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惊天的权谋里,最为受伤的莫过于车瑶光。一心荣华,两心富贵,到头来竟什么也没有。貌没有,权没有,平白叫云宗的一干手下看了笑话。
她不甘心!不甘心!
“昨夜睡的可好?今日天气不错,不若我们出府走走。”楚轻展着了身忍冬纹明紫长袍,外覆浅色薄纱长襟,端亲王府四处都是一片朴色,倒显得他这一身分外扎眼。
昨日云宋同楚轻展出宫时叫端亲王爷瞧见了,直说她一看便是聪慧人,一番千叮咛万嘱竟把她当作了招进府中的幕僚。
晨起阳光甚好,云宋睡得爽利,换上楚轻展差人送来的雪白棉袍,让人觉得愈发安宁沉静。闻言,她答:“没听说今日景都有新开的花楼。”
楚轻展失笑:“臭丫头!若不是防着七殿下认出你来,我倒愿意你换回女装。整日里和个大老爷们同进同出,我自个儿都觉得别扭!”
云宋摇头:“认出也无妨。左右当日是孟贵妃叫三皇子来笼络我,七皇子这才起了夺人之心,谁知不过多久便出了昨日的事,真真是世事无常的很。”
“你倒心宽,”楚轻展长眉一挑,“就只准我想讨你做端亲王妃,便不准七殿下讨你做七皇子妃了?小心些总归是没有坏处。”
云宋道:“听你的就是,较什么真呢。”
景都中有一处龙湖,湖畔杨柳依依,湖水波光淡淡,湖中锦鲤百千,更有湖心一飞燕亭,一方石桌、四方石凳,常是文人墨客吟诗风雅之地。
这一湖,犹卧雅韵之中,柔光,静水,如织的公子小姐泛舟游湖,倒影和粼光如诗如画,像是能诗善赋的美人,令人一往情深地望着她的身影,醉在一脉深情的无语中。
楚轻展租了艘画舫,彼时正与云宋坐在船首下棋。
“这两****尚能忙里偷闲,再过两日皇上大约会派给我些寿宴的准备事宜,到时候不得空,你便自己寻些乐子,”他执子不定,“我同御林苑招呼过,若你无聊的紧,便去骑骑马也好。”
云宋打趣道:“皇上器重你是好事,怎到你嘴里就成了怨妇了?”
待黑子落定,楚轻展一拍腿:“呦!和局!”
他这棋艺自诩天下无三,无非是皇上、纳兰世子和风归容,今日竟出来个云宋,稀奇得很。
便听船上小厮匆忙奔来,躬身道:“小王爷,方才七皇子殿下遣人来传话,说是邀小王爷湖心亭一叙。”
极目望去,湖心一点红柱绿瓦,飞檐流角,宝顶华盖,石屏雕梁画栋、精巧绝伦。
七皇子着墨袍,胸前绣鹤,领口绣竹,栩栩如生。足蹬朝靴,靴外绣精致白云,腰间坠墨丝黑玉,尾系金黄流苏,大指上戴翡翠扳指,端的是皇家雍容华贵相。
另有一人,着江南特有的蚕丝云锦,浮光掠影,水波泛泛,袖口刺金线流云纹,领口镶银丝莲滚边,顶嵌玉小银冠,腰系浅金带,坠羊脂白玉饰。白色大麾的风帽上,雪白狐狸毛夹杂着柳絮迎风飞舞。明眸善睐,容止可观,素衣雪月间,人正浅浅言笑,眉目疏朗里竟略显美艳。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是为莲也。
弹指一刹白云间,自有风骨温如玉。倒也尽然。
“竟是纳兰君止!”画舫愈近看得愈是清晰,楚轻展不由瞠目,“这病了将近十年的莲花出府了!”
