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昌衡的书房常年备着功夫茶的一套物什,书房内地龙烧的正旺,蒸腾的茶案四周茶香氤氲。
云昌衡亲自为云彦芷倒了一杯茶,云彦芷伸手接过,云昌衡笑了笑,对她道:“我的任令已经下来了,五日后便要调任太仆寺卿1。”
云彦芷好不容易因着茶香而稳定下来的心情一下子又酸楚了起来。
太仆寺,掌车辂、厩牧之令,总乘黄、典厩、典牧、车府四署及诸监牧。
太仆寺卿,说好听了,是位列九卿,说不好听了,其实也不过是个管马的的罢了。
明明这一世,根本没有出现云家因私放印子钱而名声扫地的事情,但云昌衡却仍是被贬了职。
云彦芷转念一想,如今朝堂上云波诡谲,皇上更是在肃查结党营私。这段时间,整个上京的清流世家都过得风声鹤唳。
云昌衡的起复实在太不是时候了!
不过,比起前世流放房州,还是要好上许多的了。前世云昌衡是由正三品降为五品的地方官,而这一世,虽然亦是降值,但比之前世实在是好太多了。
只要人还在上京,便有翻盘的机会。
见到女儿复杂的表情,云昌衡却是一点都不在意似的,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今朝堂上局势紧张,或许远离纷争,避去太仆寺才是最好的选择,阿芷莫要担心了。”
云彦芷皱着眉,点了点头,只听得云昌衡那边又道:“我听说,你和靖珩之间闹了些不愉快?”
云彦芷倒是没有想到,在这等火烧眉毛的时候,云昌衡不关心自己的官位,却还来关心她与丈夫吵架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看来云昌衡是真的认为,如今远离权利中心是件好事。
她虽然不懂朝政,但也知道,这种时候,只能等。等到时局稳定下来,皇帝需要实干型的臣子时,才能有翻身的机会。在此之前,只能塌下心思做好手头的事情。
她心中舒了一口气,对云昌衡道:“不是什么大事,您莫要担心了。”见云昌衡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她又违心的加上一句,“等五爷回来了,自然就好了。”
云昌衡定定的看了她许久,方道:“你知道分寸就好。阿芷,爹爹要告诉你,人的心都是有一个承受限度的,若是伤的狠了,自然会为了避免受伤而放手。一旦选择放弃后了,就没有那么容易挽回了。”
云彦芷低下头,没有说话,云昌衡又道:“你是个聪明孩子,自然知道爹爹说的是什么意思。世界上所有的感情,都是需要回应的,若无回应,没有一个人能够坚持到最后。缘分缘分,与你有分的人是靖珩,旁的就莫要想了。”
他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有些感叹,道:“你娘和弟弟妹妹们在积琼院里等着你呢,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到了积琼院,云彦芷刚将带给云彦芙等人的礼物散发开来,徐氏便迫不及待的把一屋子的小孩子都轰了出去,留下云彦芷一人,劈头盖脸的便是一句:“你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你心里还有明家的大公子不成?”
云彦芷听到这一句,骤然抬起头来,眼神中满是震惊,问她道:“娘,您怎么会知道……”
徐氏见她这副模样,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当初赐婚圣旨颁布后,云彦芷便病的神色憔悴,后来更是病中偷偷出府一天,直到天黑方才回来。
若说她最初是抗拒,那天之后,便是形容麻木,却怎么都不肯答应。
女儿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徐氏又怎么会不去查这件事?
得知之后,她亦是心痛,然而就是再心痛又能如何?有哪个男人会傻到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自己的身家性命与大好前程?
纵然她是云彦芷的母亲,也无法责怪明泽效的选择。只能越发心疼自己的女儿。
无法与有情人成为眷属,却还要与他时时刻刻共处一个屋檐下。
实在是太艰难的处境了。
正因着她知道这些,所以她能理解为何从前云彦芷冷待明靖珩,虽然对云彦芷有所敲打,但始终是仅止于敲打而已的。
直到这一次,她才是真正的对云彦芷的选择无法理解了起来。
“靖珩既然要你同他一起去大同,你为何不愿跟去?不愿意跟去也就罢了,你何必要往他那里塞人去恶心他?与他作对,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你爹爹如今遭到贬谪,你婆婆又是病重无法给你撑腰,家中彭氏虎视眈眈,这般两难的境地,你再失去夫君的庇护,你这不是自寻死路又是什么?”
