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孽畜!我叫你偷!我叫你偷!”那公子哥儿撩着衣摆,撸着衣袖,狰狞的表情将肥胖的脸拧成了一团恶面孔,手里新开荤的皮鞭在剧烈的拉扯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下一刻,随着空气的撕裂和皮鞭的抽搐,伏在地上的小乞丐发出痛苦的喊叫声,胳膊上裂开一道血红的印记正一滴一滴渗着血珠。
“别打了,求你……求求你……”小孩子将明黄的钱袋死死护在怀里,呜咽着发出求饶声,却因疼痛将所有呼喊凝固在喉咙无法释放。公子哥儿不肯罢休,恶狠狠地挥着鞭子。围观的过往百姓虽摇头叹息,可竟无人制止。
“大爷……我母亲病了……求你……求你放过我……”天空飘起了雪花,不等落在地上便恍然化作了水珠,雪水和着鲜血在小孩子的身下摊开,公子哥儿见那孩子已气息奄奄这才停了手。
“给我把钱拿回来!臭东西!也敢动本大爷的钱?”公子哥儿冷哼了一声,眼睛因发出不屑的目光而眯成了一条缝隙。他说着,身旁随侍的人便将小孩子怀中的钱袋扯了出来,而后又不忘狗仗人势地啐了一口唾沫。
人来人往,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时节里,竟无人理会那街巷口蜷缩成一团的小小孩童。于是她走过去,矮矮的、小小的,披着北方特有的雪白狐裘,穿着江南第一绣坊的淡蓝月蚕衣,步步生花。
小男孩睁开眼,他看到那女孩子的下颚宛若镀了一层月光,她俯下身子,怀里揣着汤婆子,杏眼扑朔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问:“能站起来吗?”
他点点头,肘间用着力气试图撑起伤痕累累的身子,却在将要成功的时候轰然倒下。“不能便说不能,一个小乞丐有什么好逞能的?”她高高在上地伸出手,掌心似乎很是温暖。于是,小孩子搭上她的手狠狠一扯,她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扑倒在地上,腕间的银镯发出“铛啷”的清脆响声。
“你这小孩子……”身旁的丫鬟忙不迭扶了一把,她嘟着嘴吃痛地坐起身来,这才发觉那小孩子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竟与她一般高矮。“罢了,愿珠姑姑,你去找个郎中给他母亲看病,”然后微微一笑,“你跟我走,我派人照顾你母亲如何?”
繁花落满,此后经年细痒成伤。
他说:“我叫月忌欢,你呢?”
人生无酒需忌欢,是不欢非不欢。
“云宋。”
五年后。
紫金云纹华服,蓝田雕玉华冠,青丝如墨。
“杀。”
他轻笑一声,瞳孔里的恣意盈满眼眶,薄唇如朱砂般红润。冬日的光素不灼目,在茫茫雪色中化开,宛若雾霭。雪地里大片的猩红晕染开来,如水墨丹青般写意。雪花还在洋洋洒洒地飘落,试图以微不可察的动作掩埋血红的印记。他伸出手,触摸着冰凉的雪。顷刻间,掌心只剩一滩小小的水珠。
一切似乎与他无关,在这充满血腥与杀戮的天地间,他笑,倾天下芳华。
惨叫声此起彼伏,一阵刚歇一阵又起。喷涌的鲜血冒着热气,在阳光的映射里清晰可辨。偶尔,一两滴血珠溅落在他的衣袂上,于是他低头看了一眼,收回滞在半空的素手,眉宇隐含着怒气,压低声线说:“扔出去喂狼。”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便看见那执刀的人“噗通”一声跪在雪地里,双肩剧烈地颤抖,大呼一声:“月公子饶命!”
