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宣德门东去,过桥后转东榆林巷,茶坊每日五更点灯,将一众衣服、图画、花环、领抹博易买卖之,至晓方散,谓之“鬼市子”,得意、恼怒,众人神情生动,方是人间最鲜活处,是以李疏觉得今日早起最有所得。
街上开始热闹起来,马车为着躲开即将涌来的人群,走得快了些,还好京师的道路平坦,李疏在马车上还能悠哉地吃梨干,谢琰坐在她对面闭目养神,青萦与清欢皆留在家中,此时李疏只能自己泡了茶,斟了两盏。
“谢郡主。”谢琰恭敬领茶,李疏睨了他一眼,他恍然改口道:“定嘉妹妹。”
李疏笑道:“如今我乃男儿身,妹妹二字万万不敢任听。”
谢琰赔礼笑道:“逢年记下了。”
李疏悠闲地呷了一口茶,口中苦涩,心里感叹自己当真一点都离不得青萦,摇头道:“我这半吊子技艺真是糟蹋了茶饼。”
谢琰品道:“尚好。”
李疏放下茶盏,颇有感叹道:“论茶艺精湛者,高子介大人可谓誉满京华,若是高大人尚在京中,定嘉定要好好跟随学习。”李疏见谢琰端茶似在沉思,又顺口道:“不知高大人所珍爱的阳羡砂壶是否安置完好,若遭兵器所伤,叫人不忍。”
谢琰笑笑,眼中却神情淡然,道:“圣上旨意将高子介家中一应财物抄录在册,收归国库,想必茶壶是在列的,且高子介是朝廷腐弊蠹虫一类,还是不要轻易谈说为好。”
李疏并不看他,低头自顾自摆弄腰上的玉佩丝绦,道:“你说的可是真的?我怎么听说这位高大人为官廉洁,名声不错?”
街上繁华,李疏看向窗外,眼波流转,谢琰隐隐觉得眼前人再也不是幼年时时要人庇护的娇娇女,诚如父亲所言,言语莫测,神情疏离,城府颇深,谢琰含笑道:“你许久不居京中,流言纷扰,不可听信。”
李疏看向他,问道:“那事实如何?”
谢琰整理衣襟,答道:“逢年自上任那日,便得圣上赐字,曰‘不言温室省中树’,朝政之事自有裁决,圣心怀拥天下,郡主身为臣民,听之信之即可,”
李疏低头浅笑,不言不语,高子介贪腐一案牵扯甚广,一个深受皇恩,加封郡主,一个身居要位,背负家族,一时间二人倒是出奇地默契不语。
自李疏在城门口见到高子介的时候,便觉得事有蹊跷,以她以往对谢琰的了解,他是朝廷的中正之臣,若高子介真为朝廷奸佞,他定然不会让阿成与高家来往过密,更不会流露出那般不忍之情,迁居西府,靠近市井,遣人打听高子介一案便不是什么难事,虽然府宅中皆是谢家之人,不过她现在这副光景能依靠的也只有谢家了。
如今看来,谢侯爷也不是不许她知晓此事,李疏也从未想着要避过谢家,只是谢侯爷过分小心谨慎,连谢琰口中都问不出一二,李疏扶额轻笑,果然,国朝上下再没有如谢侯爷这般谨慎的人了。
这几日听着外间小厮答复一一流言,几番仔细较量,确实颇费心思,不过好在找到袁洲了,李疏心下欣慰,虽说是她的谋臣,可袁洲却是天下人的能臣,上一世端王起兵反她,纵然最终是她败了,亡了,但袁洲却把燕北守得固若金汤,免去百姓罹遭兵燹,她知道端王必反,所以早早把袁洲笼络在身边才能安心。
引寒楼坐北而望青江,三层桂栋,门首缚彩楼欢门,一直主廊约百余步,南北天井两廊皆小閤子,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歌女数百,聚于主廊槏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神魂颠倒。东连杨楼,西接长庆楼,此三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珠晃耀。
白日里自不是饮乐的好时候,是以备下清茶雅间便足以招待来客,李疏坐在软塌上翘着腿,那些纨绔子弟平日里不正经的样子,她倒是学得入木三分,谢琰坐在窗边,一本正经地饮茶,身边只留了一位侍卫。
少顷,一位青衣侍卫敲门进来,身边跟着一个缁衣男人,他身形高大,硬生生蜷缩着身子,来人俯身作揖,道:“给各位贵人请安。”
他声音有些沙哑,却不能阻断原来的清亮跳脱,隔着屏风,李疏只能看清轮廓,心中却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故人模样,这一份权谋诡谲中总能有一份真情不吝惜锦上添花,更不畏雪中送炭,不等谢琰说话,李疏便道:“快起身吧。”
袁洲一听是位娇弱女声,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暗暗给自己擦了把汗,他如今刚出虎口,怨不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生怕那天京兆尹大人再把他捉住,痛打一顿,尚未完全放心,却又听那贵小姐道:“可能作歌?”
谢琰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隐隐皱起眉头,郡主身为闺阁女子,易服出府也好,她要见袁洲也罢,什么都答应了她,原本以为郡主只是想要寻袁洲问询些冯将军的事情,却发现事情远不如他想象得那般简单,郡主同袁洲似是相识!
