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碧朗晴空,景都繁华如许,纳兰君止天亮时便已进宫,听闻安夕公主请旨和亲七皇子,皇上请他前去商量对策。
也是,本来看上的是安定王世子,走了一趟猎山就移情别恋,皇上必定难办,至少不能丢了皇家颜面。
云宋难得诸事皆空,少不了闷在被窝里好好睡上一觉。
霜华院里,蓝珠扒着门框贼兮兮地向屋里张望,一青衫俏皮的男子正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一会儿搔搔头发,一会儿打个哈欠。
“喂蓝珠,你行不行啊?你那新主子能起来吗?”青啼咂了咂舌,翘着眉头等着看蓝珠的笑话。
蓝珠咬牙,平日王府中属青啼最嚣张,不就是常替世子在外办事,连着身价也端得高了,今日万里无云,一定要挫挫他的锐气!
前脚刚一抬,蓝珠便觉得肩上一沉,一阵寒气冒出,她一侧脸,戚遇的剑鞘正搭在她颈侧。
“主子有令,闲杂人等不得打扰!”
戚遇说得似笑非笑,蓝珠也颇识时务地退后一步,倒是青啼眯了眯眼,道:“呦,这架子端的咧,还配着隐卫呢!我怎不知纳兰王府何时多了这么个人?蓝珠?”
蓝珠“啊”了一声,正要解释,戚遇却冷哼:“在下祁山云宗暗卫使戚遇。”
青啼的眼角一凛,当即拔出剑来直逼戚遇:“我倒不知,纳兰府中的下人何时成了闲杂人等!”
戚遇本不欲伤人,奈何青啼剑法奇高,似是得了高人指点,寒光对峙,一阵火花闪现,屋门“砰”地大开,未及戚遇和青啼反应,一双白练唰地击在了半空,真气涤荡,刹那间弹开院中两人。
青啼大惊,眼前白练又以风驰电掣之势回到屋里,蓝珠一晃神,却听云宋懒洋洋地说道:“蓝珠啊,我衣服放哪了……唉,困死我了……”
戚遇得意洋洋地瞪了青啼一眼,立刻飞身藏在了暗处,他可不想等主子清醒过来找他算账呢!
磨蹭了好一会儿,青啼才见一人伸了个懒腰,从屋里慢慢踱了出来,所谓云卷云舒青山不改,说得大约便是眼前素妆飘逸的白衣女子。
他出去办事的时候倒见过不少美女,燕瘦环肥,沉鱼落雁,却从未有人如此沉潜内敛,眉眼间无不是似茶般的冲和与清淡,一双杏眼清透无比,似能洞悉所有,令人望而却步。
是以,天不怕地不怕的青啼得知云宋在看他时,竟意外地低下了头。
“喜欢听曲还是掷色?”
青啼颇为讶异地答道:“掷色。”
“小明有十两银子存进钱庄,一年利息三两银子,一年后小明有多少银子?”
“十三两。”
“错,小明没取银子,所以没银子!”
“要把大象放到小船上需要几步?”
青啼挠腮:“大象放到船上,船必定会沉,所以……需要零步!”
“错,第一步准备一艘小船,第二步准备一头象,第三步把象放到船上!”
蓝珠憋笑憋得满脸胀红,终于还是“噗嗤”一声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青啼大人,您也有今天啊!”
青啼愤愤瞪了一眼,云宋道:“你是青啼?一早来霜华院有什么事儿?”
青啼郁结,现在是一早吗?明明已经日上三竿了!
云宋又道:“我想起来了,今日要去凤和宫探望孟贵妃,纳兰君止差你跟我和蓝珠同去,”她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来,“呢啥……要是危急情况,你保护蓝珠就成。”
进宫不能带暗卫,戚遇他们无法跟进去,纳兰君止此举无非是让云宋身边多个人多一分照应。青啼却对他家世子大为佩服,昨晚世子将此事告知他时,便说:“若是出事,你只管保护蓝珠。”
就方才云宋一双白练便弹开他和戚遇两个人来说,他不拖云宋后腿已经不错了。
“属下青啼拜见主子!”
