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稀薄地落入地宫入口,云宋依稀能听到地面上金属碰撞的刺耳声,她望了纳兰君止一眼,继续摸索着往地宫深处走去。
“阿宋,你何时才能这般关心我呢?”纳兰君止温着声音,潮湿晦涩的地宫里如同摆渡春风,自天山雪顶掀起一层陈年鹅羽。
云宋微微红了脸颊,极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自顾自地往前走。片刻,一缕昏黄的光自她身后散出万道如金丈般的光,地上映着的一双影子比肩而立,影影绰绰隐约一对璧人。
“今夜景都搭了一台大戏,我们动作快些尚能赶过去瞧一瞧。”纳兰君止点着火折子走到云宋身侧,又道:“青啼在上面该等急了。”
云宋“噗嗤”一声笑道:“青啼命苦,有个好主子。我猜,今夜定是他坐不住,非要跑出来瞧个始末,若是有幸,怕是史册上也要记他一笔。”
纳兰君止讳莫如深地点了点头,“他的确是有件大事要做的。”
地宫的甬道极深,可见先皇在位时定然消耗了不少人力财力,两侧的长明灯灭了个彻底,云宋伸手摸了摸蜡油,一触即溃,应当是刚结好的。
“太后将这里的长明灯灭得干净,怕是打算永不回安佛寺了,”云宋的杏眸中恍恍闪过纳兰君止手中的火折子,“这里离先皇陵寝不远了吧?”
纳兰君止轻轻握住云宋的手,拇指滑过她的虎口,停留在指腹处的关节,“不远了,地宫算是先皇陵寝的一个耳室。”
“楚家人孽业太多,该亡。”云宋愤愤哼了一声,目光转向纳兰君止微扬的唇角,“你笑什么?”
纳兰君止低低叹息:“堂堂大楚安贤郡主竟也觉得皇室该亡,大楚之悲哉!”
云宋见他眉宇间颇有些好笑的意味,知他又在打趣,于是也回道:“难道天下第一大才的纳兰世子不能苟同?”
纳兰君止顿了一顿,随即摇头说道:“我苟同。”
京郊的肃穆在一片杀伐声中被兵器的碰撞赫然打破,溅着凉凉秋雨的铠甲银光闪烁,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凛然的神情写在楚轻展身后的每一个将军脸上。
驻京骁骑营威名在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往不利,天下三足鼎立之势南楚占一鳌头。今夜,大楚鲜艳的战旗被雨水淋漓得毫无傲骨,全军拼死奋战却不是为了保家卫国。
是谁的山河飘摇奏响了北荒被遗忘的战歌,又是谁的江川涌流澎湃了四海铮铮不屈的铁骨。
折戟沉沙,自将磨洗,前朝的朱雀蓝旗在双方对垒的黑夜中愈发醒目,楚轻展拔起腰间盘踞的新亭侯,刀光向天,鸣起热浪般呐喊的冲锋阵曲。
“小王爷,骁骑营的战力不凡,这两万将士足以抵挡太后一阵了。”冯御章摇了摇头,又道:“有人打定主意不让小王爷夺得完整的兵权,今夜的两万人怕是都要葬在这处了。”
楚轻展勒了勒马缰,道:“我折两万,太后和七殿下也折两万,待他们进京了,陈镇说什么也要抵一抵。”
冯御章凝神:“小王爷的意思是……那人,他有意让太后党入朝?”
“他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楚轻展挥了挥新亭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这倒是把好刀!”
刀入来者喉,白刃染了鲜红的血,须臾又被雨水冲刷殆尽,空气中瞬间盈满血腥和嘶吼,只有刺耳的金属相摩,万骨成城。
楚轻展且打且退,区区二万竟与太后的五万精兵缠斗不分,场面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不对!”楚轻展突然厉声大喝,“若是骁骑营大半兵力仍在,太后毫发无伤再迎御林军,假如陈镇果真有把柄落在了别人手中,今夜他必定任人摆布,那……”
冯御章恍然:“如果陈统领上报御前骁骑营造反……”
正当此时,副将回禀:“小王爷,我军伤亡惨重,对方已率大队人马突围,我等拦不住了!”
楚轻展破口大骂:“去他奶奶的混账!给我调军,拼死也要拦住太后!”
十里开外的安佛寺中,空气依然静得可怕,青啼百无聊赖地蹲在房檐底下戳蚂蚁,他身边的叶君胤倚着墙,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战王殿下,我得走了,您自个儿在这儿吧。”青啼拍了拍手又拍了拍衣服,这才站起身来,“车瑶光最好是等未来世子妃回来再处理。”
叶君胤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灵光一闪,问道:“你去哪?”
“世子吩咐我雨势小些便进宫。”青啼道。
“进宫?我看这雨不小啊,你怎么知道京城里的雨是大是小呢?”叶君胤挑眉,“我和你一同去,如何?”
