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翌日,刘府内却比中秋那日更忙,大太太吴氏坐在院中指挥着婆子丫鬟们将花厅里搭的席面、戏台以及准备的菊花酒、糕点、螃蟹等一应物件都撤了去,因着突发战事,宫里都不大摆宴席,他们这些小官小家又怎敢铺张,最多拿了贡品去祠堂里拜了拜祖宗,可谁知,偏偏就是昨晚自己的大儿子刘宏醉酒不见踪影,应是让老太太着人拿来,抽了一顿。
吴氏今日去请安时,又因为提前准备的中秋宴席太过浪费,白白扔了那些流水银子,因此又被老太太寻着由头好一顿痛斥,吴氏觉得委屈,回房后与丈夫诉苦,没想到刘田早早拿了大房账上的银子去安抚什么边城伤民,将她气得发昏,他自己的俸禄没多少,却是个只知花钱的主儿,刘家住在东城还真把自己当成勋贵了?便也学着那些富贵子弟做善事?
如月瞧着主子面色不佳,沏了热茶奉上,吴氏喝了一口,这才松了眉头,如月上前为吴氏捏捏肩膀后颈,松快松快,瞥见一旁郑婆子急匆匆地赶来,脸上慌乱,便心中一紧。
吴氏拍了拍如月的手,如月便退下恭立一旁,吴氏揉了揉太阳穴,道:“问清楚没?”
郑婆子铁青着一张脸,凑到吴氏耳边道:“是刘成那厮寻了人算计大哥儿。”
吴氏听罢,抬手在额上拍了拍,腕上的金钏子碰地生响,恨恨道:“这小蹄子心眼儿和他娘一般狠毒!”
郑婆子急忙低声道:“太太,现在可不敢这么说了,奴婢听说中秋那日陛下与皇太后都召见了郡主,况且郡主作出了那样的事都未被惩罚,如今怕是更动不得了。”
吴氏偏头问道:“你从哪里听说的?可信吗?”
郑婆子回道:“太太可还记得来府上寻过郡主那位王小姐,崔相的外孙女?”
吴氏点点头,郑婆子又道:“奴婢和服侍她马婆子住在一个巷子里,整日里就听她怎么炫耀自家小姐去宫里怎样怎样,八成是真的!”
吴氏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眼身旁的如月,道:“去把二太太请到院里,我有些事宜要问她。”
如月垂首应下,转身出了院子便朝春华院去,见着二太太正逗弄小公子,俯身请安道:“奴婢给二太太请安。”
白氏将小儿子放在罗汉床上,拿引枕围着,又把挨着女儿的热茶端地远远,道:“如月姑娘怎么来了?可是大太太有事?”
如月笑着道:“正是呢,大太太说有事宜要问您,请您过去一趟。”
白氏整了整衣衫,心中颇为疑惑,府宅中馈都是大太太主持,有什么需要问她的呢,道:“姑娘可知何事?七哥儿今晨咳嗽发热,请了大夫,过会儿便来了,我这一时也走不开。”
如月赔笑道:“奴婢也不知,大太太只让您过去问句话,想来不差这些功夫,您先去吧,等大夫来了,奴婢便着人通知您,不敢耽搁七哥儿看病。”
白氏微蹙双眉,犹豫道:“好吧。”起身后,侍女上前为她整理了发饰衣衫,这才随如月前去。
入了正屋里,如月给两位主子太太沏了热茶,站在吴氏身旁,吴氏笑盈盈道:“弟妹今日看着愁眉不展,出什么事儿了?”
白氏忧心道:“七哥儿今晨病了,又是咳嗽又是发热,我这心里不安。”
吴氏听了,面上也笼上忧郁之色,开解道:“弟妹不必担心,七哥儿出生在大年初一,那是顶顶的福气,自有佛祖保佑。”
白氏道:“弟媳谢过嫂子吉言,不知嫂子有何事要问?”
吴氏端起茶盏,瞥了一眼如月,如月退出内室,关了房门,静立在外,白氏握紧了帕子,一双美目煞是疑惑,见吴氏呷了一口茶,才道:“你我相识相处年景不少了,我也是看着元姐儿与七哥儿出生,那就跟自己新生一般,这就不得不与弟妹你说道说道这件事,免得你以后埋怨嫂子我没提醒你,没把你当亲近人。”
白氏心下疑问更甚,忙问道:“何事?与儿女何尤?”
吴氏低声道:“你可知晓郡主在朝上掀起那一番波澜?”
白氏点点头,吴氏见她还不解,遂道:“我就与你明说吧,你且看陛下太后可有惩处郡主,一点风声也无,听说昨日陛下还单独召见了郡主,你知晓是何意吧,陛下与太后对郡主不可谓不纵容看重,说不定因着此事以后能更进一步,高嫁王公,可郡主又与我们不亲近,且与二爷恩怨颇深,说不定以后郡主得势要怎么对付刘家呢!”
白氏听地心惊,手中绞着帕子,问道:“你是说郡主可能报复二爷?怎么可能?终归是血缘至亲,如何成仇雠?”
吴氏哀叹了一声,道:“你还是心太善,不懂人心险恶,既是血缘至亲,处不好,便是刻骨仇家,天缘福薄,相生相克,这父女亲情,有的是相亲相爱,至亲至孝,有的,那就是来讨债的!我们这个郡主与她母亲脾性最是相像,喜怒无常,且手段狠辣无比,你可小心点吧!”
白氏面上发白,眼角泛红,道:“难道郡主容不下我母子三人?”
