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渐近。
自冬至之后,府中各院主子都在屋中悬挂了九九消寒图。沅筠这边是一幅腊梅图,福慧元寿这两个小孩子早起用过膳食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根据当日天气来给梅花填色。
福晋便没有这许多闲情雅致了。一来福晋掌管府中事务,筹备年节十分忙碌。二来四格格怕冷,纵然屋里温暖如春,她总是恹恹的,用饭如也鸟食一般,有时得用些山楂糕等开胃之物才能多多用饭,令福晋心中担忧。三来便是那五月里怀了身子的乌雅格格,如今月份大了,院子里又是天寒路滑,福晋更是仔细看顾她,免得乌雅氏不小心步了去岁张格格的后尘。
乌雅格格倒是感念福晋一片好意,毕竟张格格小产的情形她是见过的,心中也暗自引以为戒。因此自京中下了第一场雪后,除了初一十五须得去正院请安外,乌雅氏便躲在自己屋里养胎,等闲不下床的。腊月十五那日沅筠去正院请安时,见她丰腴了不少,鹅蛋脸竟是硬生生地养肥了两圈,一低头便是一迭厚厚的双下巴。
沅筠每每瞧见这圆润的胖美人,总会生出些无谓的担心:这乌雅格格补得这么好,就不怕难产么?
不过她自然不会说出来讨人晦气,只随着福晋夸几句“有福气”罢了。
腊月二十三正是小年。民谚曰:"二十三,祭灶官"。宫中于坤宁宫煮祭肉之大灶前祭灶神,而四阿哥身为贝勒,晚间自可领了假,与家人团聚。一应设案祭灶事宜,便由福晋负责。
福晋忙碌,自然不愿在姬妾们身上耽误时间。她将事务分了几件不紧要的给沅筠几人,道:“近日事务繁杂,还请妹妹们施以援手,为爷和我分忧。”
众人应诺。
“我近日里精力有限,”福晋又道,她搂着身边安安静静的大格格,向宋格格温声笑道:“生怕对大格格看顾不周,与爷商议之后,决定由宋妹妹照料大格格一段时日。宋妹妹意下如何?”
大格格听到嫡母唤自己,怯生生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偷偷瞄了瞄宋格格,面上有些许抗拒。
她自是知晓宋格格便是自己的生母,但从记事起便养在嫡母身边……大格格有些不安,她下意识地想去找奶娘,余光却瞥见奶娘眼观鼻鼻观心侍立在一旁,似乎并未注意到自己。
“婢妾,婢妾定会好好照料大格格!”宋格格颤声道。大格格瞧着她眼角迅速地红了起来,不禁不自在地动了动。
福晋对宋格格地表现十分满意。她在大格格后背上轻轻一推,宋格格会意,忙起身上前,稳稳地将大格格抱在怀里。
福晋环视屋中众人,见张格格仍端端正正地坐在末位,双手交叠规规矩矩地搭在膝上;她身边的乌雅氏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脸色微微有些憔悴,许是屋中炭火烧得太旺,细密的汗珠布满了她的前额,使她不得不时不时的用帕子擦拭一下。李氏艳丽的脸蛋上有一丝不忿一闪即逝;宋氏倒是喜形于色,大格格坐在她膝上低着头,手里捏着绣帕玩。倒是瓜尔佳氏,面上神色毫无波动,径自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茶水,对福晋方才说的话恍若未闻。
——也是,瓜尔佳氏如今儿女双全,才不在意大格格的归属呢。福晋暗自笑了笑,不禁惦记起了尚在睡梦中的四格格。若是那个男胎生下来了……
不不不,别想了,人还是向前看的好。福晋摩挲着尾指上的银累丝烧蓝嵌宝甲套,粗糙的触感一下子将她唤回了神儿。她清了清嗓子,见瓜尔佳氏放下了茶碗,便又微笑道:“还有一事劳烦瓜尔佳妹妹。”
“何事?”沅筠挑了挑眉。怕不是什么好事吧?福晋以往可从不让她们这些人沾手府中事务的,今回的大方已令人侧目,沅筠可不觉得福晋有什么好事要推给自己这个侧福晋。
福晋被这瓜尔佳氏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也失了卖关子的兴致。她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水,淡淡地道:“咱们膳房人少,小年夜想必未必忙得过来。妹妹院里的小厨房若是能襄助一二,想必是极好的。”说罢,福晋便垂首细细抚摸着华美的甲套,似是研究上了甲套上的宝石。
小厨房?