云宋想起折凰提起的那句“朝堂有四宝,雾中莲胭脂红,燕山雪越江龙”。若是不错,眼前这位神情颇显熟稔的纳兰世子,当是雾中莲。
昨夜一场西山军变,她将虎符送往纳兰王府,不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纳兰世子竟当真派人把东西送进了西山军营。若非如此,这场惊变怕是早已被皇上扼在摇篮里了。
三皇子、大将军落马,储君之事似乎无可厚非地落在了楚天意身上,重家势力拔根而除,一盘乱棋越发明晰,倒真有些拨云见日之感。此看似平静却重要的关头,纳兰世子出府不可谓不巧。
直至画舫靠了岸,云宋这才收敛心神,随楚轻展一一拜见七皇子和纳兰世子。
“小王爷来得可巧,我正愁这棋该怎么下才好,”七皇子说着便站起身来往近旁的石凳一坐,“都说你棋艺精湛,还能和父皇下个平手,你来看看。”
楚轻展不好推辞,在纳兰君止对面坐了下来。良久,才从棋盒中摸出一粒黑子,举棋之时左看右看,仍不能下定。
待棋子正欲落往东南角时,云宋赫然出声:“小王爷,对弈之道,举棋不定乃是大忌。不若您再看看,天元倒是个好位置。”
纳兰君止笑如春风:“观棋不言真君子,落子无悔大丈夫。云公子倒深谙对弈之道。”
楚轻展一愣,本在东南和天元徘徊的手“啪”地将棋落在了天元。再定睛一瞧,又道:“这是步死棋。”
云宋莞尔:“我非君子,不过是个小人。小王爷的棋是排兵布阵之棋,纳兰世子的棋却是权谋精算之棋,不这么下必定是输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纳兰君止长眉曳曳,“好棋。今日这局到此为止,改日有空定请云公子过府一叙。”
湖上隐隐泛来一舟,奉仕坚握着拂尘一脸恭敬:“皇上听闻纳兰世子出府,特遣老奴来请纳兰世子进宫叙话。”
云宋早有所料,这纳兰世子武功高绝,只怕是……怕是……
春风阵阵,迎面扑来的空气温暖湿润,湖上琴音袅袅,不绝如缕。偶有三两声吟唱,很快便湮没在飞燕的啼叫声中。
便听七皇子道:“轻展身边的这位云公子倒是个人才。”言语间不难听出讥讽轻蔑之意。
楚轻展即躬身行礼:“父王怪我成日里乐不思蜀,皇上差遣的事办下来也多有错处,轻展虽是个小王爷,倒也不需要什么谋士。这位云公子是我一位好友,近日借住府上。”
云宋了然,三皇子一死,这位七皇子怕是再无心思遮掩锋芒,也当即明白纳兰君止为何一出府第一个见的不是皇上,却是楚天意。皇上性多疑,以纳兰君止的身份及才华若是支持楚天意,那皇子岂非要爬到皇帝头上作祟了?
皇上又怎容得下这等事。
云宋即行大礼:“草民一介布衣,皇子殿下便莫要折煞了。不过来京办些家事,草民叨扰王府几日也便要回去了。”
楚天意的脸色这才缓和:“我不过一句玩笑话,倒吓着你俩了。”
和暖日一过,景都一连降了数日大雨。江左等地地势低洼、堤坝稳固,淮江江面宽阔,不曾有水患发生。但蜀中十三州四面环山,排水不易,加之江流稀少,因而难以幸免。
四月二十七,蜀中十三州府衙联名上书,水患之大下至庄稼、上至果树,百姓受其殃及,灾民无数,请求朝廷分发赈灾钱粮,以助十三州渡过难关。
四月二十八,蜀中十三州周围郡县呈报灾情,灾民暴动,纷纷北上逃难,请朝廷速速派遣安抚使,坐镇蜀中灾区。
彼时,云宋正于纳兰王府的高阁上同纳兰君止对弈。
纳兰王府好风光,单这一处高阁上,龙涎香传自莲瓣琉璃香炉?,门口挂云昆流烟锦帘,燃烛的台是白瓷螭龙烛台?,案上搁着青釉双鱼洗,案后立珊瑚七宝屏风,盛棋的是罩漆方盒,看似平平无奇却着实华贵无双。
抬眼,黑白交错,纵横捭阖,那人云淡风轻落子干脆,却使得云宋频频蹙眉。
“我有一事想请教世子。”她道。
纳兰君止半阖眼帘,其神倦怠却不见厌烦之态:“请说。”
“西山军变一事,”云宋莞尔,“不知是风公子的意思,还是世子的意思?”
翠竹摇曳,曲径通幽,四下里静得使人沉醉,他的声音清淡若水:“既是他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云宋笑意更深。言下之意,既是为了江湖相识一场的交情,亦是为了驰骋江山的勃勃野心。
风云际会,天下乱棋,朝堂暗流汹涌,江湖波涛澎湃,那人已从雾中走来,何妨一赌?赌这大好河山奇花烂漫,赌这御帝阁、扩疆土之鸿鹄之志。
缘由不同,殊途同归。既不问,也不闻,只当是默契信任,于此时此刻相约天下。
纳兰君止自一旁的暗格里拿出一张面皮,赫然便是风归容的样貌。
云宋明了:“从来不见易容还易得那样好看的。”
风雨至,竹影坠坠,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
自此只为太极殿。
“你那非完成不可的使命,倒果真惊世骇俗。”纳兰君止言笑。
白子落定,长龙纵贯,已是占据上风。
“果真?”云宋啧啧其舌,“看来纳兰世子早就猜到了?”
黑子定天元,满盘皆满,黑白双龙纵横交首,竟是死局。
“既通权谋,又擅战策。”纳兰君止一弯唇角。
上来奉茶的是唤歌。上好的碧螺春,条索均匀,色如凝脂,取开春头一茬新叶,开水煮沸,清香袅袅,香气馥郁,回味甘洌。自江南运至景都数百里,若有风阁护送,当是不到半月便能抵达。
云宋道:“你不问我如何认出你的?”
纳兰君止莞然:“所以这世上只有一个云宋。”
一个生为人杰,死为鬼雄的云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