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并不多雨,今日却飘了雨星,说起来也委实难得。那人换了一身雪白长衫出现在正厅一角,广袖纹金丝祥云,腰间束蚕丝白缎,系琉璃紫玉,眼如清露,目如弯月,正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态。
微风掀过他的衣袂,携着雪莲的清香袭卷而来。云宋抬起头,他的下巴如玉般精致,睫毛在眼底留下了一层薄薄的阴影。
“少宗主,我们要寻的东西就在这孟府上,不如……”正出神间,忌欢附耳对云宋说了几句。
筵席尚未开始,正厅有些嘈杂。孟玉箫不知带着苍耳去了何处,云宋招来下人问了几句,说是与孟老爷在书房商讨事宜。
“走吧,若能先一步找到,倒也省了些麻烦,”云宋拢了拢披风,从人群中穿梭过去,“知会荠荷,午时前务必拦住宗主车驾。”
“是。听说孟贵妃乍一进宫时依附当今皇后,皇后娘娘提携她不少,孟贵妃打的恐怕是于少宗主不利的主意。”云宋轻轻“嗯”了一声聊表回应,“若少宗主这等身份地位能嫁入三王府,想来如今与三王朝堂争锋的七王不是其对手。”
一路向西,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梨花林子,枝桠上梨花已经盛开,想来南楚入春本晚,能在这个时节见到如此景致委实不易。云宋正欲离开,却觉此处古怪非常,安静若世外桃源。
莫不是个梨树阵法?
她扬起唇角,耳畔却蓦然飘过一缕箫声,极轻极远,哀凉凄婉。
一路随着箫声,云宋很快走到林子尽头。远处,是明晃晃的玉色背影,削瘦孤寂,立于槐树下,平添了几分怅惘。
她轻轻走过去,那人放下长箫转过身来,衣裾掀起满地梨花残瓣,而他温和地笑着,容颜清秀却苍白透明。云宋微微一怔,他的眼睛并不不深邃,干净清澈,却蕴着一缕莫大的悲伤,仿佛破碎的蝴蝶羽翼,残缺而沉重。
“阿宋。”
孟玉箫端起茶壶,壶中龙井散发着清香,云宋轻蹙眉宇,沉声问他:“你怎了?”
孟玉箫一愣,大约未曾想到她会这样问。片刻,又缓缓笑了笑,答:“想母亲了。”
他寻石凳坐了下来,又说:“过几天便是母亲的忌日,姐姐这番回来也是为了此事。”
云宋点点头,问道:“外面的林子是个什么阵法?为何寻着箫声便能出来?”
孟玉箫又替云宋斟了茶,半晌才说:“是八卦之阵,这处院子便是阵法的生门,只要寻得生门,自然便出来了。”
云宋打量一番,这处地方无外乎院前槐树与树下石桌石凳,院子不大却也清净。
便听他道:“这处院子是孟府禁地,外人若无箫声指引是进不来的。”
云宋莞尔,心中已有计较:“可是你母亲种下的梨树?”
孟玉箫点点头:“确是如此。”
梨树林外,有人伫立半晌,眼角泛开一缕笑意,迅速隐入屋檐之后。
“少宗主,”月忌欢一身风尘而来,想是闯阵费了些功夫,“方才遍寻你不得,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于是松了口气,道:“宗主快要到了。”
云宋拍了拍孟玉箫的肩:“替我向你母亲问安。”
孟玉箫闻言失笑,眼波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半晌才说:“我自然将话带到。”
云宋应了一声,随月忌欢往正厅而去。
梨花院里,少年轻轻执起箫,微声叹气,眸光里蓦然闪过几点光亮,少女消失的地方,仿佛春日般明丽,透着阳光的痕迹,温暖,灼目。本该沉着莫大悲伤的眉宇,恍然间写过一笔笑意,很快又淡淡的隐去。
“快乐,竟是这般容易……”他呢喃出声,却将满腹言语化作箫声,悠悠扬扬,穿过梨树林子,余音悦耳。
“孟玉箫近日倒愈发心事重重了。”云宋笑了笑。
月忌欢的眼睑微微颤了一下,明明灭灭的目光游荡在通往正厅的路上,半晌才低声说:“宗主快到祁山了,少宗主还是想些法子对付过去。只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云宋不作声,余光瞥向身后,眼角流露出一丝笑意。
“孟玉箫的母亲大约在孟贵妃进宫那会儿便没了音讯,后来有人说是已经殡天,过了多年也没有找到大夫人活着的迹象。由此,孟老家主便下令办了丧事。”月忌欢说着,正厅的礼乐声已经响起。
“你先替我办件事。”云宋悄然。
关中云城边界,长风深沉。
城中一处偏僻的房檐上,淡衣男子衣袂翻飞,薄雨落衫,经水不湿。他微微笑着,远望步步逼近的轿子。
“华风,你觉得,云儿如何?”
华风垂首,左右思量一番,再想适才接到信后主子的眼神,怕是主子大约想听些顺耳之言,于是道:“主子若想她继承衣钵,这天下无人能阻。”
说话的人点点头,又问:“还有呢?”
“还有……”华风蹙眉苦想,却不得结果。想来若是主子日日这样问询,不出一月他便青丝生白发,用脑过度矣。
“少宗主她……”
轿子里,女子掸了掸袖上和裙裾的灰尘,低声笑曰:“云儿的心思不过是到那血雨腥风的朝堂上,她不想承下云宗,可殊不知有些东西只有身在此位才能得到,我怎会不明白?”
