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是一个属于不遥远的过去的故事。
那时的过去依稀是寒冷的季节,北风像是入骨的刀。
帐外朔风阵阵,吹动着已被寒气冻住的旌旗,哗哗作响。
帐内油灯未干,却已经变得很微弱了,只有一点星星之火,照亮着方寸一片。
独孤云飞起身,整了整衣服,穿起甲胄。然后他吹灭了灯火,撩开了门前布帘。
狂风呼啸迎面,他下意识地闭起了眼睛。
守在帐前的兵士见着了出来的独孤云飞,低声地问候了一句。
独孤云飞回答道:“睡不着了,起来走走。”
士兵点点头。
他走到军营外侧,看见远处城墙上灯火闪烁,近处的河流成冰。
荒原上的风仿若带着鲜血的味道,亡者的咆哮。细细感觉,却只有刺骨的冰寒,仿佛要冻僵一切。
这是他来边疆的不知第多少个冬至了,在这个时节,更南的人们可能都围坐在家里,喝着暖暖的羊肉汤,谈些家长里短吧。而他们这卫边的战士,仍带着剪不断的思绪,防守着来犯之敌。
今年秋末,六部的叛者乱边,凶悍的荒原武士们们一路南下,势如破竹,直到攻破了白狼关城,才稍稍停歇了脚步。
“少将军,还是回去睡一会儿吧,等到早上那位先生的使者就要来了。”
这位年少却英武的旗将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那名守帐的卫兵悄悄来到了他的身后。
感受着铁甲上传来的一阵阵冰凉,他缓缓点了点头。
……
清晨,嘈杂的马蹄声传遍了营帐,夜里稍稍又躺了一会儿的独孤云飞睁开了眼睛。
昨夜甲胄未脱,下床的独孤云飞直接走向了议事的大帐。
掀开布帘,他看见了那位来自军部的使者,那是一个身形有些佝偻的老人,眼神里透露着衰老。
谁又能相信,这被称为长卿先生的老人便是统领着这边城外数千天权斥候精锐的名将。
自古名将如美人。
不许人间见白头。
帐外的风吹了进来,长卿低头难受地咳了两声,独孤云飞立即拉上了布帘,快步走到了长卿面前。
“长卿先生一路奔波,身体可是有些难受?我让士兵们去为你准备点药草与热汤。”
“无妨,一点小风寒而已。你们这医药粮草本来就不是很充足,何必为我浪费宝贵的物资。”
“可是,先生若身体有恙,我又该如何向老师交待……”
老人的表情中透露着坚毅:“莫与我争辩这些小事,忘了我教过你的道理么?”
见长卿固执己见,独孤云飞也不好再劝,但仍是让下属军医去找了点药草熬了药汤。
两人席地危坐,表情严肃。
“长卿先生怎么看这战局?”
“血狼一部的叛军进攻凶猛,但是他们千里奔袭、攻城疲乏,已是强弩之末,若等他们在白狼城关站稳脚跟休憩数日,那他们毫无疑问便会继续东进,就将对我们的防线有着更大的威胁。”
独孤云飞皱眉道:“是吗?但也不出所料。”
“草原之上已经有数十年未有过这般动荡了,这场战争的战线已经被无法抑制地急速扩大,所以我们必须得尽快地补上这方的缺口,压缩敌人前进的空间。”
“但是对方这次明显有备而来,趁着老师不在边关的空隙才发起了这场突袭。风牙铁骑的主力几乎全被牵扯在正面,我们能够调用的力量已经不多了”
“即使如此,你能够做得到么?”
“呵,”独孤云飞静静地抬起了头,毅然回答:“战术与战略,我需要向先生与老师学习的还有很多,唯有这战阵冲杀,学生无惧任何敌人。”
长卿先生沉默半晌,吐出了两字:“百骑。人选你从这营中任意挑选。”
“已然足够了。”
“少年郎,”老迈的将军看着这个骄傲并坚毅的少年终于露出了一丝赞赏与勉励的笑,“旗开得胜!”
……
白狼城。
站于城头,独孤云飞看着茫茫的戈壁,连绵的军营。
这是他在这些年岁里逐渐熟悉的风景,这里有最狂放的风,最高远的天空,最辽阔的沙漠与草原;无数的马,无数的羊,无数连绵的金帐。在最鲜香的烤肉与最醉人的烈酒里,牧民们围着篝火曼舞欢歌,直到天色嘹亮。
但是,那里也埋葬了无数的勇士,无数的名将,无数的国王。有多少秃鹫安坐于尸骨的王座上,晚晚将死亡的夜曲歌唱。
在漫天的黄沙中,一个曾经锦衣的少年郎逐渐蜕变成了真正的武士。
而在这千古风尘中,那曾经无数的名将,是否也是在这样的城关之上,听着风吟、喝着热酒,看着千军万马在战场上飞驰而过?
