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嘉三人到学馆的时候,黎彤、黎雅等人都已到了好一会了,颜先生还没有来。
瞧着黎嘉被婆子放下后,一瘸一拐走进来的样子,黎彤和黎雅的眼睛里,都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意。
黎雅刻意抬高了声音和黎彤说话:“哎呀,四姐,你是没瞧见呐!烟表姐在安国公府,别提多厉害了,一院子的老爷少爷们,全被她折服得不得了!你们后来不也瞧见了吗,就连安国公世子甚至靖王殿下,也对她那么客客气气的,再三感谢。这烟表姐呀,可不是把咱家姑娘们的风头,都给盖过去了吗,是咱府上这一辈女孩子中的第一人了!”
这番话,可是句句直扎黎嘉的心窝子。
她最在意的是什么,不就是自己在伯府这一众姑娘间,仗着老太太的疼爱,和长房嫡女的身份,与旁人全不同的地位吗?即使知道黎雅、黎彤两人说这番话没安好心,也由不得她不上当,听完以后心里不痛快极了,双手攥成拳头。
这手上一用力,她的脚就也不自觉地跟着用力,这下可就更疼了,黎嘉感觉脚底的伤口又裂开,仿佛有血流出来,可她却硬忍着不肯吭一声,生怕旁人知道她在意了,真将黎雅那一番话听进肚里去。
不过一个乡下来的贱丫头,怎么跟她堂堂伯府嫡小姐相比!
她自以为掩藏得好极了,眼角眉梢流露出的愤愤还是都被黎彤看进眼内。
黎彤十分优雅地拿帕子压了压嘴角,对黎雅笑道:“二姐说的哪里话,这烟表姐再出色,到底也是姓乔不姓黎,在大伯父大伯母还有祖母眼里,难道还能越过了三姐去不成?不过这话呀说回来,烟表姐出色也是真出色,实在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真是令人大吃一惊大开眼界啊,可不知道她接下来还会如何?”
黎嘉的心里恨得不行,一口银牙都快要咬碎了。这话的意思,是说父亲母亲和祖母偏袒了?要不是他们偏袒,自己根本就比不上那乡下丫头?在伯府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就是就是,三姐啊你也别担心。”黎雅接过黎彤的话茬,笑道,“烟表姐再如何,也不可能越过了你去呀,谁让人家没有投胎在大伯母的肚子里呢……”
最后一句话刻意渐说渐小声,却也足够黎嘉听见了。脚上钻心的疼痛让她此刻更为暴戾,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脑门子上涌,一下子就站起身,险些带倒了凳子。
黎彤、黎雅都故意做出大吃一惊的样子,半掩嘴道:“三姐,你干嘛?”
黎嘉看着她们,眼中狠色一闪而过,这表情,活脱脱一个年轻版的老祖母!姐俩实在是知道,老太太喜欢黎嘉,喜欢在哪了。
“没什么,我出去走走。”黎嘉笑道。
建安伯府的女子学堂环境清幽,出了课室是一片茂密的竹林,此时叶正葳蕤。
三月初三,梨如白雪,柳似新裁。
江梦然刚与兄长出了建安伯府的二门,正撞上这府里的两位姑娘。
大姑娘黎惜斜瞥一眼江遥,唇边毫不遮掩绽出轻蔑。
二姑娘黎悦虽尽力遮掩,但她见着江遥时小脸煞白,不由自主拧紧丝帕的动作,还是被江梦然尽收眼底。
江梦然无声又无奈地叹一口气。
伯府外如何她不知道,但在建安伯府内,自家哥哥“轻薄浪荡子”的名声人尽知晓。
小半年前,他就是因为对黎大姑娘举止轻浮,被人家“失手”推入水。
初冬凛冽的湖水,江遥被捞上来后昏沉病了数月。
黎大姑娘因此挨了长辈的罚,江遥却险些没熬过去冬。
黎大姑娘依旧不拿正眼瞧他二人,漂亮的嘴角轻轻弯起:“表兄这是大好了?”
谁都能听出她这话里的讥嘲。
江遥却像不为所动,云淡风轻拱手一笑:“劳表妹惦记了。”
本是寻常交谈,从他嘴里说出来,黎大姑娘却暗恼。
她好不容易才咽下将出口的那一声“呸”。
谁惦记他了?
她想拂袖离去,又忍不下那口气,出言刺道:“莫非你也想去曲江?”
上巳佳节,长安各处多有聚会,曲江畔是官贵未婚的少年少女们云集的地方。
但黎惜话中的意思,江遥这般为人品性,也敢去曲江?他配么?哪家的千金还能看上他了!
江遥再次一笑,娓娓道:“不是,我和梦然打算去东风楼走走。二位表妹可要同往?”
黎大姑娘一听“东风楼”三字,瞬间沉下脸。
上巳日的东风楼文人墨客满座,那些人谈诗作画、评古论今,最是附庸风雅,她与二妹妹去做什么?
至于江遥,他和江梦然两人至今还能在建安伯府立足的原因,不过是父亲赞他“文才尚可”。
但也仅是“尚可”而已!
黎大姑娘还要再说话,可她冷不防瞧见三月春光下,少年笑靥煦暖如春风,那面容因久病将养清瘦不少,肌肤却白皙似新雪。纤长浓密的睫毛如鸦羽,同蝶翼,扇动间微掩住一对黑曜石般流光溢彩的眸子。
这样的人,身上猥琐怯懦之气尽去,竟像是完全换了个人一般。
黎大姑娘终于撑不住,冷声撂下句“不必”带人走了。前后一大串丫鬟婆子簇拥,出门阵仗远非寄居外祖家的兄妹俩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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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布小车缓停东风楼外。
江遥下马,又扶妹妹下车,两人进楼点了茶水,临窗坐下未动。
楼内高朋满座,楼外是春日明澈奔淌的溪流,扶风轻曳的绿柳。
暖阳穿拂柳枝拢得人微醺,柳下斜倚本就半醉的美少年,脸上痴懒就更多了几分。
从他们进楼,那少年喝了多久的酒,江遥就盯着他看了多久。
但江遥不说话,江梦然就也不说话,安静坐着喝茶吃点心。
楼内忽起躁动,一道谪仙般的身影被簇拥着从二楼下来。约莫某人本就声名在外,今日赛诗又拔头筹。
虽被众星拱月,黎谌白居高临下站在楼梯上,一眼看见了窗边坐着的兄妹俩。
他神情优雅地皱眉,像是有些疑惑。
那俩谁也没注意这边的热闹。江遥继续看着窗外,江梦然偶尔看一眼窗外的少年和他。
黎谌白也循着他们视线看去,一看,却脸色变了。
暮春时节,暖阳和煦,长安城中却似新雪初晴。
原是千树万树梨花盛放,满城绒绒梨白有如云堆雪砌,摇散清雅泠泠香。
风吟花落,几片梨花瓣拂过白头老翁发髻眉梢,搅乱满肩日影。
张老汉眯眼看着头顶梨树,吧嗒口水烟感叹:“就算陛下命人将这一城梨花打理再好,王妃娘娘也看不见咯……”
穿粗布衣裳的妇人正端木盆从屋里出来,听见这话欲言又止:“阿翁……”
老人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妇人无奈地看看左右,到底什么也没说,寻地倒了脏水,转身回屋去了。
几个歇晌的邻里却凑过来。
“阿伯,你在齐王府里做过花匠?”有汉子问道。
王侯将相那些事,普通百姓总是千听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