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月老祠出来后,明靖珩径直拉着云彦芷穿过了人群,回到了棋盘街另一头。
回家的时候,时辰尚早。成双成对的少年男女向棋盘街走来,花灯的光彩映着一张张笑靥如花,良辰美景,不过如此。
他们的马车大概是人群之中唯一离开这条街的了。
明靖珩似是累了,一路上都极为安静,只是闭着双眼靠在马车壁上假寐。云彦芷掀起马车帘子一角,树上、房檐上皆扎满了灯笼,火树银花般,远处有大朵的烟花升上天空。
明靖珩却是睁开了双眼,静静地偏过头去看她,眼中却没有一贯的笑意,复杂中又带着些淡淡的失望。
从喧嚣之处离开,马车驶进明家所在的小巷,一片片庄严气派的宅院将外间的热闹甩的丝毫不剩,只余下僻静和清冷。
云彦芷突然生出一种惆怅之感,便将马车帘子放下了。
在她放下车帘的那一刻,明靖珩将视线从她身上收回,眼睛缓缓的闭上了。
两个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直到马车停下,云彦芷方摇了摇明靖珩的胳膊,道:“五爷,到家了。”
今日明家的主子们都不在家中,明老夫人亦是给下人们轮流放了假。明明是热闹非凡的上元,堂堂的英国公府却是一派冷清。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过翠微山,一片寂静,园子中黑漆漆的,只剩小路边的孤灯半映着残雪。
然而,走到阔云堂前,却见一片柔和的光亮。星星点点的,这个院落似是被层层叠叠的光晕托于掌上,恍若深海中那一点明珠,发着温暖柔和的光。
云彦芷走进了看,才发现院子内外,房檐下,树枝上,竟然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而地上,却摆满了各色盛开的海棠花。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1。
是谁做的,自然不言而喻。云彦芷缓步走进院门内,明靖珩跟在她的身后,她站在青石阶上,驻足看了许久,方转过身去,向着明靖珩微微一笑。
“谢谢您,我很喜欢。”
明靖珩本是满心的委屈和失望,然而得了她这一句话,却突然的欢喜起来。
她不是一向如此吗?性子慢热,不善于表达自己。
没关系,她如果一直这么害羞,那她便站在原地,等着他上前一步便好了。
为了她,他可以去做那个付出多一点的,要求却少一点的。
他笑着道:“我今年去广州剿匪,听说那里没有上元灯会,却有着赏花观景的习俗。我这个人一向贪得无厌,想让你同时把两种美景都赏了,便叫他们将花圃中海棠都搬了来,放在地上。”
云彦芷俯下身子去触碰海棠的花瓣,娇嫩却又脆弱,手指上传来冰凉的触感。
这么一折腾,只怕这些花又要让花匠们伤神许久了。
她将手指收了回来,笑道:“多谢您还想着我。不过如今天寒地冻的,还是早些将这些花收进去吧。”
她的面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明明是站在一片柔和的灯火之中,她的笑容却似是没有一丝温度,程式化,毫无喜悦。
明靖珩只觉得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的心又再一次冰冷了下来,他轻声问道:“阿芷,你是不是不喜欢?”
云彦芷轻轻一愣,她又要如何喜欢呢?
前世的时候,她刚刚被关起来的第一年上元,明家亦是这般,张灯结彩,他却是送了旁人一树的花灯和一地的繁花。
而那个时候,她在做什么?
似乎在对着冒着黑烟的劣碳,默默哭泣。哭的不止是他,还有阿绫,她视若珍宝却留不住的阿绫。
如今一切重演,只是阵仗小了,看花灯的人从兰芝变成了自己。
他又要她如何能欢喜?
