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迟那时快,云宋一掌拍在眼前的桌上,酒水呈水滴状一滴一滴震上了半空,酒壶微微倾斜半寸,她的胳膊迅速掠过折凰的头顶,“啪”地一下将酒壶击碎。瓷片四散崩乱,却直直地朝着停下脚步的叶君胤而去。
木桌中央裂开了如蛛网般的纹路,云宋一脚踢开折凰,白色衣袍翻覆向门外,三月飞雪般的光影“唰”地带起一阵和暖的春风。叶君胤一侧身,酒水脱离内力的支持纷纷洒向地面,折凰捂着腰“哎呦哎呦”地爬起身来,追着云宋的身影离去。
红衣女子似乎怒极了,一鞭子甩开破碎的瓷片,也顾不上理会面前停住的叶君胤,只一刹那间,一团火就着风愈飘愈远,向白色身形的残影起身追去。
半晌,云宋从客栈后门探进头来,大堂里又是一片纷纷扰扰。
“阿宋姑娘!”折凰拍了一下云宋的肩,眼见着云宋的腿又抬了起来,他迅速抱成一团大喊着:“是我是我!”
“哦,是你。”云****了平心口。
“刚才那是谁啊?阿宋姑娘,你为什么要躲啊?”折凰十分疑惑,跟着云宋又进了客栈。
“流江浮胭脂,天下再无红。你说我躲是不躲?”云宋反问。
“云莲山云宗右护法佛滟?”折凰瞠目,不过转言又道:“依阿宋姑娘的武功内力,不须如此怕她。”
云宋自然不能说她是为了救风归容耗尽了内力,如今正在恢复,于是一眯眼:“多话。”
从此,云宋不如佛滟的传闻在江湖上四起流散。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绯霞映空,大红的云朵凝聚在清泉台上,飞鸟群落,春水共长天一色。
折凰跟着云宋再度潜入了清泉台后山。溪水的淙淙声盖过了二人的步履,晌午还人声鼎沸的凉亭此时略显凄凉,那支射入石柱的箭早已被人拔去,只留下灰石柱子上小小的一个洞。
“阿宋姑娘,我们来这儿干什么?如今正是武林各大好手齐聚之时,我们这么贸然闯进来太……”
折凰还未说完,云宋一把捂住他的嘴匿入树上的叶间。
树下,巡逻的长枪兵五人一队走过。
“去清泉台正殿。”云宋从袖子中掏出第二支箭来,腿脚麻利地下了树。
“啊?阿宋姑娘,这也太冒险了!”折凰一缩脑袋,树叶里伸出一只手来指向凉亭,“从凉亭出去有条石路直通清泉台前院,最大的一座就是正殿。”
云宋收回目光,提起气来向前院掠去。
正殿灯火通明,一如晌午的凉亭那般人声喧闹,单看清泉台上来往端着各式素斋的和尚们,想来正是晚膳之际。
“云宋!”
伏在正殿屋顶的云宋极度僵硬地转过脖子,叶君胤的身影迎着风,黑色的袍子融进了有些发暗的天色。
“嘎?”她收回手中的箭,身子腾空跃起。
“这次你又要射什么人?”叶君胤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中并未有恶意。
“……”她的目的有这么明显吗?
“来来来,给我箭来。”他伸出手,宽大的袖子随风扬起来。
如月风采,华光无限。
云宋不动声色地伏下身子,袖中的箭却不滞分毫地穿透瓦片,内力掀起的风使得她即刻飘离正殿的屋脊,叶君胤有些激赏地盯着她,身形一动,随即不知去向。
“啊!”
