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们返回甘泉宫,几把眼泪,几把鼻涕,把使者被杀的消息禀告给刘恒。
刘恒不听犹可,一听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咆哮如雷:“薄昭目无国法,胆大包天!”
在群臣的眼里,刘恒一向是温良恭俭让的化身,很少大发雷霆,而现在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眼睛珠子恨不能跳出眼眶,一个人背着双手,不停地来回踱步。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用毋容置疑的口气对张武说:“命令大臣与随从,立即跟朕返回长安。”
皇帝的话就是圣旨,张武出去一会儿,便把一切安排妥当。当刘恒走出宫门,几个大臣以及随从已经在外边等齐,他朝大家点了点头,登上车辇,低声喝道:“出发。”
人欢马叫,车辇辚辚驶出甘泉宫。一路上,刘恒拧着两道浓黑的眉毛,脸色铁青,心乱如麻,沉默不语。
几个大臣与随从不知道朝中发生什么大事,心中疑疑惑惑,悄悄一打听,才知道薄昭杀了使者,怪不得皇帝来到甘泉宫没几天,就急忙忙往回赶,原来摊上大事了。
本来天寒地冻,路上有许多积雪,车马行走多有不便,但皇帝归心似箭,两天的路程只用了一天的时间。
听说皇帝銮驾返回,群臣纷纷来见,刘恒一一好言安抚。薄昭听说后,也来未央宫见驾,被侍卫理直气壮挡在宫外:“皇上有旨,车骑将军如来,请回家闭门思过。”
薄昭心中咯噔一沉,脸色骤变,再看看侍卫,一个个正气凛然,不像跟他开玩笑,顿时感到不妙。他看着红色的宫门,喟叹一声,怫然而去。
政事堂内,皇帝、丞相、御史大夫以及九卿正在热议此案。只见刘恒用细长的、明亮的眼睛扫视一下群臣,用略微喑哑的声音说:“车骑将军杀了朝廷的使者,让朕颜面扫地,如何处理?朕想听一听三公九卿的看法。”
申屠嘉是汝州人,能拉强弓硬弩,曾跟随汉高帝打天下,升任都尉,后升任淮阳郡守。公元前179年,刘恒追封功臣,他得到五百户的食邑,因为他为人廉洁正直,从不在家里接受私事拜访,在朝廷内外有比较好的口碑,故而被刘恒升任御史大夫,负责监察百官,代表皇帝接受百官奏事,管理国家重要图册、典籍,代朝廷起草诏命文书等。他是一个头发尽皆皓白、面庞棱角分明、精神矍铄健旺的倔老头,愤然说:“汉朝刑律规定,杀人偿命嘛,何必坐在这里,议来议去,浪费时间?”
卫将军宋昌沉吟片刻,时断时续说:“臣认为,车骑将军尽管这几年变得有些独断专行,但他为了大汉朝夙兴夜寐,四处奔波,更何况陛下就这么一个舅舅,皇太后就这么一个兄弟,能不能将公抵过,法外开恩,从轻处理?”
宋昌的话具有一定代表性,另外四位从代国一起来的伙伴纷纷点头称是:“卫将军说得有道理呀。”
丞相张苍既是曾跟随汉高帝打天下的功臣,又是代国的旧臣,但他摸不准刘恒的脉搏,不敢骤然表态。他看了刘恒一眼,只见刘恒脸色铁青,一双细长的眼睛含着肃杀凛冽、不容侵犯的目光,身上打了一个寒噤,表面上深沉地说:“杀有杀的道理,赦有赦的理由。至于如何处理?出自宸虑。”这等于把烫山芋又推给刘恒。
刘恒哼了一声,冷冷地说:“车骑将军是朕的舅舅,是朕的至亲,也怪不得在你们中间产生三种意见。朕素来信奉黄老思想,而黄老思想不仅要求君正,而且也要求法正。朕同时信奉法家思想,主张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大臣们把眼光一起聚集到刘恒的身上,只听刘恒果决地说:“说车骑将军有功劳,朕不否认,但在座的谁没有功劳,而谁又因为有功就去违法杀人?车骑将军杀了朝廷使者,犯了无法赦免的罪行,正因为他是国舅,正因为他是皇亲国戚,必须偿命!必须明正典刑!!”
“陛下说得好。”御史大夫申屠嘉、宗正刘逸、典客冯敬、廷尉缯贺鼓掌叫好。
张苍、宋昌、张武以及其他四位大臣听了皇帝的表态,也纷纷表示拥护皇帝的主张。
“不过大臣有大臣的死法,贾谊曾给朕上奏章,让朕待臣以礼,朕觉得很有道理。”刘恒说到这里,把目光转向张苍、宋昌、张武以及来自代国的旧臣,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你们到车骑将军的府上,劝他自尽,毕竟他是朕的舅舅,朕不忍心下令处死他。”
“谨遵圣旨。”张苍、宋昌、张武以及来自代国的旧臣忙不迭地回答。他们从政事堂出来,拾级而下,翻上马背,哒哒哒向薄府驶来。
等到了薄府,他们把马系在木桩上,径直进入薄府,门卫一看是他们,哪里敢阻拦,赶紧跑进屋里,禀报薄昭。
薄昭不敢怠慢,腾地站起来,出门相迎,热情地把他们迎进会客室,分头坐定,一边吩咐家仆倒水,一边心里七上八下噗噗乱跳。他笑着说:“听说皇上回驾,臣即刻去见驾,不料吃了闭门羹。”
张苍矜持地捻着银白的胡须,两道如火炬般的目光停在薄昭一张灰暗的脸上,简明扼要地说:“车骑将军,咱们都来自代国,关系自不必说,彼此说话不用拐弯抹角,藏着掖着,如今咱打开天窗说亮话,皇上对你擅杀使者一事非常震怒,从甘泉宫连夜返回,把三公九卿召集到一起,共同商议,决定让你自尽,请你好自为之。”
“什么?”薄昭霍地站起,太阳穴的青筋暴突,气急败坏地说:“皇上竟然让我自尽?”