云宋看了一眼蓝珠,瘪瘪嘴——不就是两句话的事,收拾一只青啼鸟还不简单!
午时才过,凤和宫差人来接云宋,青啼蓝珠跟着,三人一道进了宫。
“妹妹来的真是时候,”孟贵妃一见云宋,立刻放下手中的碗,“我才喝完参汤,这人参是楼兰进贡,金贵得很呢!”
蓝珠和青啼留在殿外,云宋闻言一怔,纳兰君止说楼兰才进贡的人参赏给了崔丞相,怎么这会又给了孟贵妃?
于是笑吟吟地坐下:“贵妃姐姐,这人参可是皇上赏的?看来皇上对姐姐重视得很啊。”
“并非皇上赏赐,”孟贵妃玉容一忱,“是今日晨起七皇子送来的。”
云宋眯眼,人参含皂苷,易引发流产,孟贵妃怀孕不足三个月,太医必定是千叮咛万嘱咐,此类活血的补品不能用,可她却装作不知地喝了……
“贵妃姐姐,人参有活血的功效,太医院怎能把这东西端来?”
孟贵妃手一抖,茶盏碎了一地,她抓着桌角的指骨有些青白:“你说什么?活血?”
云宋挑眉,这孟贵妃今日邀她前来是摆了一台子戏唱,既然如此,怎能不顺遂她的心意?
“或许是七皇子不懂事,再说了,贵妃姐姐是直接送给凤和宫的小厨房熬汤了吧,若是送给太医院,定然是不会出差错的。”
她已经给孟贵妃递出杆子了,她爬也好不爬也好,如今已经是骑虎难下。
孟贵妃当即大怒,拍桌喝道:“来人!立刻给本宫叫皇上前来!立刻!”
此时陈嬷嬷方才风尘仆仆地从殿门进来,见茶盏碎了一地,大惊道:“娘娘怎么了?”
云宋接过话,唇角微微弯起:“七皇子送来楼兰进贡的人参,方才熬汤喝了。”
陈嬷嬷骇然:“都怪奴婢!人参活血化瘀,今日若不是奴婢出宫采办,怎会让有心之人有机可乘?奴婢该死!”
凤和宫里乱作一团,皇上也终于神色匆匆而来,孟贵妃扑倒在地簌簌落泪,抓着皇上的龙袍不肯松手,皇上哪里受得了这等软磨硬泡?当即心疼地扶起孟贵妃,向陈嬷嬷问:“怎么回事?”
陈嬷嬷一边自责一边将事情说了个明白,此时纳兰君止一身白衣姗姗来迟,云宋努了努嘴,示意他快看好戏。
“混账东西!奉仕坚,你去,叫天意来凤和宫见朕!”
虽是喝了一碗人参汤,不过孟贵妃倒未见不适,皇上并未大怒,孟贵妃见火候不到,立刻补上一句:“今日若不是安贤郡主提醒臣妾,臣妾还不知人参活血,这要是吃的日子久了,肚子里的皇儿……恐怕是保不住了啊!皇上!”
皇上喘气的声音愈加粗重,纳兰君止适时道:“据臣所知,楼兰进贡的人参应是当日便赏给了崔丞相,皇上,何不派人询问丞相此事的来龙去脉?”
神补刀!云宋心中赞叹,光凭七皇子陷害皇子不够,再来个轻信**之言,可谓是罪加一等,如此,今日的凤和宫里怕是酝酿了好一场风起云涌!
到底是奉仕坚的腿脚很快些,那边崔丞相还未来,七皇子倒是先来了。
“儿臣参见父皇。”楚天意仍是气宇翩翩的风姿,皇上按捺着怒气,淡淡道了句“起来吧”。
“七殿下,本宫有一事想要问清楚,”孟贵妃冷哼,“殿下可知妊娠期间不能食用人参?”
楚天意将要站起的身子一顿,随即又跪了下来:“回贵妃娘娘,儿臣不知。”
孟贵妃讥诮地笑了一声:“殿下不知?殿下是不知我腹中胎儿险些被你害死,还是不知人参有活血化瘀之效?”
