谕旨已下,十里红妆刹那间从喧闹中变为一片灰白的死寂。姜府一门两后,母仪天下,芳华流转不过弹指,大厦将倾的一刻,满目凄怆,无人问津。
姜老爷跌坐在地,姜大公子骇然奔命,却在门口被早已驻守的恭亲王亲卫拦住了去路。
北越覆了一个姜氏,盛极的半壁江山失了颜色。
云宋森然冷笑,高门阔府里的你争我斗在朝堂的尔虞我诈面前,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泸州姜氏湮灭于历史长河,后宫两后也将失势,朝堂官员变动,政事一日三歇,不过须臾间而已。
“折凰怎么办?”云宋低声问。
纳兰君止不动声色,反倒问她:“接下来你要去哪里?”
“若是随恭亲王仪驾回宁都,少则七日多则半月,尚且赶得及武举。”云宋明媚地眨眨眼,“武举是能入军营的最快捷径,武举在即,只要夺得头三甲,皇上依例需给个一官半职,你不会不同意吧?”
“当真要去?”
“当真要去,人生怎么能没点追求呢?”
北越太和三十年十一月廿三,武举于玄天门前录名入籍,参加武举者需持户本与地方官府亲自签朱的举荐信,另要有京城官府人家作保。
云宋拖着叶君胤走来走去,想着寻一个关中十八州来的人。
“你怎不去户部报一个京城户籍,北越的京城子弟向来得有优待,十八州再好,也不如宁都。”叶君胤边说着边帮云宋搜寻。
云宋来来回回多次,终于看到一个大胡子袖中鄂州蓝印标记的户本一角,于是毫不客气地捅捅叶君胤,两人唇语连连,最终叶君胤不得不将大胡子揪出人群中。
“兄弟,我听说武举向来偏帮京城人士,我也是十八州地界的人,对这儿人生地不熟,好容易找到了一个同乡。你看,我想寻一处客栈,应往哪里去?”叶君胤握住大胡子的手,指尖微微使力震得大胡子胳膊发麻,趁机掏出了大胡子的户本。
大胡子颇为谨慎,立刻挣脱叶君胤的手,抬起胳膊一指,也全然没有方才的麻劲:“这条街,走到头,有一家客栈。”大胡子说完拂袖离去,气势汹汹地返回人群最后重新排队。
叶君胤将到手的蓝印户本往云宋怀里一塞:“我走了,一会儿大胡子发现户本不见了,我是打不过的。”
云宋嗤之以鼻,堂堂北越战王竟还打不过一介武夫,说出来都引人发笑。她打开户本一看,户本里夹着鄂州官渡的签朱举荐信。古代的户本好在既没有名字也没有一寸照片,她说自己是谁自己便是谁。
正这时,云宋刚好到入籍官员面前。
“姓甚名谁,哪里人氏,统统报上来。”入籍官员连头都不抬一下,在纸上不停地写。
云宋一见,赶着说:“云宋,鄂州人氏。”
想来入籍官的品阶不会太高,南楚安贤郡主的名头在外,云宋的名头却鲜有人知。入籍官连想也不想,一天好几百号人等着他录籍,若是每个都停下来想,三天都忙不完。
“哪位贵人作保?”
云宋眼睛一转,一把捞过正准备溜之大吉的叶君胤:“战王殿下作保!对吧?”
叶君胤一愣:“啊?嗯……”
于是入籍官扬声一喊:“二百一十二号,鄂州人氏,云宋。”
人群唏嘘,入籍官念完也是唏嘘。女子参加武举,历来第一人。
“你是女子?女子不能参加武举!”入籍官赫然一瞪眼,云宋一缩头,又趾高气昂地盯着入籍官:“可有明文规定女子不能参加?”
武举明文里既没有规定女子可以参加武举,却也没有规定女子不能参加武举,入籍官没了话,云宋接着道:“战王殿下作保,出了事有殿下。”
入籍官一想,得罪了谁也不可得罪战王爷,如今他可是恭亲王眼前的红人儿,于是点点头放云宋过去了。
“你叫着我来居然不只是让我为你偷户本?这也忒不厚道了!”云宋心情好,一甩头就把叶君胤甩在了后面,大步向前准备回战王府。
马蹄声近,踏开了初冬里的微凉寒意,他经过,一掀车帘:“成了?”
