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后的第七天,在中国大街上,三个青年由南向北一路走来,“三座大山,三座大山,旧社会太黑暗了。”位于右边的刘庆东深恶痛绝道,“贪赃枉法,包庇罪犯,真是做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啦。杀人凶手竟然无罪释放,还美其名曰是正当防卫;投毒害人,结果死无对证,说解剖验尸没有技术支持。也怪我的手机不争气,还没电了,什么证据也用不上。眼看他们洋洋得意逍遥法外,你们说有多恨人!”
“生不了那个气,这黑暗的世道没处讲理去,有证据也无济于事,所以我要去苏俄看看,听大钊老师说,那里是人民当家做主、没有剥削压迫,没有阶级特权、红彤彤的光明世界。”看得出,夹在中间的孙儒此时充满了向往和憧憬。
“是呀,有机会我也要去的。孙兄,你后天就要出发了,能不能把妮娜也带上?欧莉亚大婶遇害后,她在哈尔滨孤苦伶仃,她想回伊尔库斯克,投奔她的姥爷。”左侧的岳实恳求道。
“得啦,你舍得让她回国去呀?”同窗好友逗趣地问。
“哎呀,你看你,尽往歪处想,我和妮娜是要好的同学,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岳实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
“嗨,你们看,前面是马迭尔旅馆了,那个俄国人不是老板吗?他在和谁争吵呢?”刘三哥眼睛近视,可耳朵灵光,离着老远便听到吵嚷声。
岳实往前面瞩目观瞧,“是几个日本兵,这些横行霸道的家伙,还不滚回他们的岛子去。”
走近了看得仔细,是五个穿着枯草黄色的军衣、头戴法式平顶大檐帽的日本兵,他们喝得酒气熏天,醉醺醺的。“金票滴没有,三宾滴给。”然后对老板约瑟夫的指责不理不睬,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小老头被气得七窍生烟,在旅馆门外喋喋不休地诅咒着,也听不出来说的是什么意思。当他看见三个年轻人时,强作微笑,亲切地迎上来,“噢,小伙子们,你们是妮娜的朋友,我们又见面了,我真是太高兴啦。本应该请你们进去喝一杯,可我正在生气呢,这帮吃饭不给钱的混蛋,上帝会惩罚他们的。”
“咦,岳实哥,你是特意来看我的吗?”从大街对面走过来两个人,是位俄国姑娘,她的手里牵着个半大孩子,姑娘正是岳实的同学妮娜,男孩子是旅店老板的小儿子西蒙,不用问,是领孩子练琴去啦。
“不是,我们是陪孙儒来买旅途用品的,他后天就要去莫斯科啦。”岳实并未留意到姑娘眼中流露出的失望,“妮娜,我已经和孙儒说好了,他负责送你到伊尔库斯克。”
“太好啦!岳实哥,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回国?见不到你,我会想你的。”姑娘很是恳切地请求道。
岳实躲避着妮娜炙热的目光,“不行,近期不行,联合会的工作太忙,脱不开身子。等我过些日子,一定去伊尔库斯克看你。你若是在那边呆不习惯,还可以回来吗?我家就是你的家。”这句话使姑娘听得满心欢喜,上前与孙儒来了个热烈的拥抱。
妮娜发现老板愁云不展的样子,“约瑟夫先生,你不高兴?出什么事啦?难道是为了我的离开,你舍不得我吗?”姑娘调皮地笑着。
“走吧,走吧,反正我这生意是没法做啦,有点权势就来吃霸王餐,我这小本经营,马上得关门歇业。”犹太小老头咳声叹气地抱怨道。
刘三哥却不信他说的,马迭尔旅馆在中国革命史上是有一席之地的,国母宋庆龄曾经住过,新政协筹备会议是在这儿开的,郭沫若、丁玲、茅盾、徐悲鸿、朱学范等一大批民主人士也来过,中国人民的好朋友埃德加斯诺曾驻足于此。你说关门就关门,让他们到哪儿住去?歇业是不可能的事。
一群工人排着队从北面走来,其中的俄国人齐声唱着浑厚悠扬的歌子,“俄国人唱的是国际歌,中国工人怎么不唱?”刘庆东对此感到不完美。
岳实遗憾地解释道:“魏先生听过《国际歌》?是呀,中国工人简单的对话还凑合,完整的俄语歌词是说不出来的。”
“哎,要是秋白在这儿就好啦,他的俄语水平好,可以把它译成中文版。”孙儒是想把歌曲翻译过来,可有心无力呀。
岳实坚信不疑地附和道:“一定可以,原来在马克思主义研究会里经常能看到他。孙兄,瞿秋白还好吧?他从俄文专修馆毕业后去了哪里?”