他们也是否也是这样叹息、这样傲然,才握住了那冰冷的铁枪,带上恶鬼的假面,开始纵横天下?
扬开万千风沙,又是谁,再伴那入阵悲歌翩翩舞起?
……
夜。
百余铁骑绝尘而奔,黑色的马匹与铠甲被淹没在夜色里,犹如幽冥中的影子,铁蹄踏断荒草,扬起飞沙,成了一片黑潮。
远远的,那座沙漠中的城池现出了身形,如同一片黑山,压迫着大地,城墙上每一块砖石都显露出岁月风沙的痕迹,黯淡无光的墨色由城下千百年流成的血河染就。
战马嘶鸣,精骑纷纷取下了铁弓与浸过煤油的箭矢。为首者轻抬右手,骑兵用燧石点燃箭矢,引弓,齐发。
箭矢越过高高的城墙,射入了城内,刹那间,火光乍起。
骑兵没有一瞬的停顿,直接冲向了城门,门口未有准备的守兵匆匆想进入城内,但不过一息,黑骑们就冲到了咫尺,长枪贯穿了守卫的身体,强大的冲劲又在转瞬间将其撕裂成了两半。
骑兵入城。
突厥的士兵被惊醒了,但百余骑兵就像鬼神疾驰而过,在黑土之上开了一道血路。骑兵换成了三角的阵型,外围的骑兵用枪与盾防御着弓矢与刀剑,中间的弓骑射出了漫天火箭。
这是鲜血的风暴与旋涡,一切接近骑兵洪流的人都化成了血沫,而身中流矢的黑骑也一一倒下,无论是谁,都前仆后继地冲入了这片修罗地狱之中。
独孤云飞又用枪击飞了面前冲来的刀斧兵,他已记不清已经这是他击杀的第几个敌人了,他只感觉自己的体力与热量在飞速地流失,铠甲与兵器也变得越来越沉重,他是三角的尖锥,敌人箭矢与刀光所集中的目标。
“冲!”
他大喝着,对死亡已经麻木。
骑兵在他的带领下,准确而迅速地冲向了粮草囤积的仓库。
火光中,呐喊中,雪却无声地下下来了。
白色的残片落在火焰里转眼里消融,落在铁甲上却又被风吹落,落在大地上被铁蹄踏起。生命,在此刻,就似飞雪一般飘零。
房屋的木梁断了,带着烈焰轰然倒地,压倒了几个士兵,着火的士兵喊叫着,在雪地里翻滚着,痛苦着死去。
百余骑兵,虽然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却也挡不住这如海潮一般涌来的无尽突厥士兵。
在绝望的窒息感中,弓骑终看见了仓库,一箭绝影,引起了大火熊熊。
“走!”
还是独孤云飞的一声令下,骑兵散开阵型,迅速地转向。
一来一回,骑兵又回到了城门之前,原本的百余骑兵,却已只剩下不到八十。
高高的城门早已紧闭,城墙之上站满了弓手。
“我既来之,千军何妨?”
独孤云飞低声对自己说,他却突然笑了起来,眼睛变得越发明亮。他的脸色被炽热的大火映得通红,神色只剩下决然。
时间的流逝恍若一下凝结了,城上弓手拉弓的动作也变得清晰而缓慢,独孤云飞拉住自己的战马,发出了咆哮。战马以嘶鸣回应着,偏离了城门的方向,冲向了上城楼的阶梯,独孤云飞丢了枪,抽出了佩剑,每一剑挥出,都带着纷飞血花,如同南国繁花盛开,牡丹与芙蓉漫天飞散。
一道道血痕留在他与战马的身上,而他只是踩踏着士兵的尸体,高高地跃上了城楼。
“入阵!”
他说道,他喝道!
弓手的弓矢向他倾斜而出,独孤云飞大笑着,就像是一个无匹的鬼神,将一切挡在身前的物体斩开,鲜血将他的眼眶染红,雪成了红色,天地,也成了红色。箭矢刺进他的肩头、臂膀,他浑然不觉,一直奔到尽头。
他用剑,砍下了高高的战旗。
“杀!”
黑甲的骑兵们发出了山崩一般的高呼,以一百对一千,却毫无任何的惧意。
他的骑兵们顶着箭雨,发出了红名的咆哮,以及仿若可以撕裂风云的冲锋。
而他只是俯视着这黑夜中的整个世界,就如同君临的帝王。
无数紧握弯刀的荒原武士们如同奔狼一般冲向了他。
而他只是又一次高高举起了自己的重剑。
齐光。
日月齐光。
在铁蹄仿若能够震碎风暴的轰鸣中,踏上了鬼神之道的年轻武士挥下了剑。
就好似流星的陨坠,好似巨龙的利爪,撕碎了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