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安没有心情去理会方偌婷的舞艺精不精湛,也不想探究孙游方的书法到底博采了几家之长。
她只觉得心里惴惴不安,焦躁地几乎坐不下去。
手里的酒水一杯接一杯,也不知道越乐雅那边到底情形如何?
下一刻。
一声琴音,仿佛注入心间的一丝清泉,让人不觉渐渐平静了下来。
秋意心缓步走入了舞台中央,瘦瘦弱弱的身躯,却好像有无穷的吸引力,让人忍不住凝视。
她抬手抚上琴弦,好似在对它低语一般,温柔地用手指划过每一根,然后微微抬头,沈念安只看到一截凝如玉脂的脖颈。
她看不见秋意心的表情,倒是御座上的皇后娘娘,将她怯懦却又带着一丝野心倔强的眼神尽收眼底,不禁嘴角露出会心一笑。
这就是那个几次三番在她面前被提及的小官之女吗?就凭这份眼神,倒是确有在她身上下上一注的价值,就不知道她自己终究甘不甘心做这枚棋子了……
琴声在大殿上空盘旋。
起先,声而幽雅、飘逸、空灵,仿若天籁之音,像一盏用天山之雪泡出的清茶,让人不禁在感叹她高超技艺的同时,幻想着这是怎样一个远离世俗的高洁女子。
承转,琴声里又透出一缕柔润而略带忧伤,像一颗珍贵的眼泪,流入每个在座者的心田,这声音与她是如此契合,这骨子里透出的诱人,确实是她们这群久居京城的官眷所无法匹敌的。
高潮,琴声竟然转急直下,深远而沉重,这样的琴声与沈念安日常隔墙所听的简直大相径庭,她不禁怀疑那真是秋意心吗?是那个如菟丝花一般日常依附他人,让人我见犹怜的女子?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她?一棵完全释放自我的绞杀株。
沈念安心想,经此一晚,恐怕这世间任何男子喜欢上她,都不会让人意外了。
御座上的皇后娘娘却皱了皱眉,闻琴观人,这女子不错是不错,但还是有些急躁单纯,若想成大器,还是有些欠缺。
一曲奏完,秋意心退了下去,沈念安有些好奇,偷偷瞄了一眼前方男子的案席。
这一瞧,她顿时乐了,仲孙武可真是个不解风情的男人啊!
人家姑娘台上卖力地表演,他仲孙公子却在和他的好兄弟程二公子把酒言欢,估摸着若此时问他刚刚台上的是男是女,他或许都说不清楚吧!
席间交杯换盏,久离京城的程长宁竟有些不适应了。
见有些实在推辞不过去,他便握着拳摆在唇下,佯装不适,借口更衣,想去殿外歇息歇息。
这边,喝完第三壶果酒的沈念安也摸着小肚子,觉得有些不适,唤来宫女,引她前去洗漱。
这御宴殿设计的还是不够合理,他们这些宾客,更衣还得去后园。
出了殿门,殿外夜色已浓,沈念安两眼一抹黑,急忙提起裙角跟上前面宫女引路的灯光,生怕重演昨晚的狼狈。
御宴殿的后园风格与殿前完全迥异,仿若一瞬间便来到了江南水乡,设计者似乎很喜欢南方移步异景的格局,将这里设计地九转十八弯,小径颇有些复杂。
“小姐,请跟紧奴婢,晚上园子里比较容易迷路。”执灯的宫女年纪不大,性子还有些活泼,见沈念安四下张望忍不住提醒道。
“不就是出个恭嘛,至于搞这么远吗?”沈念安不禁抱怨。
前面的小宫女听到,偷笑了起来:“净房是污秽之地,当然不会离大殿很近啦。其实殿里有器具的,不过今天人太多了,不着急的公子小姐,还是到园内净房比较好。”
“你说的也对,一想到这么多人……嘘!”
恰巧经过一处转角,沈念安忽然听到假山后似有人声传来,她本能地扯住小宫女。
“啊?”
“别说话,有人。”
说着她吹灭灯笼,一个转身扯着宫女藏入到了假山后。而这小宫女正走着,忽然被后方一拉扯,踉跄了一下,便倒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她吓了一跳,一脸吃惊地抬头看向上方的脸庞,就见那位沈小姐皱眉却直视着她的眼睛,将一根如玉的手指竖在朱唇边,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脸颊竟然有些发烫,于是赶忙低下了脑袋。
沈念安隔着假山侧耳偷听传来的说话声。
只听一把低沉的男声压抑着怒意说道:“蠢货!怎么办事的?叫你在我家玉儿的玉牌上做手脚,为什么最后入选的会是那什么什么越什么的!你知道这个消息,我花了多大的代价才得的吗?!”
“小,小的,也不知,小的确实将石花粉末撒在小姐的玉牌上了,不知……不知怎的……”这回是一个不男不女的尖细声音,想必是哪房的小太监。
“本官向来不听理由、解释,只问结果,或许,你是不想回皇城里去了?”
“不不,小的做梦都想回去,大人,您要相信,小的是真心实意为大人做牛做马的!”
