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春风沉醉的夜,浸润了雨水的东城像是描了眉的姑娘,袅袅地来到飘拂着垂柳的长廊下,低垂的眼帘,无须含情脉脉的眼神,一切都在一个会心的微笑里浅浅酝酿。
阳光挥洒,城墙上的水分蒸透了,军旗再度飒飒飘着旗尾,靖燕军的军旗绣了极为贵重的今丝,海东青的眼如同镀了金粉,帅帐中砚台犹余墨,月白的身影踽踽独行在城墙上,低低念着什么话。
“这么多年,竟也没能好好和你喝杯酒……”
云宋站了许久,直到月忌欢走到她身后,她转过头盯着月忌欢的眼,问他:“北雪最想要的是什么?”
月忌欢摇摇头,微挑的唇角有些苦涩,他反问道:“你该是最明白他的,你不知道吗?我和他,我们,都是一样的。”
云宋的心颤了颤,失去一个人的感觉痛到骨髓,却又麻木地侵袭神经,慢吞吞地、不急不慢地折磨,像是绞动了插入心脏的尖刀。
“他在的时候,赫连山是赫连山,青海湖也是青海湖,如今他不在了……”云宋的披肩被风撩得上扬,她年轻的眉宇间突然多了些沧桑,她的嘴唇有一丝干裂的红痕。
“他不在了,又如何?”月忌欢走上前,望着城墙外空无一物的大地,几日前那里还尸横遍野,青海军的血渗透土地流进石缝,军旗屹立在万千星辉中,仿佛苍穹之剑。
“他不在了,赫连山便是他的赫连山,青海湖便是他的青海湖,倘若日后回到那些个地方,只怕到处都是他的影子。去年三月我给他写信,说我想利用孟玉琴入世,那时候他怎么回的信你可记得?”
月忌欢一怔,他的脑海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说,赫连山和青海湖永远都是你的,他会替你好好守着,守一辈子。”
靖燕军列阵的声音回响在东城之上,六万将士人人都心怀热血,三日前那一战无人敢忘,他们在城墙上眼见青海军没入十万火云军风雷军的铁蹄,何其惨烈!
“我曾把雄心壮志放在心里,心里是四国江山大河,如今这一片赤子之心留在东城一分,余下的九分,都在赫连山的青海湖里了。”
云宋拢紧披风,目光如炬,城头上守城的原燕北军校尉在夜宋的带领下撤了军旗,半刻后,靖燕军全军分散于城中各处,隐匿在楼阁之中蓄势待发。城东的百姓甚是有序,连几个月大的婴孩都未曾哭出声来。
东城忽然静了下来。
厚重古朴的朱漆城门自外向内缓缓开启,乍现的黄土之原如奔命而来的骏马骤然夺入门框。火云军的军旗就在咫尺之距,门内无声,门外却嘈杂起来,六万大军止步不前,所有人都抱着怀疑看向空空如也的东城。
“统领,这东城的城门怎么打开了?燕北军的军旗也撤了!”
战车上站得笔直的火云军统领紧紧抓住车的前辕,进与不进只在一念之间,一念之间刀山火海亦或是云端之上,他在迟疑——怀着仇恨的燕北军真的撤了吗?
“全军前进三里!”
火云军伴随着一声令下开始了移动,叶君胤站在东城中最高的楼台上瞭望,他笑了笑,对身边的云宋道:“看样子是上钩了。”
云宋冷哼一声,“别高兴得太早,沉住气,要想火云军进来,还得需要些时间。”
火云军行军速度并不慢,三里不过片刻间的距离,战车上的火云军统领侧身问副将:“东城有什么动静没有?”
那名副将立刻会意,抽调了一小支人马到前方探路,直至他们奔到东城城门外,也不见一兵一卒,更没有什么攻击从天而降。
副将喜上眉梢,“统领,没人!”
精细的男人并不急于进攻,反倒命令全军就地驻扎,叶君胤从楼台上继续观察,越看越是心急如焚。
“怎么还不进来!”他道。
云宋起身向城外望去,最后竟笑了起来,“火云军的统领还不赖,把干粮分发给将士们和百姓们,城内不得起烟,这场拉锯战,我赢定了!”
她目光笃定,甚至有一丝超然的自信,那双眼睛有些血丝,却仍然熠熠生辉。
火云军驻扎后,营地中升起了炊烟。火云军统领仍在观望东城的情形,他问道副将:“可有看到城内升起烟雾?”
副将摇头,“不曾看到。”
这般对峙持续了数个时辰,直至夜幕降临,星子溢彩,火云军的统领终于下令,派出先锋营进城探路。
“坏了,”叶君胤边看边道,“他们派了先锋营,这样一来,我们埋伏在各楼各屋里的人岂不是要被发现?”
云宋挑眉,“各家各户也不过藏了七八个人,倘若先锋营分散开来搜查,那便取了他们的性命和衣服。”
叶君胤眯眼,“这先锋营在火云军中数年,一旦换了面孔,火云军统领又岂会不知?”