她将面上的微笑挤得更加深些,对他道:“火树银花,又有繁花似锦,有哪个女子会不喜欢呢?我又怎么能免俗?只是,今天逛的有些累了,又心疼这些花儿,怕它们提早凋零,才这么说罢了。”
明靖珩看着她的笑容却是没有说话。
他突然想起来,从前她在云家的时候,和陈沁雪一起玩笑的时候,她笑起来的时候,唇边会有一个浅浅的酒窝。但那酒窝生的极浅,只有她极开怀的时候,才能看得见。
而如今,她虽然亦是极力笑着的,但眼底却是殊无笑意。
唇边,自然也没有那一点酒窝。
他突然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
她像是暮春时节的溪水,看上去极是清浅,然而只有触碰到的时候,才发现是凉的。
她实在太难接近,她所展示给他的,似乎永远只是平静完美的表象,每当他想要进一步时,触碰她的内心时,她总会将自己藏的好好的,不着痕迹地躲开。
就好像那些传说中的画皮,精致如画,却毫无生气。
他叹了口气,道:“好。”说罢便转身去唤院子里使唤的粗使婆子。
云彦芷进了屋子,倚着窗子做针线,雕花轩窗上嵌着明瓦,屋外婆子们搬东西的身影影影绰绰,看不清晰。
院子里并不安静,婆子们嘀嘀咕咕的说着些什么。
云彦芷虽然听不到,但也能猜个大概,左右不过是说她不知好歹,枉顾明靖珩的一片心思,借着他的宠爱肆意拿捏。
她知道,今晚自己的戏已经演砸了。明靖珩看向她的表情中也多了失望,可是,她实在是无法对着这与前世完全重叠的一幕,露出毫无破绽的笑容。
她的针扎在大朵的瑞兽纹上,狰狞的兽首露出尖锐的獠牙,祥云踩在脚下,又是气派,又是令人生畏。
将兽的眼珠用金线点亮,云彦芷在荷包的反面打了结,将这只鸦青色的荷包完了工。
明她透过明瓦,看到西厢的灯还亮着,那是明靖珩的书房。不过自从她嫁进门后,他便很少再去了。
云彦芷手中捏着那只荷包,不管怎样,她不能让他现在便对她失了兴趣,至少,不能让他看出她对他的厌恶。她还要留在这个明家整整两年,没有他的支持,她的日子不会好过。
云彦芷披上披风,屋外竟是下起了雪珠子,地面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如霜一般,粘在地上。
西厢房没有生地龙,云彦芷进门,便打了个寒噤,她绕过花梨木的博古架,轻轻的扣了扣一旁的隔断。
明靖珩的声音从里面响起,轻轻的,有些闷,不似他一贯的神采飞扬。
“进来。”
云彦芷拿着那只荷包走了进去,明靖珩抬头看到是她,忙站起身,问道:“这屋子冷,你怎么过来了?”
云彦芷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笑了笑,道:“不碍事的,妾身哪有那么娇弱。”她瞥了一眼书桌,见桌子上放的是一张大周朝的疆域图,便将那荷包放到桌子上,轻声道:“五爷既然在忙公务,妾身就不多做打搅了。前些天整理您的冬衣时发现您带着的荷包旧了,这荷包是我这几日抽空绣的,你且看看,可还能入得了眼?”
那荷包用的是鸦青色的雪缎,上面绣着瑞兽,兽首狰狞,活灵活现,看得出来,极是下了一番功夫。
他只觉得,这一夜自己的心情就仿佛被她攥在手中随意搓揉一般,喜乐是因她,哀怒也是因她。
他突然觉得自己极可悲,不过是一个荷包,就能让他重新高兴起来。他将那荷包放在手中摩挲了良久,面上表情极复杂。
半晌,云彦芷方小心翼翼地道:“五爷若是不喜欢,妾身便再给您重做一个。”
明靖珩见她略带着惶恐的表情,却是突然开口,语气中带着点无奈地问:“阿芷,为什么给我绣的是瑞兽纹?”
云彦芷不奈他竟是问出这么一句不招边际的话,愣了一下,方才回道:“五爷刚刚生了正四品,妾身便想着给您绣一个威武些的,戴在身上也好看。”
明靖珩叹了口气,手中攥着那荷包,却是将她突然拥入怀中。
许是刚从外面进来,她的身体有些发凉,披风上嵌着的黑貂毛粘上了细小的雪珠子,蹭在他的面颊上,有些细微的寒意。
“别给我绣瑞兽纹的了阿芷,给我绣个鸳鸯的,我保证天天戴在身上。”
云彦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舒了一口气,她面上的表情明明是平淡的,声音却是带上了一丝撒娇的意味。
“知道了。”
明靖珩将脸埋在她的肩膀上,罢了,都由她吧。他的心既然已经没法从她的身上收回来,便抛出去,满满的放在她的手上。
他捧出满满的真心来,她纵然再绝情,也会给他一些回顾的吧。
云彦芷轻声问道:“今天花灯的事是妾身不好,辜负了您的一片用心……”
他却是打断了她,只是臂上用力,将她抱得更紧:“没关系。”
云彦芷在他耳畔轻声笑了笑,松开放在他腰上的手,柔声道:“那妾身给您戴上吧。”
明靖珩却是没松开她,只是略带委屈的道:“不要。等你绣好了鸳鸯的,我再换。”
云彦芷有些无奈,却只得顺着他的意思,声音中略带了些哄劝:“好。”
屋内烛光摇曳,屋外的雪越下越大。明靖珩拍了拍云彦芷的背,将她放开,道:“这里太冷,我们回去。”
正在此时,突然听到屋外传来一个中年女子焦急的声音。
“五弟,五弟妹,你们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