凄厉的尖叫声穿透清泉台的静谧,正如同一把镰刀,血淋淋地划开暗沉天色的一角。
轰隆一声巨响落下,桌子裂开的声音、碗盘破碎的声音与一众王侯贵族们的抽气声交织,正殿的金字牌匾裂开了一道难以拼合的痕迹。
车瑶光如鹅蛋般光滑的脸上流下殷殷鲜血来,她捂着左眼,声嘶力竭地怒吼着,发出惊心的尖叫。
一旁侍候的云宗弟子如潮水般涌了上来,车瑶光几近发狂的掌风到处乱窜,刚涌上来的人又迅速退开,月忌欢冷眼看着,眼底落下一片讥讽。
毁了……她的一切……她的宗主之位……
她的眼没了,她一向以为与云宋不相上下的容貌也没了,她真的不如云宋了。这十几年来的妄想,被突如其来的一箭尽数毁去了。
烛光映着逐渐离去的王侯们的影子,车瑶光仍旧捂着流血的左眼呆坐在原地,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突然得让她难以置信。她用完好的右眼盯着地上安然躺着的箭,仿佛它来便只是为了毁去她的眼,它的使命也随着流下的血而落幕。
“宗主……宗主……为什么这么对我……”
凄厉的尖叫又一次划破黑夜的宁静,有人置若罔闻,有人眼含讥讽。
孟玉箫不曾燃起烛火,月忌欢也不曾燃起烛火。
后山的凉亭里,叶君胤的黑袍已完全融入了夜色,他带着笑意的眼微微弯起来,像两双月牙似的。
“真是好生可爱。”他像是在自语,身后却刮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风。
“不是车瑶光,是云宋。”风止了。
云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这奔命的架势自打她穿越便从来没有过,空空如也的丹田内气海穴仍旧以微弱的存在运转着。她松了口气,接下来的几天只需静观其变。
四日后,七皇子上报清泉台刺杀和车护法中箭二事的奏章将将递上勤政殿,皇上的勃然大怒便汹涌着朝防卫不利的林权涌来,即下令革除林权副将一职,由安定王着人继续驻守清泉台。大将军痛失爱将,一连多日茶饭不思、夜难安寝。
这算不算是间接地帮了七皇子?姑且算是吧。
云宋忽然想起风归容来,已经过了六日,他大约不会再来了。正想着,迎面坐下了一位同道中人。
“老板,来两份荷香鸡,上好酒!”楚轻展一脸不怀好意地盯着云宋,张口道:“呦云姑娘,真巧!”
巧个鬼!八成是这位风流小魔王记恨她当日把他扔在清泉台山下,这不,寻仇来了。
“是巧是巧。”云宋咧开嘴正准备赔笑,门口又传来一声叫唤:“阿宋姑娘!”
折凰满身狼狈地坐下来时,楚轻展打量着他一身土渍,面露狐疑:“这位是?”
云宋眉头微皱,睨了折凰一眼:“我小弟。”
楚轻展点点头,又道:“你可知这几日清泉台发生了什么?”
她故作糊涂:“清泉台?清泉台怎了?”
“清泉台本就是个无聊之地,这下好了,楚天意遇刺、云宗的左护法瞎了眼,这会儿可热闹了!”他说的极漫不经心,云宋瞠目,似乎不敢相信。“你不信?要不你跟我去清泉台上看看?”
“我不去。若当真如此,清泉台如今就是个是非之地。”云宋摇头。
荷香鸡的香气扑鼻,楚轻展饮了两壶酒便离开了。
他的来意再明显不过。云宋了然,是试探。
“刚才那人是……”折凰小声询问。
云宋道:“楚小王爷楚轻展。”
“啊?那我……”折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土渍,瞬间慌张起来。
“走吧,我们去楼兰。”云宋一笑,咬了一口荷香鸡鸡腿上的肥肉。
夜幕重重,热闹的楚州终于静寂。一弯月色下,叶君胤站在巷子里,身后的风若有若无地掀着他的衣袂。
“辛苦你了。”
回答他的不再是一阵风,那道黑影隐匿在阴影里,微微摇了摇头:“不辛苦。”
“是楚天意的人吗?”他问。
“不是。”那人停顿一下,又道:“没有露面也没有书信。”
叶君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在她也不是楚轻展的人。”
那人立刻问:“为何不是?”