楚天意抬头看向皇上,见皇上正睨着他,立刻低下头道:“还望父皇明察。”
皇上的手指缓缓敲打着正殿的宝座:“朕的确会明察。”
半晌,崔丞相至,见满殿压抑肃穆,也跪下一把老骨头来,颤颤巍巍道:“臣参见皇上。”
崔丞相在朝中为官几十载,朝臣不得擅入后宫的规矩相当明白,今日皇上传他一个外臣进后宫,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他要有预料,脑海中满满的全是说辞。
云宋见崔丞相虽然恭敬却处变不惊的作态,不免轻叹,今日下马的恐怕就是七皇子了。没想到端亲王府和安定王府没倒,他却率先从这场夺嫡之乱中退了出去。
“你可知朕找你来有何事?”皇上道。
“臣知道,”崔丞相的声音有些颤,“那……那人参是……是储俏阁的一个姑娘来向老臣讨的!老臣本说这棵人参是皇上赏赐,可那姑娘道是奉了七皇子的令。如今京城谁人不知,七殿下在储俏阁来了个金屋藏娇,老臣得罪不起,只能将人参送出去了。皇上明鉴!”
七皇子大怒:“你这老不羞!明明是你去储俏阁……”
崔丞相瞪眼:“臣去储俏阁如何?七殿下可能说的出来?更何况,老臣根本没去过那种烟花之地!七殿下,您还是好好想想该如何编一套令人信服的说辞吧!”
皇上不动声色:“奉仕坚,差人去储俏阁带那姑娘进宫来。”
七皇子大惊:“父皇恕罪!白衣她……她不能进宫!父皇就放过她吧!”
殊不知,楚天意此时越是替储俏阁那姑娘求情,皇上越是震怒:“混账!朕堂堂天子,金口玉言,朕的旨意何时还容你置喙!”
楚天意面色发寒当即噤声,一边孟贵妃眼见事态步步紧迫,竟捂着肚子叫了起来:“皇上……皇上……臣妾的肚子……肚子……”
楚天意咬牙切齿地瞪了孟贵妃一眼,崔丞相倒跪得老实,皇上急传太医,与陈嬷嬷搀着孟贵妃进了寝宫。
云宋往纳兰君止身边挪了挪,清淡的雪莲香沁人心腑,她仰头盯着他,小声道:“你那位白衣姑娘还在……”
“楼兰。”他侧目,眉眼弯弯,笑意浅浅,仿若一刹那的春暖花开,在六月燥热的蝉鸣声中,如同山泉清流。
奉仕坚差的人很快来回了话,说是白衣姑娘前日便离开了储俏阁不知去处,太医几经诊断,只道孟贵妃是喝了参汤血流加快。
皇上眼底阴鸷:“朕教养你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让你残害还未出世的兄弟?一介**而已,竟让堂堂皇子昏了头!”
所有人沉首不言,只听皇上道:“你是朕在这世上唯二的血肉,朕不能也不想罚你,可你……”半晌,他合眼对奉仕坚道:“拟旨,封七皇子为意王,即刻出发前往蜀中,划蜀中十三州为其封地,无召不得入京。”
便听门外脚步声匆匆而来,一老嬷嬷捧金龙诏书,肃声道:“太后懿旨:哀家久离皇宫,忧思家国,望修行安平,今欲归山,皇儿天意孝恭德满,我佛愿收其为弟子,准与哀家同行。钦此。”
云宋眸光一闪,皇上大病时太后出山扶持七皇子理政,如今归山又携七皇子而去,期间闭门不见人,显然是那一双眼已经洞悉了朝野的汹涌暗流,果真姜还是老的辣。
皇上却是释然,立即打发了楚天意回府收拾行李。
回到王府时正到了用膳的时辰,云宋斟了一杯竹叶青,道:“看来今日种种你早就算到了。”
纳兰君止抿唇轻笑:“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也只算了个七七八八而已。”
云宋道:“若是寻常人,也没有那七七八八。”
夕阳泯然,余下漫天的红霞紫辉,点苍阁外的竹愈显修挺,纳兰君止的半张面容映着即将来临夜幕,唇角的笑意了了而过,他望着窗外一群白鸽,轻声道:“事在人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