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镇迎头先与太后的人马打了起来,干戈载戢,金刀铁甲。安定王在一旁迟迟不动手,琢磨着今夜这般大乱究竟是为何。
火光凄厉如数年前西赵灭亡那夜,靖阳皇城上空漫漫赤色,手起刀落间无不是血流成河。昭阳宫的宫铃响得孤单,安定王携七皇子入赵,终究搅乱了大西赵国的安宁。而如今,南楚即将走向飘摇,在朝堂连天烽火遍布的这夜,她亲手开了弓。
从此九洲大陆动荡,一个名为云宋的奇女子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她的出现使南楚大国岌岌可危,四方大小臣民无不唏嘘。
城楼上,明紫色的华服被水光映得粼粼夺目,天青色油纸伞下是一只干净的手,男子注视着连天火光,又环顾景都大街小巷,不由微微一叹。
“今日的局面,真真是意料之外啊……”
“哥哥。”
楚轻展敛神,朝身后面露担忧的楚轻萱笑了笑。
“云宋不动手,我也自然会动手,只是她的手笔太大,剩下的烂摊子只怕不好收拾了。”
他抬起一只脚踏上城墙,陈镇的半张脸溅了些血迹,很快又被雨水冲洗干净,太后的车驾一退再退,看情形似是抵挡不住了。
“今夜恐怕不是两败俱伤……”
楚轻展话音才落,皇城城墙上一袭雪白的身影便夺了他的目光,那雪影笔直地站着,丝毫不为风雨所动,手中的一张弓箭拉得极为饱满。他有些无奈——早已料到是她。
弓箭的行迹十分清晰,当那支挑起纷乱的箭再度指向安定王时,楚轻展的内心竟是有些雀跃的。云宋射得箭既快既准,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箭尾擦着安定王的耳边入地三分。
此一举势必激起安定王的怒火,一旦他加入战局,那么场面再不可控制,今夜的三方人马必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孟家没有动静吗?”
楚轻萱摇了摇头:“还没有,孟贵妃和皇上一同被困在朝凤宫,看来是有人不想让她通风报信。”
楚轻展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自然是有这么个人。待今夜一过,只怕那人也就要入殓下葬,从此销声匿迹了。”
楚轻萱眨了眨眼,拢紧身上的披风。她心中很是清明,从她见到云宋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哥哥一定是对她动了心的。不论这些年哥哥有多苦有多隐忍,从未流露过一丝一毫的软弱与柔情,在那人面前,她却看到了一个不属于他们所有人的哥哥。
有的人注定在高处,也注定承受高处的孤寒。
“哥哥觉得可惜吗?”她问。
楚轻展似是随意地扯了扯唇角,道:“可惜?不,我不觉得可惜,得到如何得不到如何,于我而言,并非是最重要的。”
黑暗中,皇城门口有马蹄声响起,楚轻展放眼看去,太后的车驾已经从皇城正门进入,几十余骑兵护驾左右,直奔太极殿而去。
丑时三刻。
“楚天意来了吗?”云宋站在太极殿顶十分优雅地伸了个懒腰。
纳兰君止低声道:“太后来了。”
“啊?这么快?”她往下转眼一看,太极殿外的宫道上果然簇着几十个骑兵和一辆车驾,正不疾不徐地逼近太极殿。
“这不成,皇上和孟贵妃还没到太极殿,楚天意连宫门都没进,人没齐戏怎么唱?”
云宋似是颇为苦恼地蹙了蹙眉,便听纳兰君止略带笑意的声音:“你去阻她一阻就是了,这有什么可苦恼的?”
淡远的火光映得青石板地面微微发红,远处的夜幕沉沉,雨势似乎小了一些。
“咻——咻——咻——”
三枚袖箭不知从何处直直射入太后车驾的滚轮中,马车“咯噔”一声倾斜了半边,整支队伍停了下来!
太后受了惊,整个人狼狈地从马车中钻了出来,此时四周空寂得只有雨声,立刻有人上前替太后撑伞,“怎么回事?今夜的皇宫是怎么了!”
云宋听着便觉得好笑,怎么了?您老人家要造反,居然还问别人怎么了?
“楚天意来了。”纳兰君止低喃了一句,身形动了动,一掌将云宋送下了太极殿顶。
云宋猝不及防地跌落下来,将将稳住身形,便在半空中瞧见了楚天意奔来的身影,此时太后已经看到了她,想再回去已是不能,纳兰君止冲她点了点头,月白的身影竟倏忽间便飘向了楚天意所在的方向。
他如光影云月刹那明亮,她如涅槃火凤璀璨如星。
“老实别动!”
云宋的手在半空一动,玉颜锦立刻翻上手掌,白色锦缎熠熠生辉,直取太后的脖子。
“你也别动。”
她一怔,背后似是有什么尖利的锐器抵着她的腰,冰冰凉凉的,刺得她皮肤生疼。勒住太后脖子的手微动,身后的匕首也微动,云宋僵硬地转了转头,余光看到了楚天意凶神恶煞的表情,以及,纳兰君止颇显淡漠的面容。
“安贤郡主,想不想试试是你的白绫快还是我的刀子快?嗯?”
