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中午,顾长安醒来得晚,或许是知道玥虞航运没救了,她也不似平日那么忧心忡忡,喜乐心想,她是放弃了。没人知道顾长安心想什么,她看起来很平静,并不似前几日那般心焦,迷茫和恐惧,她似乎已接受了玥虞航运要江山易主的事实,喜乐想她究竟怎么想,可她不敢问。
顾长安醒来后,一直在赏梅花。
凤沐白在睡懒觉,窗口全开,她裹着一件雪白的大氅,神色安宁,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神沉静中带着几分笑意,温柔又柔软,如浸泡在暖水中的梅花。暖炉上点着沉水香,室内有着冷香,夹着本来的冷梅的香气,异常好闻,知书和喜乐、清音不敢打扰她,只是远远地看着。
她看梅似乎看痴了。
清音去小厨房看了一会儿药,天气冷总要熬一些补气的药膳给凤沐白和顾长安补补身子,她见门就拍着大氅抖落大氅上的雪花,一边拍着一边抱怨这鬼天气。真的太冷,冷得刺骨,寒风扑面有一种要刮开血肉的感觉。
“小点声,别吵着王爷。”清音轻声说道,喜乐无精打采地坐在一旁,她心里全是玥虞航运的事情,自从顾长安说玥虞没救后,她一直心焦恐惧,怕顾长安失望,怕顾长安失落,也怕自己失望,难过。
她们在那么的小的时候就试图和豺狼做交易,自己这一身柔软的骨头被锻炼得尖锐,硬朗,她们对玥虞的珍惜,超乎常人,真的很珍惜,很珍惜。
“喜乐,你怎么不去劝王妃回内室,她坐在窗边都一个多时辰,天气这么冷,别冻着了。”清音说道,不满地看向喜乐,喜乐看向顾长安的方向,抿了抿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能劝顾长安吗?
若是能劝顾长安的话,她还会坐在这里吗?她知道顾长安在想什么,可能是在哀悼玥虞,哀悼这么多天来她们为之付出的心血。
这是一种无法言诉的悲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所珍惜的一切被夺走。
小姐,她说不在乎,其实,她是很在意的吧。
毒枭到底和她提了什么要求,她却无法忍受而拒绝,以她的性格,不管多严苛的条件,她都会同意的。
清音和知书见喜乐无动于衷,她们更是不好劝了,倒是凤沐白醒来的时候,顾长安关了窗,掩去屋外的严寒,只余下一室的冷香。
喜乐很想劝顾长安,若实在没法子,把实情和王爷说一遍吧,说不定王爷有钱,能给她几百两,他们都成亲了,王爷的便是她的。可顾长安却知道归云阁的账面多少,绝对无法满足她的需求。
顾长安也曾考虑到和凤沐景借,可顾清欢探索过一次,凤沐景不借,这太简单了,他和苏擎航运的老板是好兄弟,他们在一起算计着怎么吞并了玥虞航运,自是不会借钱给她。
她去找凤沐景,也是碰壁,索性就不去了。
凤家商行。
凤家商行在主事者是凤沐景和九皇子,如今天气冷,九皇子在宫中不出门,大多事情都是凤沐景决定,玥虞航运这么大的事情,他自然也关注,从玥虞有危机的第一天开始,他就等着一个机会。
他等着更加壮大凤家商行,他对航运本就很有兴趣,当年凤家商行成绩斐然,拥有一笔很大的流动资金,他对航运也很有兴趣,很想开始搞航运。那时候凤城就一个苏擎航运独大,他和苏擎航运的少爷又是好朋友,摸到许多门路,只可惜,九皇子不愿意涉足航运,风险太大,且资金投入也太大,九皇子自己有自己的打算,于是凤沐景就打消了涉足航运的打算。
如今,玥虞出现危机,长安城内能资助玥虞的商行,凤家商行算一家。苏擎航运的少东家早就和他打过招呼,不要他出面资助玥虞,因为顾长安最近到处借钱,几乎有过生意往来的商家都借钱,借到的数目不大。凤沐景分析了玥虞所有的营运情况和资金流动,判断玥虞撑不过正月就要宣布瓦解。
他和苏擎航运的少东家苏联一起拦截能资助她的商行和钱庄,截断顾长安的后路。
他和九皇子仔细琢磨过,凤家商行完全可以吞并玥虞商行的一半,所以他和苏联一起打算拿下玥虞航运,凤家商行和苏擎航运联合一起吞并玥虞。光靠苏擎航运一家也无法吞并,凤沐景和苏联是一拍即合,所以他们一直等着玥虞撑不下去。
风雪天,地面积雪后,苏联到凤家商行来找凤沐景。
两人到书房,关起了门,苏联说,“我听到一个消息,毒枭对玥虞航运也很有兴趣,你听说过没有?”
