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很窄。
除了巷口鳏夫刘老驼背的豆腐磨坊之外,里边都是废弃的茅屋瓦舍。只有一户青砖黛瓦的院落,如果你知道里面住着谁,就会明白为什么这么多房屋都被荒废掉了。青砖黛瓦的院落有一堵极高的墙,看不到里面,只有斑驳的泥污和在墙角青黄错落的苔藓。
院落是坐西朝东的,早上的日头刚好照到墙上,路过的人会看到墙根处有用木炭划出的杠杠和小人。,靠门边处则是无数条笔直笔直的竖线,落笔处轻,收笔处重,参差不齐的黑点像波浪一般起伏。府衙的人能看出道道:那是练刀时的训练。
稳、准、狠。
出刀轻巧,如若无物;
下刀精准,不失毫厘;
千钧系于一发,力如山崩海啸,势不可挡。
好手艺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刘老驼背细眯着眼睛,放下抖了一半的豆子,抬头看着门外。
“爷台,喝碗浆。”
这么早从小巷里出来的,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吕东夔已经死了。
一身青布衫,细麻腰带,纳底白口布靴,干净的不带一丝微尘。吕南屏端起破瓷碗,慢慢喝着热气腾腾的豆浆。清秀如玉的脸上慢慢有了些生气。
刘老驼背接过空碗,用不太好使的眼睛瞟着少年的嘴唇:无论怎么看,都难以想象这张脸长在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身上。昨天,他才刚刚斩了一个死囚,不敢想。刘老驼背打好豆浆,递过去。
“驮爷。”吕东夔和吕南屏都这么叫。
“诶。”刘老驼背猜想他们可能都还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但这样的叫法他已经听了快十多年了。他连忙答应一声,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以前,吕家父子每天早晨都会来喝一碗豆浆,但什么话也不会说,然后,月底会在桌角按下一锭官银,那当然是杀头得来的,刘老驼背也不会嫌弃。
说话?少的自己都能一五一十的数出来。
上一次?是吕东夔出殡的时候。刘老驼背记得清清楚楚。
“豆浆,很甜。”吕南屏的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在说。
“唔,”刘老驼背觉得自己一定要说些什么了,“爷台,今天出红票么?”
“不出,”吕南屏的身子古板而僵硬,站在那里,犹如一根木桩,笔直笔直。
“唔。”刘老驼背收拾着豆子,没有想太多。
“明天,斩窦云山匪首。午时南市街听候。”吕南屏转述着牢禁子的原话,音调跟站姿一样刻板。
“唔,”刘老驼背觉得今天很不同。
“我想去城隍庙看戏。”
又一句不着边的话,刘老驼背想,邪了。然后反应了过来:“哦,好,好啊,你跟我一块去吧。”
这一天,是孝昌城的赶圩日,城里热闹的很。那就是说,街上会有很多人,古今同此。
城隍庙早已水泄不通,戏台子周边能够如鱼得水挤来挤去的,只有那些技艺纯熟的小贩子了,他们托着盘子,顶着篮子,穿梭自如,然后,他们就看见了一个唯恐避之不及的人。一身青布衫,干净得不染一点微尘,脸上永远是淡漠如水的神色,不见喜怒。吕南屏默默地走着,人群自觉地让出了一条道儿,都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不断打量着这位孝昌府鼎鼎大名的刽子手。
刘老驼背恐怕挤进去撞泼了豆浆,就在路边卸下担子,摆手让吕南屏先走。
人群里的闲汉一会儿看看戏台,一会儿又望向这边的,扭来扭去,干脆都躲到边角去了。吕南屏身周三步之内,无人敢近。
刽子手身上,有晦气。
大家边后退便小声说道,感染着越来越多的人。
吕南屏走到左侧的一个旮旯站定了,大家纷纷让到中间,胆大的还敢上前去仔细瞧瞧,然后得意地吹嘘:“看嘛,老子都离吕爷台这么近呢!”
