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步老师行走在回“喜客来”旅社的路上,此时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老师,你明明懂得这么多写小说的方式方法,为什么还说自己不会写小说?”
我从在郁老师的房间里时,就抱着这样的一个疑问了。
“那些动辄长篇大论侃侃而谈的电影评论者,换他们就能拍出电影来了?”步老师反问。
“你怎么会拿自己和他们比呢?”
“我以前还会被自己的副体说是‘门外汉’,所以这么说很正常。我不会写小说,我的确是门外汉。我也有足够的必要去让他们完成作品。”
“那你说郁老师明天会把稿子写出来吗?”
“他最好这么做。”
我看着步老师的侧脸,他的脸上透着一股冷硬的坚定,也是我不曾见过的。
现在想来,其实我只是看过步老师的作品,却从来不了解他这个人。他似乎只有在面对小说作品时,才会流露出额外的感情来。
午夜街头,大多数的店面都已经停止营业。只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从酒吧的粉紫色霓虹灯牌光晕里走出来,大声嚷嚷着听不懂的醉话,相互搀扶着走远。
还有一个穿着较为前卫的女孩子,抱着膝盖蹲在地上,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哭泣,耳边挂着比耳朵还大的银色耳环,带着一股不敢让人接近的气场。
在她的旁边,是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正扶着电线杆子呕吐不止。
也不知道年轻人和这女孩是否认识,他们站得很近,但表现得又像是陌生了。
步老师就面无表情地从这些人的身边走过去,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给过,像极了一个冷漠的过客。
“我喝醉的时候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我突然想起来这茬。
“那要看你对奇怪的事是怎么定义的了。”
“就比如乱说胡话,上蹦下跳之类的。”
“那没有,你只是一头砸在桌板上然后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
“那就好。”我松了口气。
“再结合上你只喝了一杯啤酒,这就有点奇怪了。”
“求别说……”
我的酒量,那真的是无法细说啊。
回到“喜客来”旅社,前台亮着灯,虽然已经午夜,但这里却出乎意料的热闹。
“好了没有啊!快一点嘛!”
旅社前台,一个男人背着醉醺醺的女人在做登记手续,女人在男人的背上又哭又笑,不停地催促,还用手中挂着金链子的皮包在吧台上面敲敲打打,最后还扫下来一盆君子兰,在地上砸得粉碎。
不过这一道碎裂声也并不出众,因为在门口的另一侧,穿着睡衣拖鞋的老板娘正和彻夜晚归的老板吵得热火朝天。
“又去赌了?还嫌家底不够薄是吗?你手头里有点钱就知道花钱!老娘跟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啰嗦什么?你买包买鞋子我说你什么了?男人就不用花钱了?败家娘们!”
似乎是为了壮大自己说话的气势,每说一句话都要摔一只玻璃杯子,弄得满地都是玻璃碴子。
我和步老师缩了缩身子,从这群热闹的人之间挤过去,前台的空间就那么大,要么踩到地上的玻璃碎片,要么就容易被那醉女人的名牌包包甩到。
走到楼梯上,年久失修的电灯泡呲呲地闪来闪去,在这里就能听到楼层房间里传来各种暧昧的声音,还包括床板吱吱呀呀的濒死绝响。
好不容易到了六楼,刚进楼道口,头顶的声控灯还没来得及亮起来,走廊尽头的一扇房门就被人砰的一声踹了开来。
同时踹出来的还有里面热热闹闹的争吵声。
“你说!你说!这个贱女人究竟是谁?你明明说这几天出差去了,原来是跟这个狐狸精搞到一起!你今天不给我个说法我跟你没完!”
女人歇斯底里的吼声。
“你弄错了!我和她只是同事!我们真的就是工作关系!”
男人苍白无力的辩解声。
“工作关系?什么工作到晚上就睡到一个被窝里去了?你这女人真是贱啊勾引我老公!”
