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宴居。
明老夫人常年礼佛,内室燃着檀香,冬日里屋内地龙生的旺,那香气氤氲的满屋皆是,仿若寺庙一般。
只是没有明老夫人端坐在厅上,少了几分人气。
云彦芷明靖珩二人赶到时,屋内已经聚集了明家大半的主子,众人面上皆是一派忧心慌乱。雕着百子千孙图样的紫檀大床被青色的纱帐四面围住,影影绰绰可以看到半个人影。
明老夫人苍白的手就从那纱帘中伸出,顾太医坐在床边,隔着丝帕为她凝神诊脉。
云彦芷和明靖珩见状,只能沉默不语,等待顾太医的诊断。
顾太医查完明老夫人的脉象后,叹了口气,却又复将手指盖上,似是凝神在想些什么。
云彦芷盯着他的表情,比起旁人,她的神色似是更为紧张些。
站在她身边的四夫人杨氏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她虽然常年身处江南,但对京城本家内宅的情况也是有些了解的。
这位五弟妹,出身只能说是一般,虽然父亲是永昌伯,但永昌伯府将门之家,又是个二等的勋贵世家,如今的永昌伯却是走了文官的路。无论是文官、还是勋贵两边不讨好,两边都受不得重用,少人扶持,如一个孤臣一般。这些年更是在丁忧之中,在朝堂上的影响力越发的小。如今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就要到了,却没听到一丁点的关于永昌伯起复的消息。
说句实话,云彦芷这样对明靖珩的仕途毫无助力的家世,比起她这个庶子媳妇,都还有些不如。
若不是当时老五沉迷女色,死乞白赖地瞧上了她,还死心塌地的求了太子赐婚,这姑娘定是嫁不到明家做五夫人的。
本身娘家便不够强势,无法为她撑腰,这姑娘还不知如何得罪了大嫂,让彭氏一个劲儿地针对她。
她是曾经和彭氏相处过得,知道这人虽然没多聪明,行事的手段有时也上不得台面。但是,她是长嫂,身后又有得力的娘家。更可怕的是,这个人从不知道怕字怎么写,担子极大,行事中透着股凡事做绝的狠辣。
狠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其实,能够心狠手辣到旁人都不敢招惹的地步,也是一种实力。
在这个后宅,实力说明一切,若不是有老五和老夫人的庇护,只怕这五弟妹早就被大嫂吃的渣都不剩了。
如今一个庇护生了大病,另一个庇护则马上要离开。也不知这姑娘到底有没有看清局势,心中又如何打算。
她又看了一眼站在最前的彭氏的身影,彭氏站在明老夫人的床边儿,微微弯着腰,关切的看着顾太医的一举一动,除了担忧之外,面上看不出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来,似乎就是一个至孝至敬的好儿媳妇。
但杨氏知道,这明家的大宅子里,很快就要变天了。
云彦芷亦是死死盯着顾太医,她心中又何尝不知明老夫人对于她的重要性?无论是前世今生,这位老夫人都护她良多,纵然偶尔有失公允,和一和稀泥,但云彦芷亦是能够明白她所作所为的原因。
不管怎么来说,都是她欠这位婆母多些。
云彦芷努力回想起前世明老夫人去世的时间,不比这一世康健,明老夫人前世身子一直不好,病情常常反复不说,还时常年缠绵病榻。
明家管家大权旁落,这也是为什么前世彭氏做事那般有恃无恐的原因。
但纵然是前世,明老夫人也是到了阿绫出生后半年,才去世的。
满打满算,离现在也还有近一年半的时间。
再者,这一世明老夫人一向身子康健,怎么会这么突然的就病倒了呢?
顾太医诊完脉,将手指从明老夫人覆着丝帕的手腕上离开,彭氏立马关切地问道:“太医大人,母亲突然抱恙,可有什么原因吗?”