云宋笑,纳兰君止的车子逐渐远了:“成了。”
云宋报武举这事儿沸沸扬扬闹了整个京城,纳兰君止拦不住也没想拦,倒是叶君胤累了许久。
“如此说来,现下你头上可是顶了堂堂战王爷的赫赫威名?”纳兰君止伸出手,指节分明白如象牙,眉眼间含着画,冲和清淡地抬头望着她,月白衣,秋衫瘦著,倚风而立,的的确确风姿隽爽,俊朗不可夺。
如此安静和儒雅,像天雪,像玉莲,像翠竹,不抢眼,偏偏叫人暗暗心喜。
“呸,赫赫威名?老子的赫赫威名早在玄天门偷人家户本的时候就被姓云的败了个干净!”叶君胤气得手抖,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棋盘。
待纳兰君止“啪嗒”落下一子,云宋才晃着手逛进战王府的花厅,“不就是传了你个绯闻,至于吗?”
叶君胤狐疑地瞥了她一眼,纳兰君止也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云宋正色:“不就是一点八卦说咱俩……咳咳……你至于吗?”
叶君胤愤愤:“云宋,老子可是赌上了后半生的幸福,佛滟若是因为这事儿杀过来,我第一个把你推出去挡箭!”
三日后,武举正式开始。地方上前来报名的人本就少的可怜,三百号人经户部以及兵部确认,又抓出二十几个假冒顶替、伪造户本之徒,经过车轮战,京城子弟直接入选,而地方子弟先得过第一轮的甄选。
云宋的武功对付几个小喽啰不在话下,京城子弟多半经选也无缘武举,最后选出的十人有八人是京城人士,而剩余两人一是云宋,一是当日户本被叶君胤偷来的大胡子。
“东吴来的人,有一个不知你是否听说。”纳兰君止凭栏而立,极尽视野处是玄天门前的武举擂台,他的眼波偶尔泛泛,似是想起了什么旧事。
“什么人?”她问。
纳兰君止神色淡淡,却突然转过身悄然望着她。
云宋心头一动。有的人你拂他眉梢一点雪,却唯恐这一点雪扫了他如霜的清冷,你又想折他眼角一枝梅,却生怕这一枝梅摘了他如狐的惊艳。于是只好不动声色,却让他在盖袖挽间的空隙轻易俘获了芳心。
“姓云,字过舒,云孤。”
云宋错愕:“太子孤?他来北越了?”
“尚未找到他的踪迹,”纳兰君止忽而笑了,抬手摸了摸云宋的眉心,“只管好好比武,操心太多仔细成了老太婆。”
是日,东南积云无风,西北艳阳高照,大呈阴阳乾坤之态,太常太卜曰:“日阴阳,定乾坤,贵女星,此乃凤鸣之兆也。”
武举首日第一轮,云宋对战大胡子。京城大街小巷无不倒抽一口凉气,大胡子鄂州人士,名李代征,其人力大无穷,可用千斤顶。
于是,有心之人大开赌注,满京城的人但凡家里缺钱的,亦或是家里不缺钱的,纷纷下注李代征胜。
俗话说得好,没有人和钱过不去,不挣白不挣。
却有茶楼高阁之上少年公子,扬手一挥:“凡京城有赌处,买云宋胜。”
唤歌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溜烟跑没了影。这么个大胡子对战云宋一介女子,纵然云宋内力惊人,也扛不住蛮力压顶。自家主子的心思,可谓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云宋镇定自若,却面露尴尬,叶君胤一皱眉:“都到校武场了,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云宋一瞪眼:“这个大胡子定然知道你将户本偷给了我,你看他的眼神,恶狠狠的,今日我的命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作审的贵人一一上座,云宋打眼一扫——正中的皇上、左是太后右是皇后,下坐恭亲王、太子叶无双,还有个位置大抵是留给叶君胤的。
太监高喊一声:“入场!”
李代征先入为主,两腿一分,纵身跳上校武场的高台,地面为之一震。云宋松了口气,这要是早一步跳上去,迟早也要震下来。
“比武规则:以掉下比武台为第一准则,掉落武器为第二准则,不使用暗器为第三准则。”
云宋眼角一抽,叶君胤朝她点点头。
“开始!”
李代征挪动脚步,手里的千斤顶反射了一片阳光,他敛着下巴,眼睛翻出了眼白,络腮胡让鼻息吹的直颤,他还没出手,大顶一压:“我的户本就是你这毛贼偷的!”
