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蓦地拔高嗓音,厉声道:“沈昀!为什么你永远都是这么冷静?从小到大,你都是这样!永远在笑着,一副很和蔼的样子,但我知道,你从来没把别人放在心上,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引起你的怒火,得到你的眼泪!你口口声声说这姓沐的死丫头是你心中所爱,为什么她就要死了,你还是能够保持得这么从容冷淡?”
沈昀的声音宛如秋夜孤月、天山雪莲般孤清幽远:“我何必伤心?有我陪着,阿嫣在黄泉路上,并不会寂寞。”
琉璃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惊呼道:“师兄,你……你不能陪她死!”
跳起身来,向他冲去,但腿弯一麻,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她便已被封住了穴道,周身僵直,再也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瞧着他抱了沐嫣,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她狠狠咬住下嘴唇,嗓音尖厉:“沈昀,你不可以死,不可以去黄泉路上陪她!”
沈昀怀里抱着沐嫣,足下不停,向天镜山主峰上奔行而去,一路上清风袭人,月光摇荡,不多时来至主峰之巅,只见天池如镜,折射出幽幽的明月之光。
两人并肩坐在池畔的小亭子里,沐嫣软绵绵靠在他的肩头上,笑道:“怪不得这里叫天镜山,这天池真像是天上飞下来的玉镜呢。”话音未落,两行珠泪无声无息地自她的面颊上滑落。
沈昀轻声道:“阿嫣,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她抚着一缕已染上霜雪的头发,语带哽咽:“我不想你陪我,我要你好好活着。”只觉全身的力气都如沙漏里的沙子一般,迅疾无比地自周身抽离而去,奋起残余之力,握紧了他的手:“怀照,你听我说,我一定不喝孟婆汤,在黄泉上等你,你活到一百岁,再来找我,好不好?”
晕过去的刹那,她听见沈昀的声音轻如呢喃,似乎近在耳畔,又似乎飘渺得如一个梦:“那换我在黄泉路上等你,你说可好?”
沐嫣也不知道自己昏了多长时候,只记得她做了很久的梦。
梦中许多年的时光迷迷蒙蒙,在眼前如走马观花,眼前缭绕的,时而是师父懒散而洒脱的笑容,时而是沈昀温文而落寞的神色,耳边响彻的,都是他清远寂寥的笛声。
然而醒过来的时候,她并未如愿见到怀照。
仿佛遇见沈昀,只不过是一个梦。梦醒了后,便怎么也找不到他了。
毫无预兆地跃入眼帘的是一张白眉毛、白胡子的脸,却是百草仙,见她睁开双眼,笑得满脸皱纹好一片花团锦簇:“沐丫头,你可算醒了。”
程屏蹿出来,眉花眼笑道:“沐姐姐,你昏睡了好几日,可急死我了!”
沐嫣一怔,旁边抢过来一个少年,红袍玉带,姿容华美,笑道:“嫣嫣,你醒啦,可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她更发怔道:“苏小侯爷?你怎么也来了天镜山?”
苏斐含笑不答,端过桌上的一碗热腾腾的鸡汤,试了试温度,盛一勺来喂她。
她不见沈昀在旁,想起昏睡前他曾说过的话,更是慌张,连问数声,苏斐终于叹了口气,缓缓将汤碗放下,柔声道:“嫣嫣,你此刻在京城,身处苏府。”
沐嫣四周一顾,见这间屋子装潢华贵,果是侯府,不由得奇道:“苏府?我怎么会到这儿?怀照呢,他在何处?”
苏斐微笑道:“他带了你,一夜之间奔驰千里,赶到京城,耗费功力过甚,我见他疲累之极,就点了他的昏睡穴,抱着他到东边厢房休息,此刻尚未醒呢。”说着惫懒心性发作,忍不住嘻嘻一笑:“说起来,怀照倒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尤物,我将他抱在怀里,当真别有一番滋味。”
沐嫣闻言,松了口气,顾不得理会他的顺口调笑,忙道:“我去瞧瞧他。”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不料四肢无力,刚立起半截身子,随即软绵绵地斜斜下跌。
苏斐忙伸手揽住,眉头一皱:“百草前辈,她身上的毒难道还未尽解么?”
百草仙瞪眼道:“小娃子胡说八道,老夫出手相救,哪还会有余毒?只不过那‘浮生尽’到底是天下第一奇毒,猛烈无比,毒性虽解,她却还要休养一个月,才能复原。”
苏斐颔首道:“原来如此。”
百草仙面露高傲之色,哼了一声,伸手按在沐嫣的手腕上把了片刻脉,捏一把冷汗道:“听闻‘浮生尽’是上古奇毒,果然了得,逼得老夫都要兵行险着,幸好将你救得活转。”
沐嫣感激道:“多谢前辈相救之恩,晚辈永世不敢忘怀。”
百草仙一愣,咳嗽道:“唔……唔……小丫头不必和我客气,你先休息罢,老夫还有事,且出去一会儿。”说着向程屏一招手,摇摇摆摆地转出门去,程屏恋恋不舍地望了沐嫣一眼,挤眼道:“沐姐姐,我先随师父去,过会儿再来瞧你。”
沐嫣喜道:“你拜了百草前辈为师?”