苏联是一名斯文的青年,眉目灵活,清秀俊朗,是个很符合长安城男子特点的青年,一身文气,眼眸中透出精明锐利来,他是这一次拦截玥虞航运最大幕后推手。
“毒枭,名震西北的毒枭?”
“是,就是他。”苏联说,一拍书桌,“我听到消息,昨日玥虞夫人带了人去见毒枭,两人谈不拢,所以目前情况不知,我有一个兄弟听到消息,他说毒枭想要吞并玥虞,你怎么看?”
凤沐景眯起眼眸,锐利的目光如刀锋一样射出来,他不免握紧了拳头,“他是西北的霸主,怎么把触角伸到南方来?况且,他的行业和航运全无关系,他也没理由要吞并玥虞。矿业才是他的根本,他到底在搞什么鬼?家大业大还打我们的主意。”
“你别忘了,玥虞的矿业触角早就伸到长安城,长安城准确来说属于北方,还算是他的领土,他要征服也无不可,只是……若是有他竞争,玥虞这块肥肉,我们是吞不下。”苏联忧心忡忡,精明的眼睛有了几分算计,他说,“不如我们去找他谈,他是西北边陲长大的男人,做的都是矿业、马场的生意,若是吞并玥虞,一时半会也不能熟悉运营,若是有我们帮忙,这情况就不太一样,玥虞是天下最大的航运,三家分食,算起来也是一块肥肉,你说呢?”
凤沐景蹙眉,商场的事情说不准,本以为这是长安城内的战斗,可没想到对玥虞感兴趣的人如此之多,毒枭也要插一脚,他们凭实力是拼不过毒枭,只能靠着他们是长安城人,苏擎航运又有系统的管理方案,熟悉航运的运营,否则,他们也没有优势。凤沐景抿唇,“我们就不能说服他退出吗?”
苏联说,“毒枭此人,听过他的名号的人多了去,可有几人能和他见过面,说过话,你说玥虞夫人亲自去见他,这生意还谈不拢,可见他拿下的玥虞航运的决心多大,他们如何说服他退出,如今就希望他和玥虞夫人谈崩了,我们能有可趁之机,若是要他完全放弃,这不可能。”
凤沐景眯起眼睛,“不可能么?官是官,民是民,民不和官斗,凭他再横,他也只是西北横行的霸主,这儿可不是他说了算。”
苏联不安问看向凤沐景,相交多年,他知道凤沐景心里想什么。
这也是他的目的。
生意人总是彼此诸多算计,算来算去,都为自己的利益。
苏联何尝不想毒枭退出这一次的竞争,他没有优势,唯独凤沐景有,他是皇亲国戚,能给他提供更多的便利,让他在西北更加横行无阻。
苏联掩去眼眸中的算计,沉声说,“这件事就靠你了。”
凤沐景说,“我没门路,你有人能联系到毒枭吗?”
苏联点头,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苏联联系到毒枭时,他不见凤沐景,且丢下一句话,他对合作没兴趣,他习惯一人独大,这事把凤沐景给气得七窍生烟,脸色铁青。
苏联也甚为不解,为什么毒枭不想和凤沐景合作,凤沐景是皇上皇子,谁都知道。
商场最怕你在明,我在暗,如今凤沐景在明,毒枭在暗,不知道毒枭在哪儿,也不知道他在算计什么,这笔交易从一开始就不平衡,他拒绝了,凤沐景都不知道上哪儿找他,总不能去北郡的毒枭堡。
那不是找死么?