顾太医站起身来,含糊了几句,道:“许是因为这段时间太过忙碌,老夫人有体虚的症状。气候更替,不少老人都扛不住,老夫人最近又忙于家务,兴许便这般病了。”
顾太医医术一向出名的好,如今这般和稀泥的和病人说话,还是头一回,但屋中众人都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明老夫人此次病的着实有些蹊跷。
众人纷纷看向英国公,英国公一向沉着的面上此刻却有些阴沉,身上的杀伐之气也再也遮盖不住,他缓了缓,方道:“还是先请您开了方子。”他略停顿了一下,又道,“请您亲自抓药,莫要假手他人。”
明靖珩的面色也十分的阴沉,兄弟四个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明老夫人还在沉睡,屋内不得喧嚣,各房的女眷便都回去了,只剩下几个男人去了别的院子商量事情。
云彦芷走出乐宴居的院门,她远远的看了一眼明老夫人门窗紧闭的屋子,拢了拢自己身上的披风,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若是明老夫人不行了,只怕她在这个家中,会越发的难捱。
这一晚,快要就寝的时候,明靖珩方才从英国公的书房回来,面上止不住的疲惫。云芬走上前帮他换了衣服,明靖珩屏退了屋内的丫鬟们,方队云彦芷道:“阿芷,你管的是厨房采买,这段时间家中可有采购什么不对劲的东西?”
因为怕彭氏借食材一途陷害,云彦芷今日回来后便将这段时日的账本对了好几遍,但并未查出什么问题。
“并没有,开支一切正常。”
明靖珩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道:“罢了,大约真的是我们多想了罢。”
云彦芷默默无言,两人沉默了片刻,明靖珩突然开口问道:“我还没问你,我今天下午问你那个问题的答复。”
云彦芷顿了片刻,方低下头,道:“打我还没出阁的时候,母亲便对我多有照拂,如今她生病,大嫂又要忙着料理家事,我实在是……不好意思在这个当口和您去西北。”
明靖珩似是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叹了口气,道:“也罢。”见云彦芷低着头,他又扯出一个笑容,对她道,“没关系,我们年纪还轻,来日方长。”
云彦芷扯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然而屋内的气氛却仍旧如坚冰一般,丝毫没有融化的意思。
明靖珩觉得有些尴尬,便对她道:“时候也不早了,早些洗漱睡吧。”
然而躺在了床上,两人背对着背,却都是有些睡不着。
明靖珩心中忧虑明老夫人的病情,又担心他走后云彦芷会受彭氏欺负。他翻过身去,云彦芷的背影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她想来畏寒,冬日里总是缩成小小的一团睡觉,纵然再冷,也不会去向他撒一撒娇。
他看着她蜷缩在被子里的身影,突然觉得越发放心不下。
云彦芷却是觉得小腹一抽一抽的疼,腿根似是有些黏黏的东西,按照她的经验来看,大约是月信又一次来了。
自打她十三岁落水以来,每次来月信的时候,她都觉得格外的疼。
更何况,她如今时常吃的那个药也是寒凉之物,对月信,也是大有害处的。
她轻轻起了床,叫了一边值夜的雪霁起身,去净室将自己收拾完,方才回到床上接着躺下。
谁知刚刚侧身躺下,明靖珩便贴了过来,他的手又大又暖,贴在她的小腹上,似是一杯煮好的姜枣茶般,直暖到心肺里。
冬夜里,他的声音带上一丝无奈:“还是要再调理调理……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得下心走。”
他习武,身子热的像火炉子一样,云彦芷身上渐渐温暖起来,小腹的绞痛也慢慢的驱散,远离了寒冷和疼痛,她竟然昏昏欲睡起来。
明靖珩却是将头埋在她颈后,声音低沉:“等到你身体早些好了,我们也能早些有自己的孩子,阿芷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云彦芷被他这句话吓得睡意全无,含含糊糊的随便应付了一句,“五爷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明靖珩的额头顶在她后颈上,他的唇离她的脖颈不过分毫的距离,声音有些闷闷的:“我喜欢女孩些,男孩子太淘气了,我小的时候就是。我爹日日拿着鞭子追着我打,都没把我打怕了……女孩子多好,阿绮也就比我小六岁,我记得二哥一直特别宠她,每次从外面打仗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带着她满地撒欢。”
云彦芷心中有鬼,他离她又近,她几乎流出冷汗来。
他一向警觉,难道是发现了什么异样?难道是发现了她偷偷在吃药的事?还是,对于她这个人,有些失望了?
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前世的时候,阿绫,便是在半个月后,大周对鞑靼用兵之前之前怀上的。
“你要是生了个儿子,随你还好,要是随了我,肯定又是一个混世魔王……”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话,云彦芷却是心慌意乱,止不住的想伸手去摸那个放在她枕下的葫芦瓷瓶,似乎只有摸到它,心中才能安定一些。
“不过也不用着急,咱们两个来日方长。”他在她颈边低声笑了笑,“男孩女孩咱们都会有的。”
云彦芷的手碰到了那个瓷瓶,甜白瓷白腻的釉身虽然冰冷,却令她异常安心,她随口应付着,“传宗接代,五爷就不想要儿子吗?”