程屏笑嘻嘻地一点头,冲她挥一挥手,缀在百草仙身后,不多时便走远了。
苏斐笑着端起那碗鸡汤,问道:“姑娘,现在可肯喝点汤了罢。”
沐嫣自和他彼此挑明了身份后,两人少有如此单独相对的时光,见他落落大方,浑不以两人身世为意,抿嘴一笑:“小侯爷之命,不敢不从。”
一身锦袍的徐世子正进屋,闻言扇子一收,嗒的敲在左手心上,“哟”的一声,饶有兴致地笑道:“沐丫头今日倒温文,跟怀照去了半月,性子温柔了许多。”
苏斐喂她喝罢鸡汤,见她形容憔损,唤了两个丫鬟进来服侍她洗漱更衣,拉了徐世子出门。
两人并肩转过回廊,徐世子忍不住道:“老苏,可瞒过去了?”
苏斐一声叹息:“嫣嫣此刻初醒,被我和百草前辈三言两语,糊弄了过去。”
徐世子抚着腰间悬的一块玉佩,沉吟道:“就只怕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顿了一顿,又道:“听说沐丫头是栽在北辰派的琉璃手上。”
苏斐目光一闪,秀雅的脸上掠过一丝冰冷的刻毒之意:“怀照冷冰冰的并不理会此女的死活,我已派数个高手前去,将她处理干净了。”
徐世子一怔,唇边笑意若有若无:“从前我见过琉璃,是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儿,要我杀她,倒真有点舍不得,竹喧,还是你果决得紧。”
接下来的一个月,百草仙每天都熬了满满一瓦罐的药来让沐嫣喝,那药又苦又涩,喝得她满口都是苦意,叫苦不迭。苏斐为让她欢喜,瞅着百草仙不备,每每偷藏了玫瑰酥糖给她吃,哄得她心花怒放。
云窈早知她实为自己的表姐,时时探望,这一日带了玉羡公主来,沐嫣见她已有了身孕,还来瞧自己,足见小公主一片烂漫,待自己出于真心,急忙庆贺道:“恭喜公主殿下。”
玉羡公主咯咯娇笑,挽住她的手道:“沐姐姐,你身子可好些了?咱们去花园里逛逛如何?”
沐嫣自解毒以来,始终闷在屋子里不得外出,此刻体力渐复,闻言喜道:“好!”
这日苏斐赴宴未归,无人阻拦,三人携手而出,三转两绕,来到后园,见满园奇花异卉,氤氲如云,许多春色争先恐后地涌入眼中来。
沐嫣道:“我许久没见到怀照啦,不如咱们去请了他一起来看花。”
云窈拉着一条繁花似锦的花枝,岔开话题,微笑道:“沐姐姐,咱们三个姑娘赏花,要沈公子一个男子掺合进来作甚?”
沐嫣正要说话,不提防廊下一个气呼呼的声音隔窗传来:“他奶奶的岂有此理,老夫拼了老命救怀照,怎地还是不见效?”
程屏低声道:“师父,噤声!倘若传到沐姐姐耳朵里,于她养伤大为不利。”
沐嫣脑子里轰然一响,情不自禁向窗边走近两步,屏息凝听。
云窈和玉羡公主对视一眼,心中大急,小公主顿足道:“哎哟,我只想着让沐姐姐散心,就忘了这回事,现在怎么办啊?”
云窈沉声道:“我这就命人去找斐哥哥回来。”转身便走。
百草仙顿了一顿,无限忧郁地叹道:“传到沐丫头耳朵里,那也不打紧,但怀照这孩子若醒不过来,谁来陪老夫下棋?”
老头儿想到此事,长吁短叹,担足了心事。
沐嫣不等他说完,推门闯入,屋里两人闻声惊起,程屏脸色发白,颤声道:“沐姐姐,你……你怎么来了?”
沐嫣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快步走到内室里,满屋药气缭绕,光线极为昏暗,她定了定神,见到靠墙的竹床上,悄无声息地躺了个白衣男子,料想便是沈昀,急奔到前,不等看清他面容,唤道:“怀……怀照!”
那男子不答,沐嫣急伸手探他鼻息,只觉尚有细微的呼吸,略略放心,回头道:“百草前辈,这是怎么回事?”
百草仙点燃了一支蜡烛,缓步而来,苦笑道:“说来虽然话长,但一言以蔽之,一切的缘由,便是那‘浮生尽’之毒,不愧是冠绝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