徐氏性子急,嘴皮子动的极快,云彦芷心中大乱,徐氏的话却如海水一般一浪接着一浪的向她拍过来,让她无从回答。
最终,她只颤抖着双唇,问出了一个问题:“您是怎么知道的?”突然她脑海中回想起云昌衡的那一句“旁的就莫要想了”,顿时连手臂都颤抖起来:“是不是,是不是,爹爹也知道了……”
见云彦芷这般方寸大乱的样子,徐氏一下子便心软了起来,将她与云昌衡是如何因为她私逃出门而起了疑心,又是如何顺藤摸瓜的查出事情的真相与她匆匆说了一遍后,方才劝告起她来:“不是你的,怎么想也没有用,如今你是明靖珩的妻子。你们的亲事是皇帝下旨,天家做媒的亲事,无论如何,都是打不破的。你们两个这一生不管是互相厌弃,还是如胶似漆,你这辈子都没法逃出‘明五夫人’这个名头了。旁人,就莫要想了,不是你的,终究都不是你的。”
云彦芷好不容易从震惊中脱离了出来,徐氏说的话,她又何尝不知?不要说她如今是明靖珩赐婚的妻子,纵然有一天,她能够与明靖珩光明正大的和离,她同明泽效也绝无可能了。
在礼法森严的大周,上京这些名门望族之中,又如何能够允许一个女子嫁给叔侄二人?
这些事,在她还没出嫁之前,便已经想的一清二楚了。
她同明泽效,这辈子,就算她能够摆脱明五夫人的身份,她与他,都只能是陌路人了。
甚至,在这段感情割舍冷群之后,她偶尔都会想,当初城隍庙他未带她离开之后,她到底是在为了什么而悲伤?
究竟是因为这段不可能被成全的感情,这段感情惨烈的结局,还是因为,她那无法逃脱的惨烈的未来?
她对他的爱与执着中,除了磐山山谷中那惊鸿一瞥之外,有多少是对稳定的向往,又有多少是将他当做了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不放?
果然,这世界上没有一种感情是真正纯净,毫无原因的。
就连她自己,都做不到。
云彦芷深吸一口气,静静的看着徐氏的眼睛,道:“您放心,我早就对他死心了。我与五爷之间的问题,并不是因为他,是我们自己的问题,是……我没法接受他。”
徐氏最了解这个女儿,见她眼神丝毫不闪躲,便知她说的是真的。
她,大约是真的放下了吧。
徐氏略略放下了心,又劝她道:“夫妻之间,虽然并不一定要真心相恋,但是,表面上的平和却是一定要的。”她拍了拍云彦芷的手,“待靖珩回来后,事情说开后,便也就好了。比起你和靖珩的关系,现在我更担心的,是你现在的处境。”
徐氏叹了口气:“你现在的处境说是四面楚歌也不为过了,娘劝你,如今明老夫人病重,掌家权利全部落在国公夫人手中,你不如暂避其锋芒,到庄子上避一避才是正理。”
云彦芷皱起眉头,她此时若是离开了,的确是能少吃些苦头,但岂不是会纵容的彭氏越发放肆吗?
徐氏见她皱眉,便又接着道:“你莫要皱眉,这件事我可是给你想好借口的了,前些日子我打听到,明老夫人的病最适合寻一处带着温泉的僻静院子静养一段日子。你作为她的小儿媳妇,如今丈夫又不在身边,你不去,谁又适合呢?”
云彦芷想到彭氏这段时间明面上挤兑她,背地里鼓动下人给她脸色瞧的手段,便知徐氏所提的事最适当不过的做法,她又权衡了一二,方才道:“好,我听娘的。待我今天回了明家,便去同婆母商量。”
徐氏悬着许久的一颗心这才放下了,她笑道:“这才对。”
解决完女儿的事情,她转眼又想到云昌衡的事情,对云彦芷道:“你爹爹的事情,你也莫要担心,昨日太子殿下潜人前来,同你爹爹密谈了许久,这次你爹爹的贬谪应当是与太子殿下为了保存实力,故意为之的。你莫要担心,顾好你自己便好。”
云彦芷这才将一颗心彻彻底底的放了下来。
在云家待了半天的时间,云彦芷方才回了明家。
回明家后,云彦芷先去了一趟乐宴居向明老夫人请安,谁知明老夫人正在歇觉,云彦芷不便打扰,便回了阔云堂。
进了阔云堂之后,只觉得屋内及其安静,守在院子中的雨晴神色凝重,站在门口向云彦芷使了个眼色。
云彦芷知道定是出了什么事情,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方才踏进阔云堂的正堂。
阔云堂正堂中,一位穿着明红嵌油黑貂毛比甲的夫人正将手插在昭君套中,细细观赏着悬在堂上的猛虎图,听见她的脚步声后,那夫人笑着回过头来,向她打招呼道:
“弟妹回来了?”
云彦芷心中突然一紧。
那人正是彭氏。