王府,归云阁。
午膳是在归云阁用的,顾长安正打算午膳后去商行走一圈,早做准备,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可午膳期间,顾清欢匆匆来访,顾长安把清欢迎到书房。她见清欢神色不对,心中一打突,心想着莫非是毒枭已动手了么?若不然,姐姐怎么神色焦急,刚一关上书房的门,顾清欢便拿出一张银票给她。
巨额银票,白银七百两,无利息。
“这是哪儿来的钱?”顾长安十分惊讶,她们如今借不到这么大笔的数额,“谁给你的钱。”
“毒枭,指名给你的。”清欢沉声说道,脸色藏不住的惊喜,也藏不住的惊讶,她清楚地记得顾长安出来的时候是说,玥虞航运算完了,毒枭拒绝合作,可才一天工夫,毒枭却奉上七八两白银,借期一年,无利息,这简直是天下掉下来的馅饼。玥虞航运如今的困境是没有现金流,有了现金撑过冰冻期,航运就能正常营业,一月利润就有几百两,无需担心不能还钱。
“长安,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顾长安也懵了,不知道毒枭在葫芦里卖什么药,她自己也茫然,顾清欢问她,昨日她和毒枭谈什么条件,她没答应,顾长安见四下无人便和她实话实说了,顾清欢吃了一惊,指着顾长安问,“你的意思是说,毒枭看上你了?”
“应该是。”
“天啊,这倒是一笔横财。”顾清欢说,“奇怪了,你和他什么时候见过面,他怎么就对你一见钟情了,还大费周章过来见你。”
“我也很纳闷,真的,姐姐,我知道的和你一样多,我自己也很茫然。”顾长安诚实回答,微微叹息,“他这笔钱算什么意思?”
“你管他算什么意思,既然他说了一年后还他七百两,我们就用这钱救急,一年后还他就是。”顾清欢说,目前形势严峻,多方压迫,再缓两天真的缓不过劲来,“我听毒枭的传闻,他也不是一个强迫女人的男人,你拒绝了他,说不定他觉得你很有骨气,他为之佩服,愿意帮助你呢。”
顾长安蹙眉,对这个说法不太赞同,清欢轻笑说,“其实,男人也可以平常心欣赏女人,并非一定要上穷黄泉下碧落,并非一定要占有,你说是不是?”
顾长安心中有疙瘩,那是她拒绝过的男人,若是用了他的钱,就像拿人手短似的,她心理上有压力,可顾清欢分析得也有道理,如今她还管的上什么压力吗?玥虞航运的危机迫在眉睫,有什么事情能解决了航运的事情再说,她不知道毒枭在打什么算盘,可最坏也不过如此了,情况还能恶化吗?
人一旦走到不能再糟糕的情况,索性就破罐子摔碎了。
……
顾清欢来了半个时辰就走了,只来得及和凤沐白简单地打过招呼,没多停留,凤沐白什么都没问,只是含笑看着她,他笑意柔情似水,宠溺呵护,她看着都觉得心里开了花。没了压力,她一下子便轻松了,不再愁眉紧锁,如果江山和美人都能掌握在手,何必要放弃江山或者美人呢。
“很开心?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顾长安点头,浅笑说道,“嗯,很好的事情,很好,很好的事情,我很开心。”
“你的眉心已经紧锁了十几天,是时候松开了。”凤沐白温柔地凝着她,她能开心,这一切都值得的,何况原本就是举手之劳。
一句真心话,换七百两,他都觉得便宜了。
他愿意捧上他所有的身家,换顾长安那一句,今生唯一的不可失去。
有了这七百两,航运的危机一下子便解除了,商场显然一阵不小的风波,玥虞在危机四伏,面临破产的困境前,是谁给了她一把钱,让她能解决所有的危机。
长安城内的商家几乎都拒绝伸出援手,凤沐景和苏联这一类的奸商更是不解和不甘,分明就看到一块肥肉要到嘴了,却不翼而飞,他们怎么能不气。
顾长安是个聪明之极的女人,她放出消息,是毒枭援助七百两,她并许下承诺,年底归还这笔钱的同时,奉上航运一整年盈利的30%,此举更是哗然,雪中送炭原本就该涌泉相报。那些拒绝伸出援手的商家是悔青了肠子,玥虞一年盈利的30%啊,比本金都高了。这是稳赚不赔的生意,顾长安有这举动,一来是让商场的人知道,玥虞夫人和毒枭关系密切,阻断了旁人的明道暗枪,她以一种高姿态告诉你,我背后的人是毒枭,你们有本事就继续相迫,看是能横得过谁,拼财力,顾长安谅他们也没胆子,这就省去玥虞航运许多麻烦,扫清背后的黑手。二来,她要借此立威,她想让商场的人知道,我玥虞夫人是有恩报恩的人,你给我一分,我还你十分。
且这一次撑得住危机,又平息了客户的愤怒,解决他们的损失,玥虞商行的信誉更是牢不可破,赤水航运的大客户都纷纷找上玥虞,生意嘛,信誉最重要。
凤沐白听到商场上的传言,只是一笑而过,他的小妻子真是物尽其用,聪明绝顶啊,竟然能利用毒枭堡造势,她和毒枭堡的关系如此微妙,竟也敢抬出来,她就不怕他拆台吗?