沅筠蓦地警惕起来。吃食这种事情,能不沾手最好别碰,更何况还有乌雅氏这个孕妇在呢。
她心思回转,忙推辞了几句。
奈何福晋大约是下定了决心,态度竟有些强硬,隐隐透露出这个主意是四阿哥提议的。
四阿哥要搞什么幺蛾子呢!沅筠微恼。不过既然四阿哥有这个意思,此事想必是推脱不得了。
“既如此,妾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沅筠抚了抚鬓发,轻声笑道。她今日并未盛装打扮,只简单地插了几支雕成花枝的绿玉簪子,鬓发松松地垂在耳侧。“不知小厨房要出哪几样?”
福晋忙道:“瓜尔佳妹妹自己做主便是。只是,咱们府上诸位姐妹吃不得辛辣之物,另外乌雅妹妹身怀有孕,须得忌口。”
“原是如此!福晋这般细心妥帖,妾等自愧弗如。”沅筠顺着福晋的话头称赞了几句,又问道:“不知需要荤、素、汤羹、点心各几道呢?”
福晋思忖了一会儿,正色答:“荤素各两品,汤一品,点心果子五品。”想了想,又道:“妹妹不妨先拟个单子予我,若其中有与我这儿的膳食单子重复或相克的,待我看过再告知妹妹哪里不妥、哪里须得改动。”
沅筠本就想着拟出单子让福晋把关,福晋自己提出此事便更好了。她抿唇微微一笑,算是应下了:“妾谨遵福晋之命。”
“好!”福晋赞了一声,面露满意之色。
要乌剌那拉福晋说,起初四阿哥要她将家宴之事分一部分给瓜尔佳氏的时候,其实她是拒绝的,因为这京中,等闲没有侧室掌事的道理。福晋疑心自己是否哪里出了差错,以致四阿哥要分她权来警示于她。然福晋细细回想近日行事,并无错处;又见四阿哥只说令侧福晋的小厨房进上几道菜,并未涉及人事采买,福晋于是做了一个大胆的猜测:爷行此事,不会是因为小厨房膳食味道极佳罢?
是的没错就是这样。
福晋马上肯定了这个想法。瓜尔佳氏出了名的好(四声)吃,乌剌那拉氏也曾听说过太后赞瓜尔佳氏“能吃是福”的传言。她本以为那不过是个传言,如今看来,十有八九是真的:自大阿哥和三格格满了六个月,开始食用辅食之后,瓜尔佳氏做了什么吃食,大多会遣人送到四阿哥同福晋处,请他们品尝。其中山楂糕、雪菜笋丁鸡脯粥等几样,深受四格格的喜爱,福晋见此也暗自对瓜尔佳氏多了几分感激。前几日那边儿送了流油的咸鸭蛋来,福晋自己吃着也很好,四格格虽只用了一个卷饼,但她竟多吃了两块牛肉,可算得上是一大进步了。
罢了罢了,瓜尔佳氏待四格格一向不错,福晋也不愿恶意揣测她。再者,嫡子尚未出生,福晋既无理由、又无底气去整治瓜尔佳氏。四阿哥又不曾夺了福晋的管家权,福晋还不如对瓜尔佳氏略略示好呢。
福晋主意已定,见众人俱是坐得不耐烦,想来皆是急着回屋里用膳呢。她率先站起身来,将手搭在大丫鬟宝瓶的胳膊上,朗声道:“我这里已无事,诸位妹妹请回去用膳吧,今晚到了家宴的时辰,我自会遣人去通知诸位。”
“是。”众人应道,各自告辞。
沅筠也扶着夕颜的手出了门。
荤素各两品,汤一品,点心果子五品……要做些什么好呢?