他终于笃定,木桶一般粗细的大腿撞得地动山摇,有云宋两个脑袋大的千斤顶随之呼呼生风,台下看客齐齐憋着一口气,有的心疼云宋,有的乐在看戏。
云宋一眯眼,锦蓝素袍的云纹袖口双双打开,整个身体向后倾斜,将要贴地时千斤顶从上空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而后她足尖一点,整个身体沿地绕了半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腾起身来,掌风劈开凝滞的空气,一下子劈在李代征的后脑。
李代征却是哈哈一笑,以他身体的强度,云宋用手刀把他劈倒诚不可行,但这一击却是让一众看客拍案而起,纷纷鼓掌。
作审的一位校尉惊叹:“她若是个男子,便是一招定胜负!”
叶君胤接话:“这还用说?一个手刀算什么?”
云宋吸了口气,甩了甩手,重新站定。
“区区小姑娘!”李代征大喝一声,步伐愈发有规律,台上双方对峙,谁也不肯先出手。云宋随着大胡子的脚步周旋,一蹙眉,两袖清风,她倒挂身体于高台边缘,俨然将要掉下台去。李代征果然不肯放过这绝佳良机,三两步到了台边,千斤顶向着云宋的脚便砸了下来。
百姓们又是唏嘘,云宋狡然一笑,唇角的弧度都那般明显,叶君胤却已按捺不住,紧张得站起身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将要砸下的千斤顶。
此时云宋一分脚,两条腿呈一字形分开,她伸出手掌拍向高台侧面,身体凌空一跃,纵然李代征再有力,千斤顶之重也绝非片刻能拿起的。
风过,锦蓝身影独立于千斤顶上,李代征一脸恶相,如同被挑衅一般,怒气冲冲地举起顶,云宋咬紧牙关用力一跺脚,高台“轰”地一声炸开了一条缝,众人只见一道蓝影在空中翻了又翻,最后一脚落在了李代征的后脑。
大胡子以强体大力出众,此刻他扔下千斤顶赤手空拳冲云宋便来,云宋一掌又击李代征后脑,身体也被李代征以强力甩开,重重摔在了地上。
“云宋!”这一声叶君胤喊得义无反顾,云宋支起身来,内脏不经剧震逼出一口鲜血,李代征虎视眈眈,她咬紧牙关将一口血生生咽了回去。
“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台下的百姓不由心疼台上乌发高束的姑娘,校武场一旁的高墙上,纳兰君止指骨青白,攥着拳的手有些发抖。
“好你个大胡子!”她一声嬉笑,整个校武场竟安静下来,一丝声音都没有。锦蓝色身影一跃而起,那人身上除了一层尘土,眉眼间竟平淡如水,没有半分不妥。
李代征眼见云宋安然无恙地站起身来,心中一急,撩起千斤顶便甩向云宋。锦蓝色身影一顿——闪开,身后台下的百姓躲闪不及必定遭殃。不闪,罢了,行走江湖,无非一个讲道义,不闪就不闪!
阿修罗洒脱自负笑,三十三天外,独我凤华容姿。天人不敢看我,深恐一念落地狱!
云宋不再执着于李代征的攻势,撕风裂雾,光华照眼,她成了一卷扑帘的风——清风过处,无从挽留。
台下的百姓终于惊慌,纷纷往外躲闪,但此时校武场人声鼎沸必然无处可闪,便眼睁睁看着千斤顶下一方黑影,白锦过,天地杀,少女扬着一弯流光,玉铃铛声声作响,那拼尽全力地一扯,千斤顶往半空飞起又落。
当是时,锦蓝身影瑰姿艳逸,醉了人迷了眼,世上所有都恍惚在千斤顶的起落间。
一声挣脱束缚的铮鸣乍然响起,破空一间,森寒的剑气使天地寒颤,赫月遮日,剑锋转瞬即逝,“叮”的一声,云端寂灭般清冷无声。
只此寒光一闪,蓝影一动,白练一滑,火星擦过千斤顶,云宋翻身腾空,一掌将重顶打回台上,李代征躲闪不及正被砸了双腿。
剑已归鞘,风过无声。
玉颜锦挽了一朵莲,悠悠落在少女掌心。
不过两丈距离,李代征突然觉得,他和穿锦蓝云纹袍的少女隔了万水千山。
一双腿连痛感都没了,他只知道,若是今日千斤顶一落地,自己一家妻小便要受累入狱,再无前途可言。
“你跟我回府,让人替你治腿。”云宋扬起笑,一口血终于呕了出来,叶君胤最先反应过来,额上的青筋时隐时现,那破空贴地的飞势瞬间便让他来到高台上,水袖一卷,带着人翻墙而去。
清风一过,太监高声喊:“鄂州人氏,云宋,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