叶君胤抬头看了一眼弯月,朝着巷子深处走去:“他不配。”
春风萧瑟,穿过关中云城便进了楼兰国都楼兰城,寒意未去,孔雀河上升腾着一股暖意。狭窄的石板路两旁,掩映于稀疏绿荫间的白墙青瓦,刺向天宇的飞檐翘角,依山傍水,拙中藏巧,在饱经风霜后仍旧恢宏自然。
四月的楼兰古城,刚下了初春第一场绵绵细雨。春至,是孔雀河升起的第一缕烟,是浪子无意路过的走马蹁跹。
云宋换了一身粗布短衫,贴八字胡,一经易容后的样貌十分平庸,肤色略显枯黄。折凰虽未易容,身上的破旧衣服却敛了他贵公子的痞气,二人磨磨蹭蹭地跟着队伍往楼兰城门行进。
“来来来,说你俩呢,过来搜身。”有人冲着云宋和折凰极不耐烦地招手,见二人还不过来,破口就骂:“格老子的!磨蹭什么呢?老子急着回家吃饭,还不滚过来?”
饶是折凰这般没什么架子的目光都带了些寒意,云宋扯了扯他的袖子,又在他手背上狠狠掐了一下:“哎呦喂官爷,真让您见笑了。嘿嘿,我们兄弟进城给我大哥看病。我这大哥神智不太清明,嫂子生了孩子就跑了。您不知道哎,就昨个,无缘无故把小弟打了一通,”云宋作势揉揉屁股,“就这儿,今儿还疼着呢!官爷,您轻点!”
搜身的人摆摆手,大约是嫌云宋多事,一脸厌弃地拍了拍云宋的胳膊,便听“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应声落地。搜身的立刻低下头去,瞬间两眼放光,掉在地上的方块儿流光溢彩,在灼热的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微光,云宋呲牙一笑,弯下身来捡起那颗琥珀,搜身的人目光似乎黏在了琥珀块上,云宋点头哈腰,八字胡笑成了一字胡:“官爷,您的?”
搜身的眯着眼打量了云宋一番,云宋往前走走,低声说:“官爷,我这大哥确实神志不清,昨儿个打了我,今儿个我怕他犯病打了官爷。只要不碰他,准没事儿!您看,行个方便?”
搜身的透过云宋的耳侧不住地观望着折凰,此时看这人的目光果然有几分呆滞,一会儿抠抠手指一会儿又四处张望,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可不就是我的。”那官爷一把夺过琥珀块儿,顿时觉得手心里灼灼的宝贝正溢出光泽来,于是迅速放在怀里,“还不快滚!”
云宋低眉顺眼地连连作揖,拽起折凰来就走:“哎,大哥,醒醒!咱进城了!看病去!大哥?大哥?”说完,五指还不忘在折凰面前晃晃。
当是时,另一个搜身官爷也走过来了,嘴里呵斥道:“磨蹭什么呢?”朝着云宋的屁股就是一脚,云宋捂着屁股,一蹦三尺高,赔笑:“小的这就走,这就走!”
一边儿守城的几个官兵像是难得地捡到了乐趣,于是有人喊:“就你那样的还走回去?爬回去吧!”
四下哄笑一通,云宋扯着折凰就走。
离开城门许久,折凰怒意尽显:“我呸!什么东西!还敢这么……”
云宋清了清嗓子,眉目一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折凰深吸了一口气,问道:“阿宋姑娘,我们来楼兰做什么?”
“二月的时候云宗有消息,楼兰城与南楚官方互商的商队每月十六从此处经过,”云宋打了个呵欠,“我们去凑个热闹。”
折凰不明就里:“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云宋拍了一下折凰的脑袋,“去打劫。”
楼兰虽依附南楚,却与中原格局不同,各城由城主统治,城主由国君统领,八年前中原南楚人安归入赘楼兰王城,迎娶楼兰公主贝地格,不久后国君贝地耶迦驾崩,楼兰由安归掌权。由中原人掌权,楼兰各部早已不满,南楚因此派青海军驻守楼兰边境,如今的楼兰王城也只是看似风平浪静。
“楼兰的店我可不敢住,听说楼兰王室通晓巫蛊之术,他们养的蛊虫遍地都是……”
云宋的嘴角狠狠抽了两下。
折凰的话音还没落,便听云宋吆喝了一句他听不懂却明白的楼兰话:“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