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顿了云城事务,燕北雪这才得空清点青海军余部,不多不少死三千伤二千,算是损了三千人,这场赌算是月忌欢赢了。
四万对七万,阿宋只身与敌军统领破罕王于云城城头过招,最后不但令破罕王心甘情愿退兵回城,竟还博得了破罕王青睐,需知贝地夜骨这等人物,能从安归的大权下保有如此兵力,可见心胸不俗。
燕北雪不禁笑了起来,他的阿宋啊,不管到哪里都这样讨人喜欢,可其他人不懂,他和月忌欢却明白,云宋轻易不动心,性子又耿直,像今日这般怀着情绪来青海军中,必定是因远在天边的绝代风华之人。
人人都道,景都有个安贤郡主,安贤郡主本事了得,凭一己之身博得端亲王府小王爷和纳兰王世子的刮目相看。
阿宋,你看上的,究竟是哪一个?
正准备下令大军开拔回青海,城外却突然来报:“将军!从阳川方向来了数万人马,看样子应是平野军到了!”
平野军?与楼兰一役大胜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如今南楚上下大约人人都在传颂安贤郡主颇具将才,这时候朱立领兵来做什么?
燕北雪不由想起云宋最坏的打算——恐怕来者不善!果断下令全军整装以待,城头上的军旗业已插好,若是朱立当真要反扑青海军,那么他就不得不出手了!
朱立自然是得知青海军大胜的消息,孟老家主建议他即刻发兵以免再生事端,他便点兵突进。以他的估算,夜骨此人排兵布阵别具一格,就算青海军胜,恐怕也得折损至少一万的兵马。
可他恰恰忽略了那胜字之前,还有一个大字。
云宋知平野军动向后,立即命戚遇出发回京,并且再三嘱咐他定要去大理寺门前击鼓鸣冤,状告平野军统领朱立延误军机,意图造反。
此时云宋尚且不知,这平野军守将朱立正是安定王掌握兵权时一手提拔上来的。
她自知曾帮刘寺成查案,他必定尽心尽力治朱立个枉顾圣旨的罪名,却不知正是她这一举动,给安定王府与皇上之间埋下了火药。
淮州城。
一夕之间,淮州这座古城便遭逢两次驻军,百姓人心惶惶,一边议论着昨夜燕将军与安贤郡主如何如何大败楼兰,一边小心翼翼地猜测着平野军的意图。
云宋与月忌欢、燕北雪二人在城头布了矮几,燃了檀香,炉子上的火徐徐蹿着火花,一壶上好的龙井便香气四溢起来。
“我还记得当初北雪将楚钥送上我的门来,我自以为可以凭借他入京,却不成想竟是没用上,”云宋感慨,“也不过是三个月的光阴,行走门派都已经不在了。”
燕北雪拿起茶盏的手一顿,知道云宋是要说来青海军的缘由,不禁道:“阿宋,你就是性子太过耿直,感情里容不得一粒沙子,你可知道,世间没有多少人是顺顺利利便能拥有什么的。”
“凡事讲求个因果,你不问他不说,孰是孰非,根本辨不出黑白来。就拿忌欢说,当日我知他伤了你,也是万般的怒,可后来我想了想,云清哪里是个仁慈的?他若不这么做,只怕你……”
云宋抬手,燕北雪也不说了,月忌欢偷偷打量着云宋,她道:“我都知道,你说的对,我的感情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友情爱情都罢,我明知忌欢是为了我,也还是……不提也好,我猜你俩八cd知道我是怎么来的了。”
二人会心一笑,月忌欢道:“你啊,才华太足耿直也过,是要改一改才好。纳兰世子……”提及此,他眼中闪过一缕痛色,“名满京华也好,手眼通天也好,总也有他算计算计不到的。”
“比如说?”