“他和我一样,当了记者,现在供职于北京《晨报》。”
“安阳来,上街里的人真多呀,决拆决捻的。小扫,这里是中国大街吧?”一个留着小胡子、年近四旬的中国人向岳实问路,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对着三个俄国同伴嘟噜嘟噜地讲了一通。那三个青年人一个劲地点头,连说“哈拉少”,原来这人是个翻译。
“小扫,那些唱歌的是铁路工人吧?他们在奏什木?听说罢工取得了胜利,白毛局长被赶下台啦?”中年人又好奇地问道。
“哦,他们是三十六棚的中俄工人,是去管理局开庆祝大会的,走在队伍中间的那个,就是中东铁路职工联合会总会的明斯克尔。”岳实指着向南行进的队伍。
“明斯克尔,是他,维经斯基,”那个人像是认出了罢工领导者,他用胳膊肘碰了一下身边的年轻人,然后指着队伍给他看,又是一通嘟噜嘟噜地对话,“哈拉少”“哈拉少”的赞叹。
“你是山东人吧?”刘庆东忍不住好奇地问。
“对,俺是山东平度的,俺姓杨,杨好德。老师,嫩也是山东滴类?”对方是个开朗的人,并且反过来问三哥。
“我是莱芜的。”
“安阳来!伙计门子,俺们是老乡。哎,俺闯关东到符拉迪沃斯托克有年头了,二十年木有回老家类,这不刚回国,去北京转转。”中年人感慨地看着刘庆东。
“杨!”三个俄国人在小个子老板的殷勤引领下,已经走入马迭尔旅馆的旋转门,其中看似带头的青年人在喊他。
“俺逮走类,上天了,逮完饭,还逮赶火车呢。”中年人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孙老弟、岳老弟、未来人,你们三位这是去哪儿呀?”从马路对来又过来两个人,一个一颠一颠地腿脚不麻利,身穿着深色长衫,外罩马褂,左手提着个木头箱子,右手持着的礼帽始终扣在胸前;一个拖拉着左腿,一瘸一拐的,像是被狗咬了似的。原来是商人贾林和社会革命党的瓦西里,不知道他俩是怎么凑合到一起的。
“贾先生,你们这是去哪儿呀?”记者关切地相问。
“咳,还能去哪儿,去乡下,找契科夫算账去,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买卖人满脸的怒容。
“我也是,契科夫两口子去了乡下,霍尔瓦特也应该跟着去,这个余孽一定得除掉。走吧,老贾,你得扶着我点。”两个人相互扶持着,往北面江边码头去了。
“我们也该走了,妮娜,就这么定啦,后天和我一起出发,送你回伊尔库斯克。”孙儒态度热情诚恳,似一个体贴入微的大哥哥。
两天的时间转眼即逝,孙儒带着妮娜去了俄国,挺遗憾的,手机没电了,要不合个影留做纪念,那该多有意义啊。还好,有那个盐枕,权当纪念送给了孙儒,到了苦寒之地也许能用得上。
岳实上班去了,刘庆东闲来无事,在岳家屋子的周围转了转,一座座俄式黄房子布置得错落有致,优雅恬静,这种慢节奏的生活氛围可是久违了,早已成为儿时的记忆。
“先生,先生,你还住在岳家呀?”身后有个女声在问。刘三哥回头去看,是女佣人阿杰莉娜。
“是你呀,可怜的姑娘,你从警察局出来啦。”一丝歉意划过了刘庆东的脸上。
“哒,刚从警察局给放出来,这几天可遭大罪啦,这一家子狗男女真不是东西。我是来取自己的衣物的,还得找一份工作呀,不能张嘴等着饿死吧?先生,我挺恨你的,都是你害的,多管闲事,若是有了那条项链,就不用这么辛苦地活啦。”
俄国姑娘与刘庆东沿着小径并肩走着,来到小黄楼后花园的小铁门,姑娘推门拐了进去,三哥就听到身后阿杰莉娜在告诫着,“亚历山大!你怎么跑出来了?慢点骑,别撞了人。”
“我舅舅和舅妈去乡下啦,妈妈和爸爸在屋子里打仗呢,这回可没人管我了,我要出去尽情地骑车喽!”男孩子从院子里窜出来,骑在自行车上回头对阿杰莉娜喊着,可能是过于心花怒放了,脚下使劲地蹬着,“哎呀!快躲开!”