青啼心底暗道,世子果真是神机妙算,连战王殿下要同他一道进京都算到了,“不瞒殿下,王府中已备好油桶三个,今夜天寒雨凉,皇宫需要取取暖。”
叶君胤会意,朝着云宋落下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转身没入了雨帘。
云宋不着边际地打了个喷嚏。
纳兰君止捏了捏云宋的手,问道:“怎了?可是染了风寒?”
“不会吧,”云宋摇头,“大概是有人念着我了。”
纳兰君止不做声,默然勾了勾唇角,又轻轻扯住云宋的手腕,低头看了片刻,道:“前面便是陪葬室,先皇留下的兵马应当就是当年名噪一时被其钦指陪葬的风云铁骑,过了十多年,不知这支铁骑是否不减当年英勇。”
云宋轻哼道:“像老鼠一样深藏地下不敢见光,再英勇也不过井底之蛙。”
“阿宋说得有理。”
云宋脸颊一红,随纳兰君止进入陪葬的耳室。
眼前一片漆黑,肉眼难以丈量耳室的大小,纳兰君止松开云宋的手,轻轻吹灭了火折子。
“你灭了火折子干什么?本来就看不清楚……”
纳兰君止衣上的雪莲香引着云宋继续往里走,亦步亦趋的脚步声宛如溅开的水珠,“啪嗒啪嗒”又落了地。她看不清纳兰君止此时的神情,却料想他必然温存着眉,心中笼着这般的脚步声,弯起一双眼,如碧松月朗般清隽。
十顷波起,飞空流雨,濯手闻水香。寒山几堵,琐窗朱户,此树独华滋。
“叮铃”一声轻响打破了一方沉静,云宋猛得止住脚步仔细听着,又是“叮铃”的一阵响声,她只觉掌心一凉,一双铃铛似的物什便落进了手中。
“这双镇宫铃独一无二,与玉颜锦正是相配,”纳兰君止低低道,“我的女人,当配天下间所有的最好。”
云宋心头发热,一潭春水为风轻拂而荡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多谢你。”
纳兰君止复又牵起她的手,温声道:“我可不只是为了你一句谢谢。”
云宋无声地笑了笑,“那你……”
“走吧,许成鸢和夏侯阙还在京城候着我们。”
纳兰君止当先一步往回走,云宋默然,他怕是早将这地宫的机关暗道摸了个遍,单从来回的路径看,这周遭的机关只多不少,他却仍如过无人之境,这般手眼通天的本事果真不是常人所能企及。
回到出口,纳兰君止揽过云宋的腰身,不过片刻便落到了地上,云宋啧啧其舌:“看来你的武功比我高一些。”
纳兰君止转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玉颜锦,月华般的锦缎云泥不染,雨水淅淅沥沥地铺开在天地之间,他转过头,微笑:“阿宋,这算是我送予你的定情信物吧,如何?”
云宋接过玉颜锦的手一顿,片云天远,满城风絮,他的面容如江林秀发般端阳不闹,只余莲芰香清,闲吟叶声,风卷云开半俊朗如斯。
“好。”她垂眉掩笑,视线落在气息奄奄的车瑶光身上,“该怎么处置她?”
纳兰君止睨了车瑶光一眼,儒雅的形容仍抵不过他语中凛然的杀气:“杀之而后快。”
午时三刻,京门外战马装铁,残垒边寒的肃杀在骁骑营的猛烈追杀下化为擂擂战鼓的节奏,楚轻展背手抽出金镞,有力的手控弓自如。
满弦的箭承着噼啪落下的雨珠,如同长尾般甩出一道漂亮的水弧,骁骑营全军将士纷纷拔弓,金镞“锵”地插入太后马车的车辕,楚轻展不动声色地睥睨着泱泱大军,他身后,万箭齐发。
“抬盾!快挡!”混乱中,易方屏再顾不得隐藏身份,他的一声暴呵惊醒了呆愣在原地的地宫兵将,久不打仗,这支风云铁骑再难现当年雄风,一时之间竟落了下风。
“易方屏,果然是你!今日本小王在此,尔等乱贼且等束手就擒之时!”
楚轻展再次拔出新亭侯,凌厉的刀光毗震泽陵,在乱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骁骑营全军似乎由此澎湃了热血,寒江夜扉,乔木峥嵘,雄风尽显。
云宋偷偷趴在城墙上窥了一眼,幸好回来得及时,这一出将军对垒的大戏怎能少了看客?
“阿宋,打个赌如何?”纳兰君止平平一笑,令人一时捉摸不透。
“什么赌?”云宋有些兴奋,一双杏眸中闪着星点光辉。
“我赌骁骑营全军覆没,楚轻展胜。”纳兰君止道。
云宋狐疑,“既然全军覆没,怎能算赢?”