宋昌亢言直论,不稍隐讳:“大汉律规定杀人偿命,你又不是不懂?连朝廷使者你都敢杀,你不敢杀谁啊?”
张武插言:“咱代国出来的几个大臣都在皇上面前为你求情,想让皇上从轻处理,遭到皇上严责,但皇上毕竟是你的亲外甥,不忍心下令处死你,只是让你自尽,以保全你的名声。”
其他几位纷纷劝薄昭自尽,薄昭听不进去,辩解道:“让我自尽,这不行,当初太子砸死刘贤,怎么不自尽?淮南王杀死审食其,怎么不自尽?如今轮到我了,让我自尽,我偏偏不自尽,我要找太后申辩。”
几位大臣晓以利害,动之以情,薄昭拿定一个主意,绝不自尽。大臣的劝说陷入僵局,他们只好站起身,悻悻然离开薄府。
等大臣走后,薄昭让家仆鞴上马,径奔长乐宫而来,到了宫前,翻身下马,把马缰绳递给家仆,拾级而上,不料想被侍卫拦住。侍卫冷冷地对他说:“太后有懿旨,车骑将军如来,请自回府邸,闭门思过。”
薄昭先是一愣,旋即脑子嗡的一声,整个身心陷入绝望。他仰天长叹一声,什么也没说,骑上马,返回家,坐到椅子上,闷闷不语。
几位大臣返回未央宫,向刘恒禀报:“车骑将军一时半时想不通,不想自尽。”但他们没有说薄昭与太子刘启、淮南王刘长相比的话,一旦说了,会触及刘恒那根敏感的神经,会情绪失常,怒上加怒。
“看来车骑将军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对人世的依恋不比任何人差,早知今天,何必当初!”刘恒微蹙眉头,心中开始犹豫:“实在不行的话,朕赦免了他,毕竟他是朕的亲舅舅,杀得又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使者。”这个念头在脑际只是瞬间掠过,便被他断然否决:“朕朝令夕改,只会引起群臣与百姓的讥议,在朝野引起轩然大波,看来到关键时刻,朕当断必断,绝不能心慈手软。”
想到这里,他的心开始变得如磐石一样坚硬,慢慢地舒展眉头,冷如冰霜地说:“传诏所有的在京大臣,从明天起,披麻戴孝,到车骑将军的府上哭丧。”
这一道诏书下得蹊跷,让人啼笑皆非,匪夷所思。张苍想了想,不由噗嗤一笑说:“这是软刀子杀人,车骑将军脸皮再厚,再有其它非分想法,也无济于事。”
晨曦熹微,寒风掠过薄府房脊的碧瓦,发出呜呜的声响,搅得薄昭心绪不宁,睡不好觉。
他干脆一个骨碌爬起来,穿上衣服,走到铜镜前,看着铜镜里自己的形象,铜镜里的他眼圈黑了一圈,脸色蜡黄,黑色的胡子乱蓬蓬杂乱无章。
他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我凭着皇亲国戚,在大臣中专横惯了,跋扈惯了,群臣看不惯我,但无可奈何,如今自己鬼使神差摊上擅杀朝廷使者的大事,这下把皇上彻底惹急了,连亲舅舅的脸面都不顾了,看来这次我薄昭凶多吉少。”
他在铜镜前足足待了有一刻钟的时间,怅然走进厨房,草草用了早餐,然后走出自己的府邸,看到一轮红日从东方的地平线冉冉升起。他百无聊赖,漫无边际走着,感到索然无味,便又返回府邸。
没过多久,他突然听到哭丧的声音,而且这种声音越来越大,心中感到惊奇,吩咐家仆出门看一看,到底发生什么事。
一会儿的功夫,家仆慌慌张张跑进来,大声喊道:“将军,大事不好,丞相领着群臣,披麻戴孝,前来府邸哭丧。”
“我又没死,哭什么丧?”薄昭眼睛一瞪,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府邸。
只见以张苍为首,申屠嘉、冯敬、刘逸、缯贺、宋昌、张武、袁盎、张释之都来了,统统披麻戴孝,无一例外,坐在门前,嚎啕大哭。
薄昭一摊双手,恼羞成怒地说:“我又没死,哭什么丧?真是岂有此理?”
“从今天开始,皇上下诏所有在京的大臣,都来贵府哭丧。”张苍拧一把鼻涕,揩一把眼泪,善意劝薄昭:“车骑将军赶快拿主意吧,迟早得死,何必啰啰嗦嗦,絮絮叨叨!”
“这办法太损了,亏皇上能想出来。”薄昭一跺脚,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看到哭丧的大臣越来越多,人山人海,车水马龙,而哭声越来越大,喧天震耳。
“嗨,不论官再大,也不能触及法律红线。”薄昭无可奈何走进府邸,脸色由蜡黄变得苍白,再由苍白变得蜡黄,一点人色都没有,他自知难免一死,给后人做了一番交代,从箱子里翻出一剂毒药,喝进肚里,然后静静地躺在床上。一会儿毒性发作,对这个美好尘世有着过多依恋的薄昭走完自己的人生道路。
张苍几位大臣验尸结束,又伏在地上,痛哭一番。他们回到未央宫,把情况给刘恒说明。
只见刘恒泪眼婆娑,喟叹一声:“谁叫他是国舅?谁叫他是皇亲国戚,他不带头执法,叫谁带头执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