刘庆东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掀了起来,“啊!谁撞我啦,这么大劲?”他只感到瞬间整个人飞入到九天之外,忽忽悠悠似腾云驾雾一般,向地上望见的最后一眼,是那个骑着单车瞠目结舌的男孩子。随后是强大的推力左右着他,感到在急剧上升,上升,猛得眼前一亮豁然开朗,从昏暗之中破雾而出,最后被重重地摔到地砖上面。
“哎呀,哎呀,把我摔散了架啦。”刘庆东半天才喘过气来,他看到一顶锃明瓦亮的绿头盔和鲜艳的红绸巾,肇事者跑过来一个劲道歉,正是那个遇见过的外卖小妹,又是一付可怜巴巴、欲哭无泪的样子。
“你真是不容易呀?”三哥强忍着疼痛坐了起来。
“是呀,是呀,大哥最理解我,我一个乡下孩子容易吗?找份送外卖的活,又苦又累,风里来,雨里去,还挣不了几个钱。”对方哭丧着脸解释着。
“撞人了吧?撞人了吧?我就这么拦着,你还是偷着闯进来了,得啦,交罚款吧。”带着红胳膊箍的老大爷撵过来,双手揪住电动自行车,生怕她夺路而逃。
“还好,没骨折。”三哥慢慢活动着胳膊和腿脚。
“你得让她带你去医院,万一是内伤,可上哪儿找她去呀?”老大爷颇有经验地提醒着,然后向着外卖小妹大喊一声,“罚款!”
“大爷,你怎么不理解人呢?我不是赶时间嘛,走外面绕道耽误事。”看广场治安员要按章办事,姑娘满是委屈地请求三哥给说说情。
“小妹,我就不难为你啦,来了把穿越,还得感激你呢。这罚款你得交,该多少给多少。我是看明白了,不给你点教训,你是真不长心呀。”刘庆东揉着胳膊肘,蹒跚地走出站前广场。
回到自家小区时,已经是日落黄昏了。刘庆东往单元门走着,就听身后有人在喊他,“小刘啊,去看新火车站啦?”听出来了,是张老爷子在和他说话。
三哥马上转身说道:“是啊,老爷子,火车站真好,真大,还来了把穿越。”
“穿越?穿什么越?”离奇的回答把对方说愣啦。
刘庆东态度严肃地询问,“对啦,老爷子,你说你的父亲曾当过南满株式会社的巡捕,是不是叫张逖吧?他的堂舅是不是孙殿臣,还有个表弟叫做孙儒,是个记者,去苏联啦?”
轮椅上的老人惊愕地睁大眼睛,“是,是呀,你怎么知道?我是有个表叔孙儒,当年去的是苏俄,那时还没联呢。”
“那就对啦,你这位表叔的儿子就住在我们楼下,是刚刚从俄罗斯搬来的。”刘三哥指着楼上的窗子。
老爷子的思维还是蛮敏捷的,“小刘啊,你说是刚搬来的那家哈拉少?你说的是真的呀?太神奇啦,快推我上门去看看。”
心情激动不已的张北平,在两个晚辈的陪同下,进入单元,乘上电梯,按下了四楼住户的门铃。
“是谁?”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屋子里问道。
“邻居。”刘庆东彬彬有礼地回答。
“爸爸,是邻住”,房门打开了,迎出来个外国妇女,五十多岁的年纪,高挑匀称的个子,有双美丽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透着友善,又黑又直的长头发随意地盘了起来。
在屋子里站着个高龄老人,他拄着手杖,慈祥地看着来客。刘三哥惊呆了,眼前的老爷爷,样貌清秀,文质彬彬,两眼射出坚毅不屈的光芒,活脱脱就是焗白了头发的孙儒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