“南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京门男儿大都如楚钥一般无所作为,从前楚天恒在时便也只是同楚天意争夺皇宠。皇上倚重端亲王府,器重楚轻展,却将我纳兰王府视为眼中钉,你以为楚轻展是个怎样的人?”
亭角袖风刮起缥缈孤鸿,雕鞍驰射中杀伐果决,云宋望着眼底朱紫公侯混战不休,这般雨夜里,区区不过十万兵马竟有相逐东风之势力,心中隐隐随之掀起惊涛骇浪。
她侧眼,华灯纵博乱山重叠的纷乱中,纳兰君止流光般的颈微微偏开,长眸随意落在身前搏杀的战场上,卧看明河,映地为天,临风的身姿如西南月上,斗挂苍穹。
“虚日鼠命有狠厉,我若说他是个就算只剩自己也情愿暮日孤征的极端之人,阿宋,你信我不信?”
纳兰君止转头凝视云宋的眼,没有任何情感地望进她心里,云宋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她想说不信,她认识的楚轻展是纵马轻歌的京门少年郎,是恣意洒脱的端亲王府小王爷。她再明白不过,若楚轻展当真如此极端,那他眼中岂会没有帝王宝座?
“今日一过,楚轻展必为朝堂崭露头角的又一新势,倘若日后当真要将南楚收入囊中,阿宋,你不得不与他为敌。”
云宋抿唇,柳眉微微将眉心隆起一个“川”字,“到底是我太过天真了。我总以为,只要皇上一日在位……”
云宋一顿,皇上在位如何,不在位又如何?一个人的雄心若是能为外物所撼,所谓雄心也不过是一颗贼心。
“楚轻萱回京,端亲王府手握龙凤骑,阿宋,你能将孟玉箫放下,难道当真放不下一个相识区区几月的楚轻展?你自当宽心,不论日后结果如何,他定为一代雄杰。”
纳兰君止的衣摆依稀飘起一阵雪莲清香,雨水不及落他周身便在半空被其内功蒸干消散,这一幕宛若倾世谪仙,于金戈声中自成静谧。
“我晓得与他相识不过几月,却也有相识恨晚的知交情意。楚轻展的恣意是京门的一道风景,君止,有些风景一旦住进心里,谈何忘却?”
纳兰君止的心一颤,眸光微动。
“我云宋这一生注定在风雨里漂泊,见过许多风景许多人后,得到许多也注定失去的更多。老天爷永远不会偏爱,倘若真有偏爱,世人心声他又怎会置之不理?世人都如此,我小小尘埃用什么全了这份情意?”
纳兰君止又是一震,心中却是泛起一阵波澜。
“既然我全不了,可我总要问一问他愿不愿意全了这份情意。若他愿意,皆大欢喜,若他不愿……”
“若他不愿,如何?”纳兰君止轻轻握住云宋的手,低眉望着她的眉她的眼,便好似得了心头宝一般,连看一眼都不由自主地珍之爱之。
“从此我看我的山,他看他的水,相忘江湖。”
城下声渐小,纳兰君止颇为惋惜道:“可惜了,只顾着同你说楚轻展,忘了问你赌什么,如若不然,今日定拿个好彩头。”
云宋立刻转眼看城下,景都的大门已被太后的亲信打开,浩浩荡荡的队伍奔驰着向皇宫而去,楚轻展的新亭侯“唰”地一声归了刀鞘,雨水将他的神情冲刷得极为模糊,一地的鲜血随着起伏的积水肆意流淌。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战乱的铁蹄下,你争我夺、你胜我负、你死我生的意义似乎不再那么鲜明,有的是杀伐,没有的是人心。
楚轻展宁可牺牲骁骑营全军也要保住的忠烈之名,于他不过是日后能否掌握军权的筹码。兵没了可以再补,马没了可以再养,剑没了可以再造,若是权没了,那便是什么也没了。
云宋只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心寒,她看到楚轻展略带讥诮的笑,看到他毫不留情地割了自己一刀,看到他缓缓下马坐在原地。
人生如戏。
楚轻展的一招破釜沉舟以万人的命破了纳兰君止设下的死局,如此不惜代价,他怎会情意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
忽然,天际线上燃起一簇极小火焰,云宋眉头一挑,那边不正是皇城吗?
“这是……”
纳兰君止道:“既然太后要反,那便造的声势大一些,如此,皇上定然派人去探,也算提前得知此事,好给御林军大统领多些准备的时间。”
云宋点头,她不得不佩服纳兰君止今日设下的局,环环相扣,步步杀机,最后的赢家必定是他这一设局人。
“今夜这般热闹,我们去皇城看看。”云宋踮了踮脚,从纳兰君止手中接过镇宫铃,“易方屏的计岂会如此简单?楚天意又岂是会乖乖待在安佛寺中的人?”
“不错,”纳兰君止眼含激赏,“楚天意此时被许成鸢和夏侯阙拖住,待皇城一破,他们二人自会由他离开。”
云宋朗然道:“如此,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