“心。”
平野军开拔赶路未经战事,速度倒是极快,朱立带兵多年,又是安定王一手调教,行兵打仗自有一番对策,探子来回报时,云宋正看茶自得,闻言只说了一句:“依计行事。”
云城城门大开,日晴无云,倒是个排兵布阵的好日子。
挥旗的校尉赵钱伍已按云宋所言,此时高举一黑一红两面旗子,青海军二万自张开的城门鱼贯而出,看旗布阵。
朱立一见青海军竟敢出兵应战,立即调动中翼两万兵马,他可记得那孟老家主的话,此战要快胜才有借口将青海军全军覆灭一事嫁祸楼兰。
云宋侧目而望,不禁摇头:“这朱立是个怕事的,我这一八卦之阵才引出他区区两万之兵。”
燕北雪失笑:“青海军统共四万,如今也只有三万七千,差了三千人不说,平野军精力充沛,我军……”
云宋打断他的话:“未必,朱立急行军半日之内从阳川到了淮州,你怎知平野军一定是精力充沛?”又转头对赵钱伍道:“换阵。”
战鼓擂起,红黑变换,只见方才布好的奇门八卦瞬间溃散无形,却又须臾成口袋形,战线之长令人惊叹。
“青海军区区残兵竟敢把战线拉得如此之长!”朱立大惊,“传令!右翼一万跟上!”
青海军虽已布阵却无将军领战,朱立一听如此,随即派手下猛将纪刀行出战,纪刀行此人有勇无谋却有韧劲,冲破青海军战线一事非他不可,他即领命前去。
“看,来了。”云宋学着纳兰君止那般先小啜一口茶水,觉得茶香瞬间溢满口腔,舌尖上却有些发涩,这才发觉,自己竟是想起那张百看不厌的面容了,“这茶怎么有些苦涩?”
燕北雪嘿嘿笑了两声:“你是心里苦吧?”
云宋不语,素色衣袍在身,一头青丝顺风而舞,她起身,极目远眺之处不是两军对垒,却是远得不知何处为尽头的天际,她默默沉下眼帘。
纵我此刻身处滔滔黄沙,纵我眼前尽是醉卧沙场,纵我运筹帷幄决算千里,可心在何处,心里的人又在何处。
因为别离,而明白了这一场风花雪月的心意。她求得不是萍水相逢,不是阴谋阳谋里撕裂所有深仇,此刻,她想的只是一个人。
心怀感激地虔诚拜谢这场别离,不过半月而已,她退楼兰时心里想的是他筹谋西山军变,想他在遇见她前是以怎样的手段将南楚朝堂玩弄于鼓掌,这般的人,连她的心都要谋得,此刻他可是陷落了?
不,大约不会。
纳兰君止,你真是叫我哭笑不得,我云宋何等心胸,前世为家国送上性命也无怨,今生为你甘愿将西山虎符双手奉上,慌不择路来了青海,一切竟是个彻彻底底的****牢笼。
她是该改了这容不得沙子的性子,蔚珂圆滑心思多,孟素亭为人狠辣,唯独她宽厚一些,才做了特别行动组组长。
她的国家何其精明,她一死,蔚珂和孟素亭必定是任凭摆布。
纳兰君止,你也何等精算,何等的……深得我心。
战鼓再响,激荡了云宋紧绷的心弦。罢了,纳兰君止,我今日就在此与你来一场豪赌——景都应当早已收到战报,风阁消息如此灵通,景都至云城快马加鞭七日便到,你若来,我云宋今生不负!你若不来,南楚易主我功成身退,自此千山万水总是情,走到哪里都是逍遥!
“赵钱伍,”她迎着阳光灿烂地笑了起来,“收兵。”
青海军不战而退,纪刀行自以为气势盖天吓住了云宋,朱立却不敢放松:“吓着个小姑娘就罢了,你别忘了,雾中莲胭脂红,燕山雪越江龙。燕北雪岂是好相与的?”
他想了想,又道:“派人给阳川的孟老家主送封信,让孟公子来助我一臂之力!”
燕北雪虽不知云宋为何收兵,却知她此刻正是心烦意乱之时,朱立不敢贸然动兵,倒像是在等什么人,而云宋这两日夜夜在窗边站到天明,更像是在等什么人。
来的那个,会是谁?
自小便刚毅不屈,自小便爱恨分明,自小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云宋,她心上的人究竟是谁?