“呵,想得倒美,你以为本官不想回去?本官愿意在这一年都见不到圣颜一面的地方,等着那每月几十两的奉银?你道本官费尽心思也要把女儿送到娘娘面前是为了什么?”
“大,大人,这,这与说好的……”
“不要废话了,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不然……择日,你就等着在宫中与你那兄弟见面吧!”
“大人,不要!不行的!那是小的家继承香火的命根子啊!……”
紧接着,沈念安便听到了一声声头与草地碰擦的声音,响得连那小宫女都听见了,立刻睁大了眼睛,可想而知有多么用力。
“闭嘴!停!本官叫你停!”见这太监搞出动静来,那大官似乎也急了。恰巧她们这边一只虫子飞过小宫女的眼前,扰得她本能抬手一挥,头上的簪子撞到石壁,发出了一声不算小的声响。
“什么人!”
糟糕!被发现了!
第一时间,沈念安扯起小宫女就往原来的道上走,一边还覆在她耳边小声道:“你看得见路吗?不要慌,领我去净房。”
“奴……奴婢看得见。”小宫女耳朵尖尖都红透了。“小……小姐,您扶着奴婢,跟奴婢来。”
后面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沈念安搀起了小宫女的手,加快了步伐,却瞧见前方远处走来一盏灯光,心中一惊,这是不是叫做前有拦路,后有追兵?她堂堂沈小爷莫不是真要陨落于此?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攥了攥手里的小胖手,迎头继续走了过去,直至来人走近了,她才松了口气,嘿,竟然认识!
“程二公子!”
程长宁不喜欢不熟的人跟着,便自己提了灯笼来到后园散了散步。
这小小的园子,小路暗道倒是挺多,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净房,他皱了皱眉,转身往回走,谁知没走几步,就见夜色里一个女子快步向他走来!
数年没有回京,现在这京城女子真是……越来越生猛了!
可以他程二公子的作风,还不能动怒,真是憋屈!
“这位小姐……”
话还没说完,他的唇便被一根细细的手指堵住。
手指的冰凉透过他的唇,瞬间传递到了他的全身。
程二公子顿时惊了,这……这,也太……
“今晚的夜色真好啊!是不是?程公子。”
沈念安一手堵住程长宁的话,一手又指了指前方。程长宁瞬间了然,沈念安这也才放下心来,深觉这大越第一才子应该名不虚传,是个聪明的人。
这两人方一通了气,那边脚步声便近,是个人都能察觉到前方有人了。
但做戏还是要做全套。
“是啊,但这夜色再美也不如小姐。”嘴好甜,饶是沈念安这老脸皮厚,被如此夸奖,也不禁脸红了一下。
来人似乎已经知道自己暴露了,索性也不隐藏。
只见一个样貌平凡的小太监从夜幕中走了过来,向程长宁行礼道:“小的竟不知是程公子,敢问公子前去何方?小的可为您引路。”
沈念安借着灯笼的光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之人,又瞟了一眼左前方的假山,只见一抹黑影警觉地闪回假山后。
程长宁眼神微动,嘴角轻轻一勾,看得沈念安和小宫女两人瞬间心神荡漾。
“既要为我引路,你的灯笼呢?”他故意顿了顿,看见那小太监身子摇了摇,才又说道:“罢了,本公子只是去一趟净房,刚巧遇见了嗯……小姐,便一道赏了赏夜色,现在正要回御宴殿,如何?”
“小的不敢,请程公子慢走。”
“什么嗯小姐啊,我姓沈,沈!我有这么让人没有印象吗?”
一路悄悄抱怨着,但沈念安脚上却是亦步亦趋、不敢慢下,紧跟着程长宁的步伐。直到背后望去,已看不见也听不到任何人的身影动静后,她才长舒了一口气。
“程公子,谢谢啦!”
“小姐见过程某?”
喂喂,她忍不住翻个白眼,这才见过不到几个时辰,虽然她容貌不够出众,但也不至于过目即忘吧!
瞧着眼前女子的怪表情,程长宁这才借着灯笼的光将眼前女子上下扫视了一番。
唉?这熟悉的服饰,还真是相请不如偶遇。
“之前在殿门前我们不是见过?”
“确,确实,这夜色浓重,是程某没留意……”
沈念安抬眼瞧了瞧眼前的男子,心中莫名想起茶楼那次隔着五层的楼高、隔着远远的木窗……也不知到底是不是他……
短暂的对话过后,程长宁转身就要离去。
而刚从紧张中缓过来的沈念安突然浑身一哆嗦,猛得想起了什么,赶忙上前了两步。
”怎么?小姐还有何事?”
她顿时有些尴尬,犹豫了一下,手指了指去往净房那条漆黑的路,还是决定厚着脸皮说道:“那个啥,我,哦不,小女子,还需去那里一下。”太丢人了!
“所以?”
沈念安有些无奈地瞥了瞥小宫女手中熄灭的灯笼,想说借他的灯笼点个火。
“好吧,那在下也正好再去一趟吧……”
“唉?”