空旷的庭院里早已没了生气,同奴儿们一起死的,还有那可悲的刽子手。
“这样可满意了?”他问自己。
“忌欢,你来。”伞下的少女微微抬高油纸伞,油面上的薄雪缓缓滑落。而那撑伞的人儿,一条华贵的雪貂围颈,一身流云金纹的白色披风,就如此这般的从容而冷漠,一步一步踏过被鲜血浸染的雪地,走向他、靠近他。
月忌欢一颤。
云宋低下头,凝视着一地化开的血色莲花。
“如此你便快乐了吗?”忌欢是她作主带回来的人,因为当初小乞丐一腔热血、满腹亲情,因为当初他坚定而又倔强地将她一同拽倒在地。“我带你回来,不是教你如何杀人。杀一个人有千万种方法,如果可以,我不喜欢自己动手。”
他愣了愣。
白色披风倏忽盖住了满地疮痍,云宋掰过月忌欢的下巴,沉静地注视着那双杀机未退的双眼。
良久,她说:“我需要一个能为我医病、忠心于我的人。你,可以吗?”
他可以吗,月忌欢这样问自己。是他被权利蒙蔽了双眼,数年的贫苦和受尽的欺凌,他漠视了生命的珍贵和不易。到头来,竟还是云宋这样拉回他的理智,一次又一次给他机会。
“我……可以。”袖袍下,是一双攥紧的拳。
四下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能清晰可闻。云宋唤了一声:“愿珠姑姑。”
须臾,年轻的女子从回廊的一端走了出来,低声说:“少宗主请吩咐。”
“还记得当初宗主将我关在哪里吗?”她弯下腰拾起披风,一下子扔给正站住脚的愿珠。
“属下明白了。”
云宋走出来的地方,是天下名作收藏之地——藏生阁。那方天地里,以书纸为暗器,以书纸为阵法,上通天文星象,下贯地理世态。
“云宋,你为何救我?为何……对我这样好?”忌欢转过身,脊背挺拔而肃穆。
“待你从藏生阁活着走出来,我便告诉你。”她笑,众生不如。
一晃数年。
天下第一宗自云莲山入世,为少宗主重辟府邸,坐落南楚国关中云城祁山。传闻中的云宗少宗主病弱不堪,武功全无,若不是身边随着鬼医公子忌欢,怕是不久于世。也有另一说,云宗少宗主武功冠绝武林,欲夺风阁武林盟主之位。
“鬼医公子忌欢,我倒也未看错。”俯瞰祁山一片雾霭,雕栏玉砌,兰亭飞檐,雍容致雅。
愿珠低头笑了笑:“少宗主说的是。”
“秋霜都落了,宗主不曾传书吗?再过几日,你便该回云莲山了,”云宋转过身,淡淡地盯着愿珠,“如今依忌欢的能力,自当护我周全。这么多年,我当你是姑姑,可你……”
愿珠愣了愣,原来宗主派她暗中监视云宋早已被发觉。只是……怎么可能?云宋不过是个孩子,怎会如此善测人心?
“少宗主……”
“你若不想走,我便叫忌欢送你一程,”云宋笑了笑,“愿珠姑姑以为,我一个孩子如何稳稳坐在这少宗主的位子上?因为云宗的左右护法无能吗?”
云宋平淡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院子里,愿珠跪了下来,颤抖的睫毛正昭示着她此刻的恐惧与后悔。
“恳请少宗主再给我一次机会。”她多么希望能留在这个孩子身边,一个假以时日必成大器的孩子身边。
“也无不可,”云宋眯了眯眼,是愿珠不肯走,“我这人一向讨厌与人分享,并称天下第一之事实在有辱我云宗少宗主的颜面。既如此,你替我杀了风阁阁主。他若死了,再无人能与我抢夺武林第一大才的美誉了。”
愿珠应了。
“忌欢,跟着愿珠,杀了她。”
二十五年的冷漠,看淡一切人情世故的疏离,她是云宋,亦是灵。
云宋的死局,无解。
背叛了她整整八年的人,本也无路可退。
愿珠死的那天,十里桃花林的花瓣全落了,纷纷扬扬地像是下了一地雪花,那样的艳,那样的美。忌欢抱着愿珠的衣物走到云宋面前。
“葬了吧。”她说。
忌欢笑了笑。后来,愿珠的衣物便如作护花春泥般化为了灰烬,自此静默地沉睡在祁山十里桃花林的一方天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