可她真是聪明,她也说的很对,玥虞背后,就是毒枭给撑腰。
相较于顾长安的春风得意,最近凤沐景便是阴雨连绵,他和王爷提出了很具体的吞并玥虞的方案,可却没用得上,王爷虽没说什么,凤沐景却觉得这一切都丢人至极。玥虞航运一翻身,他就再无可能控制,他想趁着冰雪还未融化,再一次让玥虞雪上加霜,可凤殒烨阻止了。
凤殒烨说,“北郡这几年和朝廷矛盾日益加深,动荡不安,北郡王昏庸,整个北郡几乎都在毒枭手下,他的军队骁勇善战,他的商业布满全国,我们没必要和他直接对上,皇亲国戚怎么了?这是凭实力说话的地方,你若真想要拿下玥虞,那就拼过毒枭再说,否则,有他一天,你动不了玥虞航运。”
“五哥……”
“别说,此事到此为止,你别不知轻重,这几年朝廷动荡,朝政被佞臣把持,皇上怕我们遭到横祸,所以让我们回长安城安居乐业,不让我们插手朝廷的事情。可你要知道,哪怕不插手朝廷的事情,我们姓凤,是皇家子孙,若是皇室有难,我们义不容辞,或许有一天,我们有用得着毒枭的地方,所以,别得罪他,因小失大。”凤殒烨不愧是王爷,曾经权倾天下,民望颇深,又在朝廷打滚十几年,对形势只有自己的判断。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是断然不会得罪毒枭。
凤沐景只能按捺自己的不甘,听王爷的吩咐,放弃对玥虞航运的吞并。苏联的算计也成了空,诸人郁闷不已,几日后,冰雪融化,航运全程通线,玥虞航运再一次站了起来,这一次风雨飘摇后,玥虞航运更令人瞩目,信誉更上一层楼,顾长安没有取消10%的赔偿率。
这件事她和凤沐白研究过,那是一个暖和的下午,积雪没有融化,午后却有阳光,冬日难得出一次大太阳,顾长安和凤沐白在赏梅的时候问他这件事,她想听凤沐白的意见。
凤沐白没有起疑,也没有问她为何感兴趣,他说,“如今玥虞航运信誉十分好,不宜立刻取消这10%的赔偿率,如果是我的话,我会事先和客户收取一笔费用担保,若是出现亏损,我赔,若是没有亏损,这笔钱就算我的。”
“那具体多少合适?”
“这就看你的想法,你可以想一想,该如何做最合适,这是一个模糊的概念,避免玥虞航运再一次出现这样的危机,你要知道,这里面门道多了,玥虞是生意人,应该从利益这个角度思考这个问题,专门研究这个费用问题,尽量到双方都能接受的程度。”凤沐白的声音温柔细腻,却是一针见血。
顾长安彻底明白了。
她和顾清欢、顾宸越提出来的时候,顾宸越也有这样的想法,且早就有这样的想法,这能最好规避风险,顾长安便把这个项目交给顾宸越来做。
他手下有很多很精明的账房先生,这笔账他们会算得很和合理,也很明细。
玥虞航运的事情算是完满解决了,度过这一次危机,顾长安整个人似乎都成长了,她变得更成熟,更稳重,她也习惯了和凤沐白讨论上商场的事情,她发现,她的小白总能给他提出很好的点子,总是一针见血,很容易就判断形势,让她知道怎么做得最好。
这让顾长安觉得很开心,凤沐白偶然也会问她商场上的事情,交流心得,她惊讶地发现,凤沐白很多观点,都是站在西北环境下提出的观点。
每一个生意人所处的环境便决定了她的思考模式,顾长安长在长安城,又在长安城发家,她的思维模式便是长安城生意人的思维模式,这是有地域性的思考,因为他们的视角不同,所看到的问题也不同。
顾长安很惊讶,凤沐白长在京城,来长安城也就几年功夫,怎么观点和她相差如此之多,倒是很像……那带着银子面具的人影模糊地闪过心中,快得她几乎走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