“程公子,你知道负责打理这座行宫的是哪位大人吗?”
“怎么了?……据我所知,是有几位大人。”故意顿了顿,“不过,今日还留在这里的应该只有一位,你想知道?去光禄寺查查便知。”
“哦,我就随便问问。谢谢。”
……
夜色中,沈念安终于抵达了此刻分外可爱的净房,她正欲冲进去,又想起刚刚才被她利用完的某位万人迷公子还在身后……尴尬了啊……
“程公子,你……”
却见程长宁竟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笛,放在唇边。
“此中夜色,程某为小姐吹上一曲吧。”
“呵呵,程公子真有情趣啊……”
门外笛声清幽,门内,茅厕里的沈念安却忍不住轻笑了出来,没想到,这人还挺有意思的!
***
这来来回回也不知耽搁了多久,等沈念安回到席间的时候,只见台上空空如也。
结束了吗?
乐雅都表演完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突然鼓声响起,席间的交谈声逐渐沉寂,有些疲倦的皇后娘娘本已双目微闭,却在鼓声响起后渐渐回了神,“太子妃,这最后一个是谁来着?”
“回娘娘,是光禄寺越寺卿的女公子。”
“越家的丫头吗?”
说着,她以手支颌,表现得有些意味深长。
舞台中央只闻鼓声,不见其人,渐渐席案间开始有些议论,就在这议论即将上升成不满之时,一个艳丽的人影突然出现在舞台一侧。
大氅曳地,橙色的烛光顺着华丽的布料流下,越乐雅将一袭长发挽于头顶,并用一顶非常繁复精致的金冠固定住,一步、一步,踏着鼓点,走向舞台中央,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缓缓跪下,向着御座行了一个大礼。
“起吧!”皇后娘娘缓缓出声。
但越乐雅听到后却并未立刻起身。
“嗯?”
只见她直起了腰板,将那一顶金冠取下,置于面前,一头黑丝瞬间散落在服饰上,形成了一副耀眼而夺目的对比。
她从袖中取出一根红色丝带,轻咬一头,顺着长发将末端束起。
正当所有人都在疑惑她要做什么的时候,越乐雅竟然将那件大氅脱下,置于一边,露出内里一身素色的装扮!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这女子实在大胆,竟然敢在这种场合全身着素!
“大胆!来人……”
皇后娘娘轻抬了抬手,打断了太监的喝声。
“大惊小怪,都没见过送征舞吗?你们啊,一个个在京城待久了,只见英雄还朝威风凛凛,可曾想过那些被留在家中苦苦守候的女子?她们都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亲手送自己的夫君上战场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啊!本宫也想不到,今日还能在花朝宴上看到这一出《送嫁》。”
席间静得有些不自然。
但越乐雅没有管这些非议,她又从袖中取出一把短剑。
“嗯?有些意思。”
皇后渐渐直起了腰板。
“剑舞若游电,随风萦且回。”1这把短剑随其身段在空中飞舞,身随剑舞,影随身飘,时而柔情似水,时而凌冽如炬,随着鼓点渐密舞蹈步入高潮。
“燿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2所有人在这样的节奏中都几乎屏住了呼吸。
鼓声骤停,毫无预兆!
越乐雅正舞至高潮,竟随鼓声跌落在地,沈念安心头一紧,却见她缓缓起身,将剑置于脚步,舞姿闲婉柔靡,趋于平静,但脸上却露出一个有些意味难明的笑容。
最终,她朝向御座俯身又行了一个大礼,汗水顺着脸颊滴落衣衫。
大殿内悄无声息。
就在她准备退下时,头顶传来了一个声音。
“赏!”
“皇后娘娘有赏——”
“赏。”
“太子妃娘娘有赏——”
越乐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不是皇后娘娘、太子妃娘娘第一次在花朝宴上赏赐?
直到太监一声接一声的刺耳音调,才将她的思绪从云端拉回现实。
“臣女谢皇后娘娘赏赐!谢太子妃娘娘赏赐!”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越乐雅依言抬起头看向上位。
“这长得可真一副俊俏模样啊!告诉本宫,为什么要跳这样一支舞。”
“回,回皇后娘娘,臣女只是觉得‘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3臣女如今能穿华服,品佳肴,皆因圣上英明,使我大越国泰明安、风调雨顺,而作为我大越子民理当矢志效国,可惜臣女身为女子,只能感怀送嫁之妇的心情,愿为四海安平,送君入征!”
她有些紧张,却努力使自己不显一丝怯懦,这种态度似乎让皇后娘娘很是满意,她真的许久没看见这样的小辈了。
“说得好,再赏!”
大殿上,议论声顿时涌起。
案席间,程长宁则把玩着腰上挂着的银制镂空香薰球,里面已经空无一物。
没想到,这一点点石花粉末,竟给他带来这么大的乐子。
还未进殿之前,他灵机一动,将自己掺有石花粉末的香薰碾碎,随意抹在了那群姑娘的其中一块玉牌之上……
花朝会,看来与他想象的不一样,还是有点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