啪!响亮的巴掌声和还有另一个女人隐隐的哭喊声。
场面混乱到了极点,一般到了这个时刻,是万籁俱静的时候,但对于这间小旅社,看来只是刚开始。
步老师镇静自若地摸出房卡打开了605的房门,我们房间正对着那间抓出轨的房间,在步老师开门的时候,我忍不住好奇地回头望了一眼。
就看到屋子里起码站了七八个人,除了一男一女光着膀子在床上用被子裹着自己的身体,其他的人就像是凶恶的门神般站在边上。有些人情绪一激动还会上去拳打脚踢,床上的人也不敢还手,任打任骂。
“你到底进不进来?”步老师冷冷地问。
我一回头,步老师手抵着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大有要把我关在门外的意思。
“进进进。”我一副做错事的亏心样溜进去。
大门一关,这才把吵吵闹闹的世界隔绝在了外面。
“你要洗澡吗?”步老师问我。
“要吧?我的脸都被花成这个鬼样子了。”
“那种东西只要用卸妆水就可以了。”
“老师你还会随身携带卸妆水?”我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
“别想歪了,我刚才买化妆道具的时候顺便买的。”
“想得可真周到。”我又闻了闻自己的肩膀,“还是要洗,我身上都是酒味。”
“那你去吧。”步老师上床摆弄那台望远镜去了,“我把拾音器的功能调大,到时候那家伙一醒来发出点动静,你我都能第一时间听到。”
我走进浴室之中,才发现我没有带换洗的衣服,我只是直接被步老师从学校里拖出来的,一点行李都没带呢!
“老师……”我推开浴室的门刚想说什么,一团软乎乎的东西砸在我脸上。
“你的衣服我在商场里也买了一套,里面还有干净的毛巾和牙刷牙膏,凑合着用,明天扔了也行。”
“哇塞,老师你实在是太周到了,我对你的崇拜之情犹如滔滔江水……”
话还没说完,脸上又被什么东西砸到了。
“刚才忘了给你了,这是睡袋。床太小,今晚你睡地上。”
我总感觉步老师只是单纯地想用东西砸我,好让我闭嘴。于是我心领神会,接了东西就钻回了浴室里。
但我很快又发现了另一个问题所在,这种廉价旅社的浴室隔间是用一整块玻璃隔开的,中间只有一部分带有磨砂。也就是说在我洗澡的时候,上半身还能和步老师对视,下半身则是打了马赛克一片模糊。
这种隔间玻璃的用意相当暧昧,估计是让男子欣赏女子入浴时的朦胧美,可当这房间里是我和步老师的时候,气氛则会变得相当诡异和尴尬。
但步老师并没有要欣赏我的意思,他用卸妆水洗掉脸上的彩妆后,直接翻过身在床上找了块位置就睡了。
他这样子特别像是刚出生的小猫宝宝,随便在哪里都能睡着。
当然,这种想法我是不可能说出口的,否则我可能明天就会横死街头了,或者被人从某个垃圾箱里找到。
我拧开水龙头,像是万年冰川化开的水从里面涌了出来。
“啊——!!”我尖叫起来。
“哦对了,我忘了提醒你,这间旅社从晚上11点开始就没有热水供应了。”
“你倒是早说啊!”我在浴室里被冷水激得直跳脚。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洗澡?”
“我以为你是那种随性到洗不洗澡,今晚睡在哪里都不在乎的人!”
“那你想错了。”
“我现在怎么办?我洗发露都抹一半了!”我的处境相当凄惨。
“两种选择,第一种用毛巾包着头,等明天早上来热水再洗。第二种当个洗冷水澡的烈士。”
“明天洗的话洗发露会不会干在我头上?会成什么样?”
“不太好说,你有玩过《街头霸王》吗?”
“当然!”
“你想想里面那个叫‘古烈’的造型。”
“那个扫把头……我的老天!打死我也不会拖到明天洗的,我要做英雄!”
一开水龙头。
“啊——!!!”
又是惨绝人寰的叫声,我现在的心理阴影面积估计和对面被抓x在床的男人相当。
洗完澡,我哆哆嗦嗦地钻进睡袋。因为房间空间有限,睡袋在地上铺不开,我的头顶在墙壁,脚只能放在浴室里,睡姿十分古怪。
我辗转反侧了十几分钟,盯着空白的天花板,始终没能睡着。
“步老师,你睡着了吗?”
“还没。”
“为什么《佚名英雄》里最后的两个主角不能同时活下来呢?”
“你还在纠结这种事情?”
“嗯,想得睡不着。”
“那种美好结局太理想化了,显得比较假。”
“可小说不就是理想化的产物吗?”
“小说也要从理想中反映现实。你说的那种大团圆结局,一般只出现在喜剧风作品或者长期连载陪伴读者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作者为了回馈读者们,特意写的皆大欢喜结局。”
“说起来步老师还没有写过长期系列连载的作品吧?”
“嗯,没有。”
“为什么呢?”
没有回答,我等了大概三分钟,等到的是步老师均实的呼吸声,我才知道他睡着了。
步老师为什么没有写过系列连载的小说呢?
我始终都没有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而今晚,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