台下的骚动自然也惊动了台上。
台上搬演的是一出老戏,班子是城南的付家班子,在台上依依呀呀唱小旦的,是付家班的当家花旦付文珏。
也奇怪,大凡这样的都是既有如花美貌,又有一身才华。戏里这样唱,戏外也这般演。
台下看戏的又有多少只是在看付文珏偶尔举手挥袖时露出的一段藕臂呢,又有谁会在乎?
付文珏也看到了,旮旯里的那个呆子。只是瞟了一眼。她当然知道这个人:刽子手的儿子,小刽子手。
吕南屏用他那种木桩式的姿势站了足足一个时辰,双手拢在袖中,面无表情,目不转瞬。有无聊的人守在旁边,打量了一个时辰,发现他一个时辰内,连眼睛都没有眨过一次。
戏散了,无聊的人慢慢散去。吕南屏坐在刘老驼背身边的台阶上,看刘老驼背收拾担子。刘老驼背自然不会傻到让吕南屏做帮手,刽子手动过的豆浆,谁敢喝?
一个轻盈的身影从面前飘过,随即停了下来。蓝色腿裤,扎腰布裙,稚气未脱的脸上闪着一双沉稳的眸子,扫过衣衫后在吕南屏的脸上停了下来。任谁也猜不到,这个素面朝天,土里土气的小姑娘,就是刚才在台上千姿百态,悠扬婉转的当家花旦,刚刚卸了妆的付文珏。眼角上还有一抹红腮,煞是可人。
吕南屏嗖地站了起来,眼神无比慌乱。刘老驼背也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神色,随即暗暗一笑,低头只顾收拾担子了。
“你怎么在这里?也喜欢看戏吗?”声音如百灵鸟的歌唱,悦耳动听。付文珏的好嗓子,是付家班选中她的主要原因。
吕南屏有些慌神。因为刘老驼背看到他的腿颤了一下。
其实,付文珏本不姓付,她姓刘。老段子了,穷苦人家,她和姐姐刘文玉相依为命,同在付家班做活,戏也唱,杂役也做。虽然艰辛,倒也能活下去。如今年景,谁又指望富贵过活?去年,付家班赶场子,姐姐被一个当地恶霸相中了,百般刁缠,最后竟然施以强暴,姐姐不从,虽保得贞洁,却也香消玉殒。好在孝昌府府台还算勤政爱民,恶霸正法,行刑的,正是吕南屏。
如果你亲眼看到最仇恨的人死去,你或许也会记住杀掉你仇人的这个人。
付文珏记住了他的样子,是杀人时的样子。
“给你。”银铃般的声音再度响起。
吕南屏怔了怔,接过用一方手绢包着的糖块。刘老驼背挑起担子,头也不回地道:“爷台,吃了糖走喽。”吕南屏慌忙吞下糖块,快步跟上了刘老驼背。匆忙间看到雪白的手绢上,用红色细线绣着一对吻颈鸳鸯。啊,糖块真甜!仿佛融到了心里。
付文珏快步跟了上来,“你,你叫什么名儿呀?”
吕南屏脖子一梗,没有说话。
刘老驼背瞥了他一眼,提醒道:“爷台,人家问你话呢?”
“唔,唔。”吕南屏唔了两声,依然没有说出话来。
“呵呵,”小姑娘的笑声清脆悦耳。
吕南屏的脸上有一些潮润,微微泛红,如同淡淡的胭脂。好半天才开口:“吕……吕南屏。”
“哦,我叫付文珏,我知道怎么写,我写给你。”付文珏好奇地问刘老驼背,“你们是回家吗?”