袁洲身形抖了一下,唱歌?唱什么?便赔笑道:“这位小姐,不知您寻小人来所谓何事啊,小人只是引寒楼里一厨子,不会唱什么歌啊!”说罢,对面屏风里好像没了声响,连呼吸都不曾闻得,他咽了一口口水,惴惴道:“若是您想听曲儿,不若小人去给您寻些歌姬,绝对比小人的声音好听百倍,”袁洲偷偷抬头,对面榻上似有个人的模样,却再没声音,把一个厨子寻来唱歌,还是个姑娘家家,他这是招惹谁了?
袁洲细细想着,难道是些道上的话,他自边城而来,京城那些门门道道他当然不懂,更何况是这复杂的引寒楼,汇聚三教九流富有之人,他看看对面的贵小姐,难道不成是……他纠结道:“再不成,咱们这儿风流男子也多得是,小人……”
尚未说完,便听里间一声拍桌子响声,赫然一声“放肆!”,只见榻边居然站着一个男子,进来时他未看清,原来男子端坐的那一处便是大片的墨山刺绣,将男子身形恰好挡住,此时他乍然而起着实将他吓了一跳,袁洲当即跪下,京中多贵人,跪一跪总能保命。
李疏抿嘴笑起来,少有几次能看见谢琰暴怒,前世而言,次次都是袁洲所为,不禁感叹世缘奇妙,将袖口中的折扇拿出来,遮着脸笑道:“进来吧。”
谢琰瞪着她,李疏那扇子拍了拍他的胳膊,谢琰这才坐下。袁洲战战兢兢地起身,看看屏风两旁站立的带刀侍卫将路堵得死死的,一时间进退不得,走了两步,两个侍卫就将他浑身上下都摸了一遍,才放他进去。
袁洲俯身行礼,榻上女子一袭月白衣袍,锦带束发,不饰金翠,通然一身书卷气,起身见女子将折扇拿下,脸上一条褐色疤痕实在扎眼,他眨巴眨巴眼,转身给谢琰行礼,谢琰不想理会他,只摆了摆手让他起身。
袁洲清了清声音,道:“不知这位贵人唤我来到底为何?”
李疏用扇子指了指对面的木凳,袁洲恭恭敬敬地坐下,李疏笑道:“怎么?你不是号称无所不会吗?唱歌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不该不会。”
袁洲瞥了一眼谢琰,略作腼腆笑道:“贵人从哪听来的这等浑话,小人初到京城,尚谋得安身立命之所,整日里跟着师傅学厨艺,还忙手忙脚,怎么名声就传到贵人耳朵里了?”
谢琰看此人眉梢上挑,言语放浪,纯粹市井泼皮,一脸谄媚之相,他倒是好奇李疏怎么会认识这类人,不耐烦道:“唱便唱罢,不要耽搁贵人。”
袁洲看那贵人眉目和柔,对他颇为优容,若非对他早有了解,怎么能在这儿和他推三推四,但那位公子应该是不知道他,所以才对他疾言厉色,如此,便可笃定,这位贵小姐是识得他的,可袁洲心里郁闷了,自己是什么时候认识这位贵小姐的?
袁洲问道:“贵人可认得我?”
李疏笑答:“认得,不然我找你为何?你夫人出身南越,最是能歌善舞之人,若不是歌声凄婉动人,怎能让你不顾门第求娶于她。”
袁洲听闻,左手紧紧抓着桌角,嘴角微抿,脸上也收了笑容,道:“贵人耳目广遍,小人甘愿被拿,只求能放过贫妻幼子。”
李疏端坐,端茶,上下打量袁洲,天水府夏日干燥,冬日严寒,他生得高大身躯,家中三代驻守边疆,风霜侵面,却只将他的眼角眉梢削磨得愈加锋利,一双眼睛却如星辰璀璨,她笑道:“你不必担忧,你妻子该在何处,就在何处,我寻你虽然藏有私心,却不至于戕害弱女幼子。”
袁洲小心探问道:“不知贵人想要小人所作何歌?”
李疏道:“《采薇》,十三年前天水府旧调。”
袁洲听闻,起身朝李疏拜了拜,一位青衣侍卫呈上一把古瑟,拨动五十弦,一弦一柱,皆发悲鸣之声,边疆大雪、破衣、饿殍、流血、无名坟墓一一浮现,一字一句堪堪泣血。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家靡室,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騤騤。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弦停声未歇,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此乃家国祸事,如何不锥心,如何不慨叹?
李疏听罢,拿扇子轻叩木几,道:“袁学士,请坐。”
袁洲拱手道:“小人不敢担贵人尊称。”
李疏笑道:“不必拘泥,我今日既来,必是解你所难,请你弹瑟作歌并非有意折辱于你,而是要看看学士是否还怀有一片赤心。”袁洲沉默看着她,李疏接着道:“你不辞千里来京城上告边防将军冯延贵罪状,却无人授理,不仅被京兆尹污蔑,还被打至重伤,只能窝屈在酒楼里打杂,这便是你心中之难,但你日夜担忧边城黎庶,迟迟不肯返回,说明学士胸中一腔热火尚未熄灭,我今日前来,就是来帮你的。”
袁洲警惕道:“贵人为何帮我?又如何帮我?”
李疏笑道:“我身为康宁侯府一脉,必当继承祖父宏愿,就算康宁侯府没落,何况四海泰平,河清海晏之愿,天下士子共有之,又何止有谢侯府一家?”李疏眼神转向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谢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