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赵开平十七年八月,寒蝉凄切。
从记事起,他们便唤她公主,彼时赵国繁荣也着实让人心生羡慕。可盛阳宫中的温婉女子却时时对她说,她是祈月,只是母妃心中最为疼爱的祈月。
盛阳欲坠的宫铃已撑不起勾心斗角,所以她的母妃不愿刻意去争斗什么,争权夺利也总会在死后失去,不属于自己的夺也夺不过来。旁人告诉她,那温婉明媚的女子曾无数次叹息,一道宫墙交织了多少恰好年华便也辜负了多少似锦韶光,而后又常常提及那注定要用一生背负的宿命。
夏末的阳光自层层密密的树叶中流了一地斑驳,当高洁不染的菡萏落尽满塘繁华夏意的时候,绽放在皇宫一角的回忆梗结却不感伤,充斥了从未见过的妖娆与光华。
女子抱着小小的她在偌大的盛阳宫中泪流满面。暗黄的烛光摇曳了寂静,案上被灰尘掩盖的红笺早已浸湿字墨。于是,那个兵荒马乱的夜里,南楚的铁蹄终究踏入了赵国。曾温婉动人的女子翻转衣袂沉入荷塘,泄尽了心中所有的苦楚与悲伤。
“公主,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火光凄厉地照亮靖阳皇城上空的漫漫黑夜,赵国军旗如起舞残蝶般自城墙上飘落,宫外大街小巷的青石路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刀光剑影间,是残夜发出的亡国哀鸣。
那一日,西赵开平十七三年八月二十三,南楚安定王携七皇子入赵出使,于昭阳宫中刺杀赵帝,淬毒匕首没入其腹,西赵君王驾崩,靖阳宫变始。
“大将军,赵国灭了……”她呢喃着,神思迷离,“走?天下之大,何处是我们的容身之所?没有我的尸体,南楚怎肯罢休?”
陆远一手扯着她的胳膊一手牵着马,身旁逃命的宫人不断涌出大开的宫门,他的额头上早已布满细密的汗珠,再一用力终于将祈月推入了马车。
几丈开外,连曦泪流满面:“公主殿下,你走吧!奴婢代你死,你要活!你要替我们赵国报仇!”
“我不走!大将军,连曦,我们去找相国!相国有兵有马……”祈月挣扎着钻出马车,头顶的玉簪早已掉落在地。她回望一眼火光弥漫的皇宫,瘦削的双肩微微颤抖。
“公主啊!郭忠早就把赵国卖了!快走!快走吧!”陆远满眼泪水匍匐在地上,额头中央磕出的血水和着汗在青石路上留下了灰暗的印子。
怎么会……相国怎么会卖国呢……她安静下来,目光空洞。
终于,马车疾驰而过,在一片硝烟与血色中渐渐隐入宫外晦暗的夜里。昭阳宫的宏伟肃穆在冲天火焰里轰然倒塌。哀号里,有人哭着,手足无措。
马儿穿过一片林子,黑色的鬃毛在风中猎猎作响,摇摇晃晃消失在月华下浓重的血色中。祈月失声痛哭,蓦地惊了一树沉寂的黑鸦。陆远抹了一把额头,朱红的血迹沾满了衣袖,妖冶得宛若怒放的菡萏。他用力握紧缰绳,双眉紧蹙,生怕一不留神便酿成大祸。
祈月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入脖颈,从城破起便未曾流泪的小小女孩此刻紧紧攥着裙裾,仿佛再轻轻一扯,那层衣裳便会顷刻化为碎片。
第二日破晓,皇城传来南楚大将重卫率军破靖阳、杀赵国太子灭赵氏的消息,赵辰王被俘,流放极北苦寒之地。两年前赵国******,百姓传“赵人号哭,楚人欢笑,如若不信,看看田里只长草”的歌谣竟在血染的皇城中演化为浓厚的悲凉。
“父皇被杀,皇叔流放。怎么办,我们怎么办……”祈月无措地看着帘外不见尽头的山路,恍惚间她竟觉得赵国还在,父皇母后还在宫里等她归家。
“公主,再往前便是代郡了……”不及陆远说完,前方竟传来震耳的马蹄声,铺天盖地,整个山间便像晃起来似的,山雾里隐约是南楚的军旗,“公主!是南楚后卫军!快走!”接连一夜的赶路,陆远疲惫不堪的眉宇间流淌出一丝恐惧,他赶着马车向路旁的草丛冲去,却不想还未走几丈便是万丈悬崖。
“公主,你听臣说,这崖颇高,崖底必是水潭,只要闭上眼睛跳下去,再醒来便一切都好了……只要公主躲过此劫,日后……”陆远哽咽着喉咙,又说:“公主,跳吧!这马车不过多久必会被他们发现……”
“那边有人!快!跟上!”马蹄声逐渐逼近,南楚的兵将正处于胜利的极度欢愉之中。赵国繁盛七十年不衰,如今终于并入了南楚的版图。
“公主!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陆远大喝一声,含泪将六岁的祈月推下了深渊。
破晓的鸡鸣声中,祈月仿佛看到连曦擦干眼泪冲入盛阳火焰,陆远眼神坚定沉入血泊的情景。
最后,刺骨的寒潭水终究淹没了天边即将升起的灼目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