吴氏心里暗道这白氏不谙世事,也不知二爷从哪寻得这货色,若是碰上以前的成安长公主,还不得活活被吓死,沉声问道:“二爷从来没与你说过成安长公主吗?”
白氏摇摇头,道:“二爷不喜欢我问有关长公主的事,我便没有提过。”
吴氏苦笑道:“你也没有私下打听过?”
白氏再摇头道:“没有。”
吴氏起身走到她身侧,坐在她旁边,拉过白氏的手,惋惜道:“郡主什么样,我与你说说长公主你便知晓了,从前府中不是我主持中馈,有些事也只是知晓些微末,长公主原来身边都是“如”字辈的姑娘在伺候,还有一位嬷嬷,江氏,那可是长公主的陪嫁,她的儿子冲撞了尚书大人的公子,在狱中快被打死的时候,江嬷嬷就去求了长公主说情,可当时二爷似乎正等着补御史台的缺,长公主哪里肯管,就这么让江嬷嬷的儿子活生生给打死了,唉,可怜江嬷嬷忠心伺候主子这么些年,白白凉了这颗忠心。”
白氏惊道:“嫂子没骗我吧,我看素芳院里原先那些伺候长公主的婆子丫鬟都十分敬仰,长公主不像那般人吧。”
吴氏道:“所谓人心隔肚皮,不是亲近人,哪里知晓真面目,你且看二爷对她的态度,死后一次都未曾踏足素芳院,可见是憎恶至极,只不过碍着她是长公主的身份罢了。再说她生前与谢侯府不清不白,二爷三番两次想要和疏姐儿滴血认亲,都被长公主阻止了,你说膈应不膈应!郡主不是好惹的,听说她身边的杏杳死得难看,她若是知晓你与江嬷嬷私下往来,可不止让你死得难看了!”
白氏被她触及心底事,端坐的身形将将软下去,惊恐之间忽想到,长公主抬棺起灵那日,谢侯爷私调金吾卫包围谢府,满府围墙上布满银光闪闪的弓、弩,看着心惊肉跳,谢侯爷当着一堂刘府人面前,开了棺椁,将长公主尸身带走了,二爷不依不饶,当下便被弩、箭射穿了肩膀,鲜血溅了她一脸。
白氏颤声道:“郡主不是谢侯爷,应该没有这么大权势吧,能随意拿捏刘家?”
吴氏叹息道:“再没有权势,那也是郡主,她要住进家里,举全家之力都要供养她,相比之下,我们这些人又算得什么?你也是心量小了些,茂哥儿毕竟已经在族谱上除名了,不算刘家人,你与他计较什么?”
白氏双手紧握着吴氏,道:“嫂子你不知道,我也是一时糊涂了,二爷有时抱着七哥儿还叫他茂儿,我……我也是心生妒忌,是我错了,嫂子啊,那我可怎么办啊?孩子还这么小……”
吴氏微笑道:“你别着急啊,我叫你来可不是为了吓唬你,正是为了给你解难啊,只要家里安生,我权当是也是为了我自己。”
白氏问道:“嫂子可有什么好办法,保住我母子三人?”
吴氏道:“的确有一法子,不过就要看你相不相信了。”
白氏急道:“什么方法我都愿意一试!”
吴氏凑近了,低声道:“杀了刘成。”
她声音缓缓地,白氏差点被惊得跳起,低喝道:“杀了……刘成?”
吴氏靠在椅背上,端起茶来细细品了一口,道:“你不敢了?”
白氏道:“为何?明知郡主一定会顾及她的兄弟,我为何还要那刘成的性命试探?”
吴氏一把拽过白氏的前襟,道:“你当刘成真的是你纵惯的纨绔子弟?他心里清楚着呢,你做过什么,他都一笔一笔记着呢,郡主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刘成就是咬人不叫的疯狗,到时候他见着亲姐,还不得把这些年你苛待他又加害茂哥儿的事情吐出来,那时你才是走投无路,拉着你们白氏一家,等着死吧!”
白氏被她推得瘫在椅子上,额发散落,一时间回不过神,喃喃道:“刘成死了,是一时无事了,可郡主不会查吗?”
吴氏抬手扶了一下鬓间发钗,道:“那便让二爷正大光明地罚他,戕害兄弟的罪行七哥儿又不是没做过,如此说来弟妹你多害七哥儿一个也不多,也好叫他自食恶果,弟妹说是不是。”
白氏唇角发颤,指着吴氏怒道:“你威胁我!你敢借刀杀人!”
吴氏握住了白氏的手,委屈道:“弟妹,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做的隐蔽些,查不到蛛丝马迹,时间长了,什么也都烟消云散了,你和二爷还能好好过日子。况且,弟妹不是一向精通药理吗,当年给郡主伤口上撒的□□用量也十分精准,此事对弟妹来说,不是十分轻松吗?”
白氏一双手早已凉透,从吴氏手中挣扎出来,扶着桌椅,极力稳住心神,道:“你都知道!你竟然都知道!”
吴氏笑道:“弟妹,你难道不知什么叫做,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白氏冷笑道:“大太太好心计,说郡主睚眦必报,你又何尝不是见不得自己儿子吃一点亏,要怨也得怨你儿子自己不争气,叫使了银子的姑娘就能迷惑了去!”
吴氏摸着护甲,也不发怒,只道:“弟妹自己好生保养,别气坏了身子,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法子,既解了你困境,又为我出口气,如此,才是你我才扯平了不是,谁也不欠谁的,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好相处。”
白氏冷哼一声,气冲冲地开门走了。
如月对着她的背影行了礼,才进门服侍大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