华风很是知趣,就着女子的话低头应“是”。
目光撩过阴沉的天际,忌欢信手拈出一根银针,口中呢喃道:“宗主,对不住了……”
银针迅速划破空气,细密的雨水未能影响银色华光的轨迹。轿中女子叹息一声,屋檐上水珠若断线般轻轻敲击着青石板。
“忌欢,是云儿遣你来拦我的吗?”女子掀开帘子,唇角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转眼便化作一道清风,渐渐不见了身影。
“宗主,这点自知之明忌欢还是有的。我来,不过是替少宗主办些事罢了。”忌欢仍旧笑着,宽和而不触目的目光顺着帘子扬起的一角缓缓向上挪动,那素白无暇的身影宛若柳花度清风,一吹一华年。
女子的身影隐匿在风中,恰如她诗情画意般的名字——云清。
关中的雨水在空气中升腾,护城河畔飘起一缕氤氲。月忌欢一路向祁山所处的云城内奔去,淡影一个翻覆,起落间由城外落至城内,复又继续掠起。他的脚程极快,与云清的对峙并未耗损他多少精力,反之这仓皇奔命间,气海丹田已有枯竭之象。
荠荷恐怕早已收到传信,只是,她为何不来?
前方,祁山黝黑的山峰即在眼前,雨水将山路冲刷的有些泥泞,杂草东倒西歪,忌欢吐出一口浊气,释然的笑容还未完全扬起,呼呼风声疾啸而来,素衣女子从天而降,遮面执刀,目光凶狠:“月忌欢,拿命来!”
不是云清!忌欢大呼不好,袖中的玉落剑已泛起寒光,他沉眸:“你是何人?”
“呦,不赖嘛,这么快就发觉了,”女子一改清冷,音色妩媚潋滟,“不认得也罢,你只需告诉我云宋可还好?归容可还好?”
忌欢神色狐疑,归容是谁?
“看来云清给我指派的也全非好差事,”女子捋了捋长发,“许久不入世,都老了。”
“你到底是何人?”月忌欢终于拔出了玉落剑,寒光泛着点点白色,映得人眼前一晃。
“罢了,今日我不拦你。告诉云宋,佛滟一直等她,望她如期赴约。”女子扬起明艳的笑容转过身去,“嘶拉”一声揭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一边走一边褪了白衣。那当真是个干脆的背影,不多时她露出了红艳的长裙,手中的白衣随风一扬便落了地。
月忌欢回首望着山下,轿子仍自顾自地往前走着,华风也仍旧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他笑了笑,轿子里的大约便是云清了,那女人才是真正地参破红尘之人吧。
孟老爷的筵席摆了整整一个孟府,后院难得有一处清静,云宋笑着问苍耳:“苍耳,你说忌欢哥哥拦得住清姑姑吗?”
苍耳想了想:“云姐姐,你派忌欢哥哥去拦清姑姑了吗?忌欢哥哥拦不住清姑姑,清姑姑的武功很厉害……”
“我想他也是拦不住的,”云宋抱着苍耳,“我们入席,好吗?”
苍耳晃了晃脑袋,又点点头:“苍耳饿了。”
孟玉箫早先便到了,左看右看云宋终于缓步出现在门侧,当是时,一护院匆匆忙忙而来,语气急促:“家主,府上来了贵客,说是纳兰王府的人。”
满庭哗然,孟老爷拍案而起,又惊又喜道:“还不快请!”
片刻之后。
“如今能得纳兰王府的贵客大驾,孟府实乃蓬荜生辉。”孟老爷客客气气地迎进了那人,云宋定睛一看,来人老成稳重,鬓生斑白却步履矫健,目光之炯炯堪与青年相较。
“孟老家主不必客气,我家老王爷身体不济,世子又常年卧病,实在不便出远门,这才差遣老朽前来。”来人态度不卑不亢、说话谦和有度,令人为之好奇。
云宋凝神微笑,杏眼扫视周遭,在座无一不神色微妙。
天下第一大才纳兰世子,三岁识字,五岁作诗,七岁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八岁排兵布阵屈卧军中无一败绩,南楚国历年文武状元郎皆登纳兰王府与之一较高下,无不是斗志昂扬地入府灰头土脸地出府。直到九岁那年,南楚胜西赵,纳兰世子一病不起从此卧榻。
楚小王爷喟叹一声:“呦呵,连纳兰家都差人来了,估计孟老爷子能多活好些年了,啧啧啧,还真是蓬荜生辉。”说完,目光转向一边,“风公子,是也不是?”
云宋抬眼,入目的是****白衣,是青丝流转,是雪腐花谢。他执琉璃杯,口中仿佛仍在品味香醇佳酿,倒是那如诗如画的眉眼间平平的笑意馥郁如酒,唇角挂着讥诮的弧度,转眼间波光粼粼的眸便毫不避讳地转向她。
“不曾想到楚小王爷竟也来了?近来可玩得尽兴?”来人还未落座,一手端起琉璃杯向楚轻展遥遥一敬。
“承蒙纳兰管家关怀,本小王快意得很。”楚轻展不动声色,眼波平平地撑着额,体态慵懒却也不失气度。一旁三皇子若有若无地嗤笑一声,眸色贪婪地打量着云宋。
孟贵妃脸色极为难看地招呼了身侧的大太监,不多会儿便见大太监附耳对三皇子说了什么,楚天恒这才敛了情绪,正襟危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