“嗯。”吕南屏回复了先前的刻板僵硬,语气冷淡而又坚决。
小姑娘有一些犹豫,但还是跟着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三人奇怪地走着,直到来到小巷口。
刘老驼背只觉得今天古怪之极,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依然就着往日的习惯,闷头进了自己的磨坊。吕南屏顿在磨房门口,眼神迷离,又有些不知所措,破天荒的喊了一声:“驮爷,我回去了。”
“啊,哦。”刘老驼背越来越不自在了,语无伦次地应道。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
“我到家了。”吕南屏重复着这句话,脸上呆呆的,面朝门口,不知道在跟谁讲话。
付文珏小心翼翼地道:“你在跟我说吗?”
吕南屏低着头,神色尴尬之极。
“我把名字写给你,你家有纸笔吗?”付文珏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突然间就想到了刚见面时的话。
“有。”吕南屏点头,非常僵硬的点头。喉头仿佛卡了一下。
虽是正午,小巷里没有一丝烟火气,依然让人心头发紧。
两边都是荒废的房屋,有的已经坍塌了,破墙烂瓦,甚是荒凉。杂草野树趁势疾长,若非亲眼所见,实在想不到城中还有这种地方。
一堵斑驳老墙,画满杠杠。大门是梨木的,十分厚实,涂了黑漆,两扇大门分别雕有一个张牙舞爪的鸱鸺,让人不自禁心中发瘆。
这就是刽子手的家了。付文珏虽鼓足了勇气,依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下意识地躲到吕南屏身后。脑子里想象着里面的奇怪东西,是否真的如地狱一般阴森可怖。
门开了。
青砖铺就的一条小径,石板上,飘着几瓣洁白如雪的花瓣。
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沁人心扉。
付文珏惊呆了,青石小径两旁,错落有致的是两排栀子花树。正是花开季节,树上满是白雪纷飞般的花朵,有的已经绽开了花蕊,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坠落在地,留得一地芳香。置身其中,仿佛到了另一个花的仙境。
“真好看!”付文珏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吕南屏走在前面,看不到他的表情,背影依然僵硬而又刻板。
石径尽头,有三间房舍,左手边的窗台上,铺着一排字迹泛黄的老书。开了门,映入眼帘的,赫然是靠墙的两排书架,满满当当的全是书,中间则是一张老旧的书桌,桌上笔墨纸砚俱全,砚盘中还有余墨,桌上用镇纸压着一副卷轴。是一副临摹的柳氏碑帖。
原以为,原以为……
原来一切的以为都只是以为。
没有阴森森的鬼气,只有书香伴墨的清雅。
显然从未有外人来过这里,吕南屏手足无措,几次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铺开一张新纸,终于发声了:“纸,笔。”
付文珏浅浅一笑:“嗯,我写给你。”挽起袖头,伸出芊芊玉手,提笔在纸侧写了“付文珏”三个字。虽不算正楷,倒也工整。随后在砚盘上舔了舔笔头,递给吕南屏,道:“你呢?”
吕南屏接过笔,神情肃穆,端端正正地写下三个遒劲小楷:“吕南屏”。
“你比我写得好。”付文珏发出一阵悦耳之极的啧啧轻叹声,摄人心魄。
一时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那,那我走了。”付文珏打破尴尬,蚊蝇般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
“唔。”始终简短而又稳重的话语。
付文珏顿了顿,还是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于是,猛地一转身。
一声尖叫如箭一般窜过院子,直射云外,惊起一群鸟儿,扑腾腾分开,不一会便消失在视线之中。
吕南屏怔愕了好久,才喃喃地说道:“那,那是我祖传的,的……刀。”
付文珏抬起头,房梁正中,就在她头顶不过两三寸处,用红绸子系着一柄老长的鬼头刀:刀头雕着鬼面,狰狞可怖,刀背极宽极厚,刀身乌黑,唯有刀刃处一线亮白,阴森森的白得浸人肌骨。
正是刑场斩首专用的鬼头刀。
祖传四代,刀下鬼魂怕是不下数千。吊在头顶,仿佛随时会夺命一般。付文珏陡然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袭到脚底,冰凉冰凉,惊叫声脱口而出。
刽子手终究是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