虽说福晋已言明,膳食单子须得由她过目。但既然有乌雅格格这个孕妇在,沅筠以为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她仔细斟酌,最后择定了这几样:荤有笋煨火肉、红焖鸡翅,素有地三鲜、豆腐皮包子,汤有白汤鲅鱼丸子,另有黄金蝴蝶虾、枣泥山药糕、八珍糕、雪媚娘、山楂糕这五品点心。
晚间用饭后,四阿哥与福晋坐在上首,四阿哥右手边以下依次是沅筠、李格格;福晋左手边以下是乌雅格格、宋格格和张格格。元寿福慧一左一右坐在沅筠身侧,大格格则坐在宋格格身边,被她搂在怀里。
“妾已拟好单子,请福晋过目。”沅筠接过身后朝颜递过来的单子,起身双手奉与福晋,“妾并不精通饮食之事,只知主料没什么问题,而不知配料是否有不妥。若是可以,还需请一位医女验看或是经验丰富的老嬷嬷照料乌雅格格的饮食。”说罢,她坐回原位,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
四阿哥突然问道:“小年夜的单子?”他伸手将单子拿了过来,从上至下看了,“可都是些家常菜?”
“回爷的话,这些大多是家常菜,食材寻常,做起来也不需要许多工序。”沅筠忙起身回道。
四阿哥眉头微蹙。他不知孕妇禁忌,但他知晓沅筠及福晋都不至于在这上面做文章对乌雅氏不利,于是便道:“福晋以为可有不妥?”又将那单子递还福晋。
福晋拿在手中细细看了,笑道:“并无不妥。不过瓜尔佳妹妹说得也有道理,不如令林嬷嬷在乌雅妹妹身边伺候着。妾身先前怀着四格格的时候便是由林嬷嬷照料的,爷觉得可好?”
四阿哥自然知道福晋这个陪嫁嬷嬷林氏,他想了想,道:“可。”总不能全府都将就她,跟着乌雅氏这个孕妇忌口吧?先前福晋和侧福晋也没这么多事儿,还不是都好好地生出孩子来了?四阿哥暗暗想道,自觉府中众人对乌雅氏都太过小心了,恐怕会将她惯出脾气来。
乌雅格格身边哪有这种经年的老嬷嬷?她闻言喜出望外,忙挺着肚子起身上前谢恩:“婢妾多谢爷和福晋体恤,”她转向沅筠,扶着肚子勉勉强强福了一礼,“也多谢侧福晋的提议。”
沅筠看得心惊胆战,唯恐她不小心摔了,立刻站起身来回礼,温声道:“勿要客气,乌雅格格快坐下吧!”
乌雅氏也没有要勉强自己的意思,她直起身子抬头冲沅筠微微一笑,便在身边大丫鬟的搀扶下回到椅子上坐下了。
平心而论,乌雅氏外表堪堪清秀,称得上一句小家碧玉。虽说她是德妃的远房侄女,却有三分肖似德妃,倒比四阿哥这个亲儿子还要像一些的。她与李氏同住也未曾生过事端,下人都说这位格格性子宽厚,就不知她是心机深沉还是本性如此了。
四阿哥去李格格那里留宿,沅筠自领着两个孩子并一群丫鬟婆子回了自己院子里。
她列出来的单子大多都是小厨房做过的,唯有一道雪媚娘中间须得以鲜奶油填充。李师傅不知鲜奶油是何物,沅筠又遣人去给他讲明。一时忙乱毕,沅筠卸了钗环,哄着孩子睡了,却见玉嬷嬷上前来,低声道:“主子,老奴有事禀告。”
自从伺候沅筠做完月子,玉嬷嬷除了照看两个小主子、偶尔下厨做些吃食以外便闲的发慌,沅筠便拜托她帮忙□□几个二等的小宫女,等朝颜出嫁了便提上一个来做一等丫鬟。今日玉嬷嬷本是得了假回家看望儿子,不料她竟没在家里住下,反倒是今晚上便回来了,想必定有要事。
沅筠令朝颜和几个奶娘抱着孩子们去耳房睡觉,屏退左右,也压低了声音,道:“嬷嬷有何事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