楚天意呼了口气,极为轻蔑地笑了一下。云宋的心突突乱跳,此情此景和她预想的有些不同,这略微的不同,竟是纳兰君止不知何时站在了楚天意身后,不为所动地看着她的命被握在别人手里。
果真是,人有旦夕祸福。
“我不动……”云宋用力挺了挺腰板以离开楚天意的刀尖,电光火石间,众人恍然眼前一道云烟,灿亮而极寒的剑光一瞬刺痛了双眼,“叮零”的悦耳响声乍然绽开了此夜最为动听的音律。
“不动我是你孙子!”翻江倒海般的磅礴剑气拔地而起,卷着雨幕如同排山倒海,云宋一剑如划开天际,深秋之日的雨夜竟也极为配合地砰然炸开了炫目的雷光,只听“轰隆”一声,雨水倾泻于南楚皇城,利剑的铮鸣将所有力量齐齐扑向了楚天意。
这般快意,如同一场将醒的大梦。
云宋立刻提气退到太极殿顶,半空中,她的眼不经意间望进了纳兰君止的眼中,那双眼睛如往常一般孤清而明亮,却颤抖着睫毛,微微蹙起了双眉,没有一丝杂质地望着她。
“阿宋,快走。”
他的唇动了动,清绝的眼中似有薄暮津亭,似有白草疏勒,似有青山水园,又似乎还有告别的眷恋与不舍。
一口气一松,云宋的身影由半空开始坠落,楚天意手中的匕首却毫不犹豫地飞了出去,暗处一抹黑影急急扑了过去,黑色绸缎的柔软与火热的胸膛使云宋瞬间恢复了知觉,她抬头,冲她笑得贼兮兮的那人正是叶君胤。
恍惚里有黄金蕊、碧玉枝,山前水又阔,胜雪白衣万里清辉,一杯酒,问何似。
她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纳兰君止,盯着他的脸,盯着他的眼。
片刻后,那月华影子如浮云掠影般换了个位置,再落地时手里还擎着方才她弃落的弓和箭。
“这丫的可真够狠!”叶君胤低斥了一声,身形迅速翻转。
朱弓弦,黑箭翎,箭头的铁光覆满寒意,他微微笑着,素手轻巧地拉开弓搭上箭,在所有人的瞩目下,在云宋的凝望下,果决地拉开了满月弓。
箭,指向云宋。
一砚梨花,旧日窗案,几个朝夕。云宋觉得,她仍旧看不透眼前这个人。万千心绪难消解,她的心空了又满了,满了又空了,心脏的收缩加速了血液的流动,叶君胤很是贴心地替她搭上了一件披风。
“我说你啊,还行吗?”叶君胤甚是欠抽地问了一句。
云宋翻了个白眼,她能怎么办,她也很绝望啊。
“南楚安贤郡主勾结北越战王,杀,无,赦。”
当“杀无赦”三字没有任何感情地从纳兰君止口中说出时,云宋阖上眼叹了口气。
自此鹏北海,自此凤朝阳。终有一日高鸣彻九洲。
她撇过脸埋进叶君胤怀中,甩出一道雪白的锦缎遮住了脸,额发间未遮住的眼渗出了前所未有的寒意。
越重叠乱山,跨迎风白马,重重击在纳兰君止的心尖上。
“我等你回来。”
传音入密的声音撞击云宋的耳朵里,纳兰君止手中的箭破风射向云宋,叶君胤自然不会让这一箭得逞,轻巧地躲开后便转身没入了黑暗中。
“多谢纳兰世子。”楚天意舒了口气,若非纳兰君止,今夜他的计划怕是要全数被太后乱了。
纳兰君止微微颔首,心底默叹,阿宋,但愿你能明白。
呼呼的风声从云宋的耳畔刮过,她掀起玉颜锦的一角,眸光寒凉地睨了叶君胤一眼:“说吧,今日这般都是你们商量好的吧。”
叶君胤的身子一僵,讪讪道:“难道你不该难过一会儿?你的心上人开弓射你一箭啊!虽然没射中,但这笔帐不能不算!”
云宋轻哼,“是啊,算,定要算在人头上。”
叶君胤清了清嗓子,“哎呀,这不是为了离间七皇子和太后嘛,我们这也是……”
云宋重新扯回玉颜锦盖住脸,离间事小,今夜修兰殿大火后南楚朝野恐怕无人相信她还活着,这不正是给了叶君胤一个带走她的机会?
“但我告诉你啊,这笔帐你是万万不能记在我头上的,这一招金蝉脱壳是纳兰君止的主意,我就是一打杂的,微不足道不足挂齿,大爷你可千万别记恨我,我还指望着你陪我回北越呢!”
云宋瘪了瘪嘴,“如今知道我是大爷了?”
“是是是,小的明白,”叶君胤嘿嘿笑了起来,“常月他们已经在城外候着了,待此间事了,我们明日便启程回北越。今日事发,楼兰必定不会安分,若是被人发觉你还活着,恐怕我们就走不了了。”
云宋点头:“我的马呢?”
“时间太赶,你的马还在纳兰君止府上,我给你另准备了一匹河曲马,暂且凑合着吧。”
云宋片刻出神,想了想,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