云宋耸肩,“打过去就是,何必费劲?”
叶君胤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
“我们的人扮作前锋营出城,想必太远的距离火云军还不至于察觉已经换人,打仗要的就是一个先机,让燕北军的前锋营带上火折子,今夜给火云军来场表演!”
云宋的侧脸映着月光,叶君胤突然觉得,在他面前的仿佛是战神再世,心中宛如烧起熊熊大火,那般炙热和滚烫。
火云军前锋营来得极快,马蹄声伴随着阵阵鞭声,踏破了东城数个时辰的静谧,前锋营指挥使手中握着一杆长枪,他轻轻一举墨黑枪杆,银灰色枪头直指苍穹,前锋营迅速行动,纷纷踢开主路两侧的屋门。
云宋边看边敲打着指头,前锋营指挥使端坐在马上四处张望,她向叶君胤伸出手,接过一把极为轻盈的弓箭。
“这把弓轻得很,你射得中?”叶君胤笑道。
“射不射得中,不试试怎么知道!”
云宋边说着,箭矢已借力脱出弓弦,叶君胤一瞧那方向,偏得很!还不及他说话,云宋早已抬起手,玉颜锦如白色长河般流泻而出,镇宫铃“叮”地一声吸引了火云军前锋营指挥使的注意,只是他的长枪还未举起反抗,那脱弦的箭已插入心脏。
“你耍赖!”叶君胤自然知道云宋动用了内力,还不等他继续说下去,燕北军的将士们已经换上了火云军的铠甲准备进发。
“命剩下的人弓箭准备,”云宋放下那把轻弓,转眼问叶君胤,“你还未告诉我靖燕军的编制如何?”
“燕北军一万人为前锋营,另外一万人加上原有的白蹄乌配马作骑兵营,西关军一万为左侧翼,一万为右侧翼,剩下的为中营。”叶君胤道。
“没有殿后的?”云宋双手抱胸坐了下来,眼神中有些好笑的意味。
叶君胤意味深长道:“今夜过后不就有了?”
前锋营在夜宋地带领下出了城门,小心翼翼地前往火云军营地,每一步前行都甚为谨慎地观望火云军的动向,直到火云军营地前,都未有人上前阻拦。
夜宋找到了帅帐所在,即刻命令前锋营分散点燃火云军的营帐。
“什么人!”
夜宋盯着守在帅帐门外的两名士兵,冷笑:“老子才为你们出生入死回来,你们就这么对老子?”
那两人仔细打量了夜宋的衣着,虽有些疑惑,倒也放了夜宋进去。
待夜宋一进帅帐,他袖中隐藏的刀立刻亮了刀锋,率先解决了守营士兵,火云军统领和副将正讨论军情,却没想到有人突然闯入。
夜宋毫不犹豫直奔主帅,却被一旁的副将拦了一拦,他为将刀藏在袖中特意选了把短刀,此时这把短刀冲力不足,被火云军副将的长刀挥落一旁。
“夜宋!”
危在旦夕之际,月忌欢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帅帐中,只见他长剑挽了个剑花,顷刻间火云军统领和副将便命归西天,火云军营地火光冲天一片混乱,靖燕军前锋营占尽先机,纵使兵力悬殊,火云军却成一盘散沙,再不敌靖燕。
叶君胤有些振奋,“看来你的弓箭手是用不上了。”
云宋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从方才开始,她的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此时见靖燕军完好无损倒也放了半个心。
“该喝药了。”叶君胤从下人手中结果盛着褐色汤药的碗,笑吟吟地看向云宋。
云宋不作理会,眼睛深处映着远处明亮的火焰,靖燕军前锋营全身而退,队伍中央围着火云军俘虏,竟有不少人。
“去点点火云军俘虏有多少人,这批人就留在东城训上一阵吧。”云宋接过药一饮而尽,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楼阁。
她不知道心里这股不安源于何处,只盼着远在京城的纳兰君止能平安无事,但愿她想的都是错的。
“京城的消息很快就会传过来,你该准备准备和我回云莲山了。”
佛滟不知道都哪处角落里冒了出来,火红的身影依旧引人注目,云宋笑着看她,没什么言语。
“清姑姑为你做了太多了,”佛滟低头,“如今她的性命都靠云莲山的续命丹维持,续命丹一旦停了,你该知道清姑姑她是何结果。”
云宋一怔,续命丹是云莲山的至宝,可也是天下至毒,续命丹需在一命呜呼前吃下,吃一粒方能保一日性命,只是这丹药一旦停用,需经受噬骨钻心之痛,在痛苦中慢慢死去。
云清的性命竟已到了需要靠续命丹保命的地步了吗?
“我知道了,北越的事一了,我们立刻动身去云莲山。”
佛滟叹了口气,见云宋面无表情的脸,终究忍住了想要说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