他不如月忌欢那般敢爱,他自小便只知眼前明眸善睐、一颦一笑间谋算江湖和朝堂的女子是他的主,一个他甘愿收尽一生流寇风骨赤诚相待的主。
此生此世,绝无有他。
此生此世,唯愿她事事如意,他便也得偿所愿。
燕北雪的喉咙被花雕灼得火热,他的身他的心属于边塞漫漫长夜的寒冷,属于青海湖畔自由的羚羊,他广博的心,有山有水,却终究是她的山她的水。
“还不睡?”月忌欢在他身侧坐下,抬头仰望云城上空的繁星。
屋顶的风有些凉,却不若赫连山中那样寒冷,他笑道:“阿宋睡了吗?”
月忌欢摇头:“正作画呢。”
“我记得从前在云莲山的时候,琴棋书画里她唯独不学琴,可你的琴艺却得了宗主夸奖,她说……”燕北雪仰头喝了一口酒。
“她说,忌欢的琴有如天音,我再怎么学也不会比之更好,还不如不学,人无完人嘛,也不会有人笑话我。”
燕北雪弯起眼睛:“是了,她从小就比旁人豁达,那会儿劝你放下屠刀也是,她知道我们心里想什么,我们却都猜不透她,”他托着腮,瞳孔里映着星光,“她的衣食住行从来都是你照料,可你看懂她了吗?”
“这世上最懂她的人,应当已在来的路上。”
“哦?是谁?”
“我不说,你也会见到。”
夜风悄悄的,云宋研磨,笔下勾勒的男子噙着笑意坐在窗下的矮几前,窗外是翠绿的竹子,他面前的棋盘了了数子,而那人的素手中捏着一枚棋子,似乎正在细细思量。
白衣,云纹,银冠,雪玉。
再一幅,那人正在府中的回廊下侧首慢行,月白的袍子微微飘起衣摆,露出一双锦绣的云缎鞋子。
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
纳兰君止,风归容,我能算尽天下事,独独算不出你的心。我在赌,赌你那无坚不摧的心里,可有我的一席之地。
你百般对我的好,会否是逢场作戏。你救我于水火,会否只因我的价值。你从不问我云宗之事,却也从不告诉我你心中所想,我自诩与你默契在心,不知你是否也这样认为。
纳兰君止,君止,我不管了,这半月的相别,我已经一败涂地。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余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赢,自此以后花前月下谈尽风月。输,相忘江湖山高水长。
“急报!急报!平野军夜袭云城,如今已上城墙!”
云宋蹙眉:“来了多少?”
“对方轻骑夜袭,来了一千。”
“命赵钱伍把住城门,”云宋道,“告诉燕将军,务必将这一千人留下!”
青海军上下对云宋无不敬佩,来报的人匆匆前去传令,云宋披上兜帽披风,从桌上拿起还未寻到剑鞘的龙吟,这把剑她藏在腰带中多时,剑鞘大约还留在祁山,当即飞身向城头掠去。
孟玉箫傍晚抵达淮州,终究,他最不愿的事还是摆在了面前——我只愿,下次你我相见,互不为敌。如今看来,竟成了奢望。
他从来不曾忘记,那小小的女孩是怎样帮他和姐姐,是怎样施以小计便替他们拿回了所有。
他知,孟玉琴知,他爹却不知。
毕生才华,全倾此战。只愿,她能记得他哪怕一丝的好。
她在江湖,他为她知己。她在庙堂,他为她大敌。
若不能在此剿灭青海全军,将来朝堂对质,青海军作证,平野军即为叛国。他不能让燕北雪的兵马成了她的匕首,她在替谁谋事他心中清楚,他要做的不过是为了他还未出世的小外甥。
“夜袭过后,这一千兵马必定一去不返,一定要探得他们的粮草在何处,”孟玉箫沉下眼,似乎是想起了他一去不返的母亲,“派五百人前去接应回来的人。”
朱立频频点头,立刻吩咐人去办了。
阿宋,你按兵不动三日,是在等什么呢?
大雾,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