明靖珩笑道:“咱们明家一直阴盛阳衰,我们这些皮小子都是扔到卫所去自生自灭的,而姑娘是被当做宝贝捧在手心上的。你看看阿绮,亲事都敢自己做主,不让嫁便掉脸子,还不是二哥二嫂和娘宠出来的。”
帐外高几上烛光微微晃动,云彦芷的心稍微定了定,却仍是有些惊悸。一时间,帐内寂寥无声。
明靖珩的手仍是在她小腹上按揉着,云彦芷因着刚刚做鬼心虚,身上出了一身冷汗,被他热烘烘的手这么一按,身上又出起了汗。
她轻声说了一句,“我不痛了,五爷也早点睡吧,明日除了上朝,还要早起送大哥他们。”
“哦。”明靖珩的口气中有一丝的委屈,手从她身上恋恋不舍的拿开,收回了自己的被窝中。
他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下来,似是入睡了,云彦芷却怎么都放心不下,手中握着那个小小的瓷瓶,掌心上满是冷汗。
若是被明家知道了她吃这种药,只怕如前世一般被幽禁都是轻的了。
帐外的烛火摇摇晃晃,云彦芷明明心神不宁,却似是被催眠一般合上了眼,慢慢歇下了。
仍是在明家的正堂,堂上依旧铺着那副连金线的富贵团圞红线毯,屋内众人如同前世一般鄙夷的眼光。
只有明靖珩,同前世不一样了。
他看她的目光不再是冷漠,而是充盈着恨意和厌恶,他拉着兰芝的手对她道:“你千方百计的耍手段,不就是想要我早早厌弃了你,把你休了吗?你连那种伤天害理的药都能吃得下去,你还有什么做出不出来的?”
堂上的她似是坐在地上哭泣,兰芝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笑着看向她。
泪眼婆娑中,她看到,兰芝微微隆起的小腹。
明靖珩却是拉着兰芝的手,笑着对她道:“我偏偏不要你如意,你不是算好了所有的退路,想要离开吗?”
“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不要想走出阔云堂半步!纵然你再厌恶,我们的亲事是皇上金口玉言定下的,你这辈子就是死了,也得和我同棺椁!就算是千百年后化作了齑粉,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这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要想逃的出去!”
“把云氏带到阔云堂看管起来!至于这两个丫鬟……”他的目光扫过云彦芷背后的雨晴雪霁,露出一丝极残忍的微笑,“你不是要护着她们吗?好,那便将她们当众打死,以儆效尤,让整个府上的人都看看,认不清自己的主子是谁到底是什么下场!”
她哭着扑向身后的雨晴雪霁,想要挡在两人身前,却被彭氏身边的丫鬟们一把按住,强迫她看向屋外行刑的地方。
大雪纷飞,雨晴和雪霁被堵住了嘴,女子瘦弱的身体上是被鲜血染红的雪,斑斑勃勃,一地皆是。
云彦芷似是疯了一般,扑向站在她面前的明靖珩,却被人狠狠按在地上,明靖珩脚上的鹿皮冬靴停在她的面前,他的声音带笑,残忍却又令人恐惧。
“这就是你的下场!都是你害了她们!若不是你,阿绫早就该出生了!”
云彦芷放声大哭。
明靖珩一向浅眠,听到身边的人压抑着的哭声,他立刻清醒过来。
云彦芷躺在他身边,手脚乱抓乱蹬着,面上满是泪痕。
他一把将身边的云彦芷抱住,她在他怀里不住的挣扎起来,明靖珩忙用胳膊按住她,待稍稍平息之后,方才捧住她的脸,柔声劝慰。
“没事了阿芷,都是假的,不过是噩梦,莫要害怕了,有我在你身边,不要怕。”
谁知云彦芷听到他的声音后,竟是突然的睁开了双眼,看清楚面前人后,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是一把将他推开了,自己抱着被子,嘶哑着声音对他道:“你离我远一点!不要过来!”
明靖珩看向她的眼睛,突然觉得遍体生寒。
她分明是认出了他是谁,然而此刻她的眼神中,丝毫看不到往日的淡然沉静,竟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厌恶和恐惧。
她看着他的眼神,似是在看山野中的一条毒蛇一般,厌恶至极,却又因着出自本能的害怕,全身上下紧绷着,试图去对抗他。
他的心突然如同被人捅了一刀般,似是连喘气都觉得难受。
他从来都不知道,她对他,竟然是打心底里厌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