了谢。
老头儿笑眯眯道:“不必客气。”回头便开了一堆苦药给谢夫人,叮嘱每日熬了给谢谷主喝。
谢夫人如聆佛音,差点道了声遵